“你走哪里去?”
“回家去。”
丫鬟气笑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走便走?”
“我又不是被卖给你们了,为何走不得?”程念影将包袱背起来,丫鬟去抓她,竟然还没抓得住。
只好气得一跺脚:“等着,我去禀报三爷。”
岑三爷此时正在听人禀报:“县衙死了四个差吏,身上的财物腰牌被悉数搜走。”
“劫到官差头上来了?好大的胆。”岑三爷挑眉,只当个新鲜事听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属下想的是,会不会是那县尉的手笔?”
“哦?”
“那日那姑娘,是几个差吏背着县尉先送到您这里来的。”
岑三爷冷笑:“若是他,那他这官儿也别想做了。区区县尉,什么东西?不过是岑家拿他有用,才保了他的位。别以为我不知道,该送到岑家来的东西,他私底下昧了些去。”
“那三爷的意思……”
“得罚,但不能在这节骨眼。”
岑三爷刚说完,就听见丫鬟来报,说那个叫“小禾”姑娘要见他。
岑三爷顺势叫来手下问:“可查过她来历了?”
“全家死光了,不知到蔚阳来做什么的,自己租住了一间屋子。身上带的金子被偷了,与人起了争执,这才被差吏带回的衙门。也难怪她心甘情愿,本就是无依托的人。”
“嗯。”岑三爷放心许多,“那叫她过来吧。”
程念影被丫鬟领着又走在了那条熟悉的路上。
她前脚刚踏进院儿里。
身后便有人急急往里走:“三爷!三爷!人到了!”
岑三爷匆匆走出门:“大哥二哥在何处?快去传话。怎么提早到了?”
程念影皱鼻子。
真不凑巧。
明明这样大的雪。
丫鬟也是一愣,连忙追上去:“三爷,这人……”
岑三爷却已经三两步走远了。
岑家老宅的门口,停了两驾马车。
蓝色那顶先下来了人。
身披赤红氅衣,被衬得杏脸桃腮。见岑三爷出来,先唤了声:“三叔。”
“瑶心。”岑三爷连忙问:“怎么不等雪停了再上山?”
岑瑶心却扭脸看向了另一驾马车。
马车里响起男人平淡温和的声音:“是我挑剔,一路走来,官驿也好,客栈也罢,住着都不够好。”
岑三爷连忙躬身一拜:“郡王此行路途辛苦,快快请进门来歇息。府中引了山间温泉,正好解寒。”
有人打起帘子,将人扶下来。
正是傅翊。
傅翊淡淡一笑:“劳烦三爷引路。”
“郡王客气,快请,快请。”岑三爷眉眼带笑,“听闻郡王近来又晋仆射之职,该恭贺郡王。”
傅翊没什么表情,面色白如冰凉的玉质,更衬得眼下淡青扎眼。
岑三爷慢慢敛了笑容,叹道:“郡王妃病逝一事,我也有所耳闻……还请郡王保重身体,所去之人不可追,且往前看才是。”
傅翊问:“郡王妃病逝一事,都从御京传到蔚阳来了?”
岑三爷琢磨了下自己这话可有不妥,而后才道:“是。”
傅翊眸光轻转。
那你也该听见才是。
小禾。
却为何还没有动静?
岑三爷这时发觉气氛蓦地凝住了,他不由朝身边的男人看了一眼:“先摆一口暖锅,吃些汤,暖暖身子,郡王觉得如何?”
“好啊。”傅翊应声。
高墙内。
丫鬟们忍不住窃窃私语:“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啊?”
“听闻是为二房瑶姑娘指的夫婿。”
程念影支着耳朵听完,心下倒放心不少。
民间常言“贵婿”,原来这贵客“贵”在这里。
彼时脚步声更近。
岑三爷却突地想起,那小禾姑娘还在院儿里等着。不行。岑家有些事不能暴露在旁人眼皮底下。
他的步子顿住了。
傅翊问:“怎么?”
“我为郡王收拾出了一处院子,那里可观雪,观日出日落,位置极佳。”岑三爷侧身,“请。”
“不是要支一口暖锅?”傅翊掀了掀眼皮,“恐怕熏了院子。”
岑三爷对这位素爱洁净之名也有耳闻,忙道:“是,是……那我们去……”
“既都走到门前了,便这里吧。”傅翊当然看得出岑三爷的迟疑推脱,越是如此,他便越要踏进门去瞧瞧。
岑三爷沉默片刻,只得道:“好。”
一行人踏进门。
满院的丫鬟仆妇匆匆低头行礼。
程念影混入其中,跟着行礼,而后目光轻轻一瞥……男人身披白色大氅,面噙笑容,眉眼舒展俊美。大雪加身,几与他融作一处,自有渊清玉絜之姿。
好生扎眼。
程念影的目光轻轻一动。
怎么会是他!
程念影攥紧指骨,倒并不慌张。
她如今是谁?她如今又不是郡王妃了,与他有什么相干呢?
他瞧着春风得意,大抵也不会留意到满院的仆妇丫鬟中有一个她……哦,还要娶第二个老婆了?程念影悄悄又皱了皱鼻子。那秦玉容呢?
这厢,傅翊的步子蓦地一顿。
“郡王?”
