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黎走到保温箱旁边,低头看向他。
毫无疑问,基因编辑是一项短视的技术,表面上可以通过修改基因,创造出高智商、无瑕疵的人类,实际上却会削弱人类适应环境变化的能力,严重污染人类的基因池。
只有屠夫,才会大量繁育某一品种的家禽。
他不是这对父母的孩子,只是他们精心繁育出来的“家禽”。
谢黎看着婴儿,轻声说:“可怜。”
假如这不是梦,而是现实,她会毫不犹豫地向那对夫妇“买”下这个婴儿,给他找一对温柔善良的父母。
他在这对夫妇手上,是不会好过的。
这个想法刚从她脑中闪过,眼前的画面就发生了改变。
世界变成了单调的黑白灰。
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人人都是冷漠的黑色,看不清五官,也看不清具体表情。
……难道这是那个孩子的世界?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她看到自己正握着一支笔,在做报纸上最后一版的智力测试题。
谢黎知道这个智力测试题,这是生物科技招募天才儿童的手段——只要答对上面的题目,生物科技就会对其进行重点培养。
他似乎有极高的数理天赋,轻而易举地答对了。
父母却没有把报纸寄出去——听说,那些儿童都是封闭训练,夭折率极高,一百个人里只有一两个才能通过训练。
他是他们翻身的唯一筹码,可不能这么轻易送出去。
两个人窸窸窣窣商量许久,决定倾家荡产,把他送到著名的公司学府去。
像是狂热的赌徒,倾尽全力,最后一搏。
谢黎发现,他再也没有看见过颜色。
起初,他可以清楚判断出“父母”的情绪,并用颜色加以具象化——这其实是一种艺术天赋,就像有的作家声称可以看到字母的颜色一样,然而长大后,他却再也看不见色彩了。
他的天赋被扼杀了。
是谁杀死的?
不好说。
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允许艺术存活的世界。
他的父母赌赢了。
他成功入学,年仅十三岁,就成为了公司员工,同时也成为了同学口中的……“杂种”。
谢黎第一反应是谢启则那句话,“你可以叫我杂种,这也是我的名字”。
难道这是谢启则的回忆?
谢启则十三岁就当了公司员工?
怪不得他知道什么是高频交易——
不。
不对。
时间过去太久,谢黎对修又没什么感情,自然早已忘记傅野说的修的往事。
但就在刚刚,她冷不丁想了起来——“杂种”也是修的蔑称。
傅野说,修和公司的继承人一起长大,难道这就是这座学府吗?
这是修的记忆?
梦境还在继续。
公司与公司之间的斗争,来来去去就那几样。
暗杀,威胁,窃取情报。
最高端的商战,往往是以最简单也是最血腥的方式——杀戮。
谢黎看到,他第一次窃取情报,整个人十分紧张,手背上青筋暴突,指骨泛白,手指一直在发抖。
如果他触发警报,公司那边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就像踹开一条没用的狗。
幸好,他成功了。
第二次窃取情报,他冷静了不少,至少手指不再发抖,只是呼吸还有些急促。
第三次,第四次……他渐渐变得像专业特工一样冷静老练,结束以后,心率甚至没有超过70。
要知道,不少人吃完饭,或是站起来走两步,心率都不止70。
他小小年纪,冷静得让人害怕。
谢黎一直看不到他的正脸,只能根据他的视线高低来判断年龄。
第一次窃取情报时,他估计只有十三四岁,第二次长高了一些,第三次、第四次,身高则没有变化。
公司似乎使用童-工上瘾,频频让他去给一些脏事善后。
男生发育晚,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高远远低于同龄的女生,他小时候又饥一顿饱一顿,有些营养不良,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模样。
没人会提防八九岁的小孩,又不是美国大片,现实中哪有那么多低龄特工?
就这样,他无声无息帮公司处理了许多要命的隐患。
直到,他再也无法以孩童的模样示人。
——他长大了,进入了公司内部。
谢黎像是潜隐于他体内的幽魂,看着他身量一点一点拔高,视线从仰视变为俯视周围人。
小时候窃取情报都会发抖的手,也逐渐变得修长而骨节分明,仿佛玉石一般冷硬光滑。
就像看了一部传记类电影,谢黎看着他出生,长大,世界由彩色变得灰白,受尽冷眼与折磨,却又奇迹般崭露锋芒,稳步高升。
最后,站在了大厦的最顶端。
不知是她的想法,还是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一切并非注定如此。
假如一开始她不是旁观者,而是真的救下了他,他不会被送入所谓的知名学府,沦为有钱人的一条狗。
表面上,他认为感情是无用的东西,对自己的苦难无动于衷,对父母的冷漠没有任何不满。
实际上,他只是知道,没人会对他付出真情——父母的感情,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私的感情,他连父母的感情都得不到,怎么可能得到别人的感情?
他并不是冷血的人,刚出生时,血液也是滚烫的。
但在那两个可怖的黑影的注视下,他的血液很难不冻结,一寸寸变得冰凉。
父母希望他变得有价值。
于是,他竭力展现自己的智慧,表现出独一无二的数理天赋,甚至做对了报纸上最后一版的智力题。
父母却把他送进了公司。
一日是公司员工,终身为公司员工。
他为了讨要一点点爱,自愿步入了牢笼。
……太可悲,也太软弱了。
还好他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修正自己的软弱。
既然世界的底层逻辑是利益,那他就牢牢攫住所有利益,让人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向他俯首称臣。
他逐渐变得自信、强势,心如铁石,坚不可摧。
直到遇见了她。
起初,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谢黎感兴趣。
她根本无利可图。
然后,他以为自己之所以会对她感兴趣,是因为想要折磨和摧毁她。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感激她,仰慕她,依赖她……他感到那些混乱激烈的情绪,只觉得心脏如针扎,说不出的厌恶和烦躁。
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在意她?
