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瑞明站在傅翊身后,叹道:“先前兄长在御京赴宴,我还当兄长真要娶她入府。”
那会儿傅瑞明只不过是回自己家料理了些事,等回郡王府就猝然听闻郡王妃病逝了,京中又盛传皇后要将侄孙女嫁给傅翊。
那时的傅瑞明实在难以接受。
“还是堂嫂好。”傅瑞明哑声道。
傅翊面上复又有了笑容:“嗯,我也这样觉得。”
傅瑞明怔怔看了看兄长脸上的笑容。堂嫂已仙逝……那怎么,还,笑得出来?是忍痛伪装吗?
傅瑞明默然抓住了兄长的手臂。
是啊,连伤口都无心处理,自是心中仍有悲痛。
“你们不能再待在蔚阳了。”傅翊看向不远处的阿莫和汤叔等人。
汤叔面上这才迟缓地显露出惶恐来。
岑家,在他们心中如高山般的岑家,原来倒下来也这样快。一切都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他又会怎么对他们?
“你们应当感谢江姑娘,她救了你们的性命。”
傅翊顿了顿。
“若你们未受她雇佣,前来护卫我,等到天子派人前来查探蔚阳之事,发现蔚阳竟然豢养了你们这样一群流民为岑家所用……聚众反叛之罪便要落在你们头上,岑家人头落地,你们一样逃不掉。”
傅翊语气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惊得汤叔等人三魂去了六魄。
阿莫更是讷讷:“那、那如今……”
傅翊淡淡一笑:“如今自是好了,跟着我离开蔚阳。兴许天子要召见你们。”
汤叔等人顿时又喜又怕,连忙先朝傅翊磕了头。
傅瑞明却是彻底憋不住了,拉着护卫问:“小禾是谁?江姑娘又是谁?”
“小禾就是江姑娘,江姑娘就是小禾。”
“……”
这算什么回答?傅瑞明心头的疑问没有消解,反而变得更浓了。
*
这厢殷辉义和殷恒须得先去御京面圣,于是离开歙州后,便留了殷平和几个殷家下人,先送程念影去河清。
殷辉义直道:“世人多喜踩低捧高,若有殷家人跟着,姑娘去了河清办事也万事妥当。”
他想得处处周到。
尤其经历了蔚阳这么一遭后,程念影也知晓要过上平静生活没那么容易,便没有拒绝。
“丹朔郡王……”程念影刚起了个头。
殷辉义便接声道:“阿贤已来了消息,而今丹朔郡王也离开了蔚阳,蔚阳事已平,他应当一样要赶着先回京面圣。”
殷辉义把话都说完了,程念影便只应了声“哦”。
那很好。
傅翊平安无恙。
他总不会又怪她跑了吧?是他自己叫她走的。
程念影踏上了去河清的路。
路上还收了两封信,都是殷辉义让人传来的。
第一封是告诉她,他们抵了御京。
第二封是告诉她,傅翊也到了。
实在妥帖过了头,便叫程念影连最后一丝挂念也放下了。
……
彼时傅翊立在宫殿檐下,风雪加身。
他盯住风中一片雪花,见那雪花借风而起,渐渐飞远,伸手一抓,便化为指尖一点水迹。
实在像极了“小禾”。
不好抓。
“郡王。”殷辉义迎面走来,客气地唤了一声。
“殷学士。”傅翊语气听不出喜怒,“当初我只叫小禾送殷学士出岑家,怎的如今连个回来的影儿都没了?”
殷辉义看着面前这个甚为年轻,却城府颇深的男人……只道:“陛下在等你。”
傅翊这才动了步子。
倒没先前那样生气了,……“小禾”这次要去的地方,他一清二楚。——她会去找楚珍的妹妹。一定会。
傅翊很快进到殿门内,皇帝立即问他:“听闻爱卿受伤了?”
说着便挥手让御医上前。
御医小心翼翼地为傅翊除去外袍,拉开袖子。
那伤口狰狞刺眼,竟是还未好。
御医为他除腐上药,不多时,傅翊便疼出了一身冷汗。
“恐怕要留疤。”御医道。
皇帝叹了口气,问:“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赶着回京,路上没有养伤的条件。”
“小禾”没有看到的伤,终于是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皇帝哀叹连连,一边说他“何必这样着急,难道朕还会怪罪你不成”,一边打消了心头的不满。
*
河清地大,虽远不比御京的花团锦簇,但也算富饶。
入城后鼻间香气阵阵,程念影打了个喷嚏,然后问得裴家方位,就这么直奔了过去。
她从马车下来,望了望眼前的高大门楣,还未出声便被门房拦住:“来者何人?”
“府上四房的远房亲戚,今日来府上拜见。”
楚珍的妹夫是裴家第四子。
门房略微不快:“先前才来了一个,怎么又来了个?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破落户来投奔?”
“闭上你的狗嘴!”书童殷平气得大喝一声,连忙从怀里掏帖子,几乎是砸到那门房脸上去的。
他虽打也打不过歹徒,论聪明上街雇个人都容易被骗。但他对这些个高门大户的做派,却极清楚得很。
殷平立在程念影身侧,一派傲然神情,扬扬下巴:“打开瞧瞧。”
门房本来气急,听他这话,还是本能地先将帖子捡了起来。
“……禹州殷氏拜上……”
门房倏然变脸,朝里奔去。
殷平这才扭脸对程念影笑笑:“我有用吧?”
“江姑娘来这里究竟办什么事啊?别说我领了老爷的命,就是没领命,我也一定给你办好!”