傅翊几个大步调转身来,一把抓住了程念影的手臂。
他定定盯着她发间的那支簪子。
岑三爷匆匆追来,心头打鼓:“怎么了郡王?”
程念影觉得还好,也不算很走霉运。她一把甩开傅翊的手臂,躲到了岑三爷身后去。
岑三爷本能地往后推了一手,而后抬眼看去。
却是蓦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傅翊头上的兜帽落了下来,风雪落在他眉眼间,将之染得冰冷。他压着嘴角,甚至神情有些使人骇然。
第134章
阴魂不散
庭院里一时只剩风雪鼓噪的声音,钻入耳中,让人觉得隐隐发疼。
还是那领着程念影来的丫鬟,实在害怕得受不了了,“噗通”一声先跪到了地上。
但该说什么辩解的话,她都不清楚。
她根本不知晓这从御京来的贵客,为何突然发了难。
不过丫鬟这一跪,倒是叫程念影想起来自己应当说点儿什么。
她一手揪着岑三爷的袍带,手腕抖两下,说:“我害怕。”
比起过往的干巴,这会儿还显得有点生动。那是在和秦玉容频繁交换后的进步。
她问:“这个人……他怎么了?”
岑三爷比她高,将她挡了个完全。
傅翊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是突兀地想起,她宫宴遇刺那回,夔州知州府中她翻窗进来那回。
脑海里一边是她轻轻说“我怕”,一边是她装作笨拙摔了一跤,那“啪”的一声,不轻不重敲在耳膜上。
她仍在演。
只不过是冲着另一个人。
傅翊喉中蓦地迸出了一声笑。
一边的丫鬟被吓得够呛,嘴里漏出了一声泣音。
傅翊斜睨一眼。
他知道,某个该害怕的人,此时反而并不畏惧。
“郡王……这府上的丫头不知何处得罪了郡王?”岑三爷这时才从发冷中回神,眼底透出些疑惑探究。
“若有冒犯处,定让她向郡王赔罪。”他又补了一句。
“赔罪?”傅翊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就在岑三爷觉得他语气怪异的时候,傅翊轻飘飘道:“不必了。”
他盯着岑三爷。
盯得岑三爷浑身又泛起寒意来。
傅翊道:“是我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岑三爷愣住。
当真如此?
岑三爷对丹朔郡王的了解,毕竟只多来自于传闻。
于是暂且压下心头的疑惑,没有再深问。
“阿嚏。”一旁的岑瑶心捂住了鼻子,道:“三叔,外头站着实在有些冷。”
“不错,郡王还是先请进屋吧。”岑三爷伸出胳膊。
“嗯。”傅翊迈步向前,拾级而上,岑三爷紧随其后。
下人在前头匆匆推门。这时傅翊极其不经意地回了下头。
没有了岑三爷的遮挡,程念影的身影终于又完整映入了他的眼中。
定定一眼。
她的身影在偌大庭院中显得何等纤细——她穿得比别人都要单薄。
傅翊的颞骨上方极其短促地痛了一下,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又压了下来。
离开郡王府,这便是你想要的日子?
傅翊气笑了。
“郡王?”岑三爷再度投来疑惑的目光。
傅翊转过脸,面带笑容:“你们府上的人倒是禁得住冻。”
说罢便踏进了门。
岑三爷张了张嘴,回头望去。
“没人给备一件披风吗?”岑三爷不快地问身边的随从。
随从懵了懵:“小的、小的这就让人去拿?”
岑瑶心走在后面,她亦回头看了一眼程念影,眼底疑惑未消。
但岑瑶心从前也常住蔚阳,前不久才回的御京。她并未见过秦玉容,自然也认不出程念影这张脸。
门很快合上,将种种疑惑与混乱的情绪都一并关了起来。
丫鬟从地上爬起,埋怨程念影:“你怎么回事?”
程念影掸了掸发间的雪花,口吻轻轻:“我又不认识他,我怎知晓?”
丫鬟不喜欢她这口吻。
自己都那样怕了,她却如没事人似的!
“哼,幸而贵人极好说话,你还不知珍惜。往后若还是这般姿态,迟早要被治罪!”
丫鬟话音刚落下,那厢小厮抓着件厚披风过来了。
“赶紧穿上吧。”小厮不由分说塞给程念影。
又看向丫鬟:“你也是,怎么不叫她穿厚些?人贵人瞧了,还当咱们岑家苛待下人。坏的是岑家的名声!”
丫鬟脸色青白:“我、我……”
都扯到岑家名声上来了,她哪里还有辩驳的余地?
只得憋憋屈屈认了:“知道了。”
小厮送完披风也就赶紧又回到了岑三爷身边去伺候。
“走吧。”丫鬟挤出声音,“你也见着了,三爷要招待贵客。”
“嗯。”
来的既然是傅翊……跑?不跑?念头从程念影脑中盘旋而过。
门内。
岑三爷拂去身上的雪,按平时便该去换一身衣裳了。但今日傅翊在跟前,他当先忍着湿意坐了下来。
“我大哥、二哥此时还在外头,不知郡王到得这样早……”
“无妨。”傅翊盯着锅中起伏的热汤看了片刻。
突地抬起头来:“方才那个丫鬟叫什么?”
“郡王……不是认错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