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作家想象的未来里,独-裁者让下层民众失去思考能力,都是强迫的、粗暴的、压倒性的。
现实生活中,却只需要庞杂而纷乱的信息流就行了。
打开手机,谩骂、谣言、错误的科普、无意义的短视频、刺激的名人八卦……数不清的信息碎片,如同成群结队的白蚁般啃噬人们的思考空间,随后是读写能力。
很快,人们甚至不愿意看一篇一千字左右的文章,更何况独立思考。
然而,操纵欲望的人,最终也被欲望俘虏;玩弄人性的人,最终也被人性玩弄。
修看着谢黎,眼睛发红,像是求救:“……我有很多,但都是错的。”
他的语言能力似乎退化成了“谢启则”。
“我的一切都是错的,出生是错的,学到的知识是错的,抢夺到的东西也是错的。”
他的双眼红得可怕,浮着一丝触目惊心的水光:“你是我唯一拥有的正确……但我好像也做错了。”
“如果我放你离开——”他的声音哑得像是从喉咙上撕下来,“你愿意从上面下来吗?”
谢黎张了张口。
如果说之前打算接受修是因为无可奈何,那现在她确实被打动了。
她看到了他的……真心。
虽然是一颗千疮百孔、黑得无药可救的真心。
也许,人性就是如此。
人们很难对司空见惯、顺水推舟的东西感到震撼,于是,当坏人掏出一颗真心时,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
她也不能免俗。
谢黎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办,说好了骗他……她好像骗不下去了。
可能因为,她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就已经把自己吓得快哭了吧。
想到这里,谢黎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我没打算跳楼,只是上来吹吹风。”
她揶揄地瞥他一眼:“不好意思啊,好像把你吓哭了。”
修没有说话,像是蒙了。
谢黎想了想,继续说道:“说我愚蠢也好,软弱也好……我并没有打算放弃你。”
修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我以前的辖区,全是罪犯,包括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她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整个人顿时显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摔下去一般。
修的神色立刻变了,死死地盯着她的手。
谢黎觉得他的眼睛像是会咬人,要从她的手臂上撕下一块血肉。
“你冷静——我不比了,”谢黎放下手,抓住天台的栏杆,“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包括很小很小的孩子。走在大街上,如果不捂紧钱包,马上会被半大的小孩偷走。”她叹了一口气,“我今天就被偷了一部手机。” 修哑声说:“……我以为你不想要用我的钱买的手机,随手送给了一个孩子。”
谢黎:“……我哪有这么大方。”
她无奈地说:“小孩子负责偷东西,再大点儿的孩子就开始玩枪了。很多父母送给孩子的第一份礼物,都是一把枪,因为枪-击案无处不在。”
世界上最大的军-火贩子一声不响。
“这些孩子也想过更好的生活,但是城市把他们的路给堵死了。”她说,“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阶级并不是无形的,而是有形的,随时可以触碰的。你在贫民区看到的每一处‘不便’,都是上层阶级为了隔离贫富而设计的。”
“你寄生傅野的时候,我好像跟你说过……有人把你们物理隔离了,就像上个世纪的种族-隔离一样。这种情况下,活着已是不易,更别说突破阶级,成为垄断公司的CEO……”她温声说道,“不得不说,你很厉害。”
修猛地抬眼。
“……你的前半生就没碰见一个正常人,被硬生生塑造成了这个样子。”她低眉看向他,神色间带上了一丝慈悲的神性,“现在,你向我求救,我能拉你一把……为什么不呢?”
修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一座城的人喜欢谢黎。
小时候,他受到冷眼与折辱,总是盼望父母可以说一句“不怪你”,然而却只能得到他们尖酸刻薄的嘲讽。
刚刚,他一寸一寸剖开自己的过往,将苦痛铺陈在她面前,让她观赏,其实并不抱希望她会认为“不怪他”。
谁能想到,她回应他了。
他何其有幸,可以得到……她的垂青与拯救。
可能因为过于激动,修像是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跌倒在地。
谢黎:“……你悠着点儿。”
她跳下天台边缘,走过去,想要扶住他。
这小子倒是很会碰瓷,见她靠过来,立刻扑到她的怀里,熟练地寻到她的颈窝,埋了进去。
谢黎:“……”
她刚要把他的头扯出来,让他好好走路,就发现他像是激动到极点,全身战栗不止——紧接着,她就发现,不止修在颤抖,脚下也在颤抖。
要知道,这可是顶楼,除非地震,否则不可能晃得这么厉害。
……不会真的地震了吧?
谢黎一边揽着修,一边艰难地走到天台旁边,往下望去,随即瞳孔一缩。
只见遥远的海平线上,突然泛起一线诡异的白色,慢慢地,“线”变成了“墙”,最后化为山一般壮阔的怒涛。
直到白色蠕行至海岸,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海浪,而是不计其数的白色菌丝!
谢黎:“………………”
操!
菌丝铺天盖地,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以极其恐怖的速度侵占了每一条街,每一幢楼,每一个角落。
行驶的车辆,飞驰的摩托车,即将穿过楼房的轻轨,身穿玫红色西装的女精英,无所事事的巡警,巷子里持-枪-抢劫的小混混,校园里即将被一顿狠揍的学生……旅馆霓虹灯招牌上方,窗帘背后,一对男女搀扶着彼此,跌跌撞撞走向肮脏的床铺。
所有人都定格在了菌丝到来的那一刻,如同琥珀里栩栩如生的昆虫标本。
整座城市都变成了一个封闭的茧。
谢黎也像被粘在