这边说着话。
那边拜帖却是被径直送到了裴家老太爷的面前。
“四房的亲戚?”老太爷讶异地捋了捋胡须,“那怎么与殷家扯上了关系?”
“四房人呢?”裴家大老爷转头问。
“四爷还在外头办差,四夫人如今应当在与娘家姐姐说话。”下人回道。
大老爷摸了摸手背,道:“听闻武宁侯的女儿在御京病逝,没了郡王照拂,武宁侯近来过得很不好啊,被削了侯爵,连儿子都蹲了大狱。过成这副德行,必是得罪了贵人。要同四房说说,不能再收留这楚夫人了。”
老太爷对这番话没作评价,他道:“先亲去门口迎客吧。”
第169章
不是我娘
楚珍近来过得极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
她梳着单螺髻,此外发饰、耳饰都未佩戴。一道斜长不规则的疤痕,从她的耳后蔓延到颈侧。
四夫人拉开衣领,看得直抽气:“侯爷他怎能如此待你?”
楚珍扯了扯嘴角:“不过是怪我没有教好女儿罢了。”
“实在荒唐!玉容无故病逝,难道是你的错?”四夫人蹙着眉,眼圈儿微红。她也极为疼爱外甥女,提起来也难免难过。
楚珍当然不可能将事实说与妹妹听,她转过脸,只道:“他如今已不是侯爷了。”
四夫人显然已经听闻了个中细节,便叹道:“侯府上的人怎会犯下这样的错误?竟用了僭越礼制的器具。”
那是丹朔郡王的手笔。
今日不犯,明日也会犯。到底不过是动动手的事罢了。
当初急中生智稳住“小禾”,要她替到郡王府去,躲的就是被罚。谁知今日还是没能躲过!
楚珍用力掐了掐麻痹的手掌,问起正事:“你说近日并无人来府上投奔?”
四夫人摇头:“你说的是什么人?与侯府有什么干系?”
楚珍顾不上回答,一颗心完全沉了下来。
早知今日,当初真不该叫她走。
这日子她实在过不下去了,唯有指望“小禾”才行……想是丹朔郡王多半至今也还未找到人,那她的价值便更大了。
只是这藏得也太好了些!她江家没去,河清没来……她究竟去了哪里!
楚珍想到此处,急急地喘了两口气。这是她近来犯下的毛病。
四夫人见状,叹了口气,抬手唤来丫鬟,正要命她去找大夫来,这时有个大丫鬟模样的人走近了。
先一福身:“四夫人,楚夫人。”
但紧跟着说出口的话却并不客气:“近来府上人多事杂,只怕不便招待楚夫人。”
这时赶她走?
楚珍险些气笑。
武宁侯才与郡王府结亲那会儿,裴家不也巴巴送了重礼来贺吗?
“我走就是了,本也不便叨扰妹妹,免得还带累了你。”楚珍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四夫人微微皱着眉:“你且等一等……”
楚珍作势更是大步往外迈:“你不必管我,你好好过你的就是了。”
这边一个在前头走,一个在后头追。
追到门口时,却正撞上大夫人在门口迎客。
裴家内宅如今做主的便是这位大夫人,她穿着一身石青色衣裙,外头罩一件珍珠衣,端庄美丽,这架势显是要迎什么贵客。
今日楚珍到的时候,连她的面儿都没见着呢,这下却不知迎的是谁。
楚珍心下冷笑一声,三两步迈过了石阶与门槛。
大夫人无暇回头看她,只一味问跟前的少女:“姑娘怎么称呼?”
“姓江。”
那声音脆得很,又耳熟。
楚珍抬头一瞧,失声道:“小禾!”
她短暂地呆滞过后,简直欣喜若狂。
来了!遍寻不得的,竟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
但其余人却并未理会她。
“殷平。”书童上前一步,做了自我介绍,“奉命陪江姑娘来此。”
大夫人目光闪烁,仍是拿不准这其中的身份和关系,干脆道:“先请江姑娘进里头说话。”
楚珍岂能容忍被无视至此,她往前抢了两步,又叫了一遍:“小禾!”
大夫人按住不快,转头微笑:“楚夫人,眼下实在腾不开手,你……”
“无妨,无妨,我认得她。”楚珍指着程念影,甚至失态得全然失了往日侯夫人的风采。
大夫人微微蹙眉,却觉得并非如此……因为那少女,面容冷静得堪称冷漠了。
就在此时,四夫人终于也追了上来。
“姐姐你……”四夫人未尽的话语堵在喉中,她朝大夫人唤了声:“嫂嫂。”
而后转头一瞧,瞧见程念影。
她恍然失声:“玉容?”
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玉容已在御京病逝,岂会是玉容?
“她不是玉容。”楚珍勉强笑道。
“那她……”四夫人的神情复杂,陷入了深思。
程念影这时候才拾级而上,她定定地看了四夫人两眼。
那是柔情似水的一张面庞,与楚珍都不相像。
会是她娘吗?
不得不说,这一刻的程念影有些失望。
她道:“嗯,先进去吧。”
而后剩余几个殷家仆人立即也跟了上来,这般举动引得楚珍更是诧异,她离开御京后究竟去了哪里?
怎么再见时,身后还多了些仆人?
一行人往里走。
大夫人有意放缓脚步,几与程念影同行。程念影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落在楚珍眼中,自然更是惊骇。
“来传话的人,说江姑娘与四房是远亲。”大夫人开口。
“是。”
“那不知是……”
“是我们外祖家的亲戚。”楚珍接声。
“哦。”大夫人话音一转,“那
不知殷家与江姑娘……”
这次答话的却是殷平,他笑着道:“我以为见了拜帖就知晓了呢。”
大夫人顿时识趣地不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