她的身上,到底有什么吸引了他?
是她的善良,还是她对暴力的渴望?是她的正义,还是她的愚蠢?
是她的机警果断,居然可以朝他开一枪……还是,他在希望,当年也有这样一个人,向他伸出援手,照顾和拯救他?
他是那么贪婪,仅仅作为谢启则被拯救,已经不能餍足内心疯狂扩张的贪欲。
他希望,修也可以被拯救。
……
谢黎像被抽了一鞭子,得知真相的痛感从胸腔一路蹿到头顶,倏地睁开眼睛,从梦中惊醒。
她呼吸急促,头发已被冷汗浸湿。
心脏怦怦狂跳,每一声都震耳欲聋。
谢启则居然是……修。
第215章
Chapter
29
这一发现,完全超出了谢黎的认知范围——她做梦都没有想过,谢启则有可能是修。
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修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谜,尽管表面上温和有礼,从容优雅,实际上冷血得可怕,对于情绪有着近乎恐怖的控制力。
一开始,谢黎跟他交锋时,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身上似乎有重重迷雾,不仅想法是谜,身份背景也是谜。
谢启则却可以……一眼看透。
他既不从容,也不优雅,像小孩子似的依赖她,大多数时候都埋首于她的颈间,大型宠物般蹭来蹭去。
她可以轻松读懂谢启则的喜怒哀乐,不必费神去揣测他在想什么。
——他的情感热烈而又直白,如同烧沸的水,冒着灼烫的水蒸气。
有时候,她跟他对视一眼,眼睛都会像被灼伤似的痛一下。
……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仔细回想修的记忆,就会发现……他们确实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修从出生起,就不被父母喜爱。
他的身上甚至没有“父母”的基因,只是一个处心积虑繁育下来的筹码。
谁知道,他基因上的父母是谁?
号称可以生下“天才”的基因一定非常优质,他的基因父母必然也是一对天才,既然是天才,为什么会沦落到贩卖自己的基因呢?
是被谁偷了,还是自愿卖给黑-市的?
一对男女精打细算地买下了这对“天才”的基因,怀胎十月生下了他,像对待牲口一样饲养他,想等他长大了,有价值了,就牵到市场上论斤卖。
于是,许多年后,修也把屿城的人圈养起来,像控制牲口一样,控制他们的思想与人生。
谢黎忍不住想,修基因上的父母,在公司大厦的巨屏上看到修的肖像时,是否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感到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答案是不会。
既然他们决定兜售自己的基因,就绝不会只兜售一份。
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修的“兄弟姐妹”,他们也被处心积虑地创造出来,像牲口一样待价而沽。
在他们当中,可能有的人已经被卖了一个好价钱,有的人则死在了城市的流弹之中。
修不是这个世界的罪魁祸首。
他只是这个时代最为可悲的……造物。
谢黎忽然想起,修曾经说过,藤原升曾像亲生父亲那样栽培他,在他的身上投入了上亿的资源,最后却因为亲生儿子的愚蠢而功亏一篑。
当时,她一心只想杀死修,觉得他口中没有一句实话,自然也没有听进这段过往。
现在想想,“谢启则”那么渴望肢体接触,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抱她。
相较于接吻,他也更喜欢吸与吮,仿佛口欲期留下的后遗症——婴儿阶段没能得到基本的喂养和照顾。
说明,在他冷血麻木的外表下,也是有一颗……渴望亲-密关系的心的。
藤原升像亲生父亲一样栽培他时,他在想什么呢?是否以为自己走了大运,终于可以体会到父爱了?
谁知,所谓的栽培,不过是一场险恶的骗局,目的是把他变成养料,去滋养自己的亲生儿子。
修也因此从人类变成怪物。
他说的时候,态度十分轻松,仿佛赢下了一场简单的博弈。
但真的有那么轻松吗?
生物科技的内部环境多么可怖,哪怕没有入职公司,也能感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修为公司效力时,才多少岁?
再早熟的孩子,也是孩子。当时,他年纪那么小,又身处于极端的环境……当藤原升给予他可望不可即的亲情时,他真的没有感激涕零吗?
当他发现,这一切只是精心策划的狩猎时,内心又什么感受呢?
——藤原升对他呵护,更像是野兽为了方便教导幼兽捕猎,提前让他这个猎物失去逃跑能力。
修并非草木,面对此情此景,真的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吗?
谢黎忍不住想,假如她是修,她还能像现在这样生活吗?
很明显,不能。
她的善良也是父母用爱与信任浇灌出来的。
如果父母不爱她也不信任她,她哪里还有勇气去管别人的死活?
一时间,谢黎对修的感情很复杂。
她很同情修,也很喜欢“谢启则”,但这两个人重叠在一起,就让她的脑袋要炸开似的疼痛起来。
她不知道“谢启则”算什么,修的另一面,虚构出来的人物……或者说得更难听一些,羞辱她的工具?
她没有忘记,修之前曾想尽办法冒犯、羞辱和挑衅她。
说不定,这个梦境也是羞辱她的一部分。
——她已经被骗了一次,却还是忍不住同情他,如果是以前的他,必然会以此为文章,冷漠而刻薄地嘲讽她一番。
但也有可能……就像梦境里说的那样,他变成“谢启则”来到她的身边,只是想要被拯救。
让她看到他的过去,则是因为作为“谢启则”被拯救,已不能满足他。
他希望,真正的自己也可以得到拯救。
这一可能性,让人深感荒谬。
谢黎还记得,在研究所时,修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姿态平静而优雅,口气温和而轻缓,仿佛马上要参加一个上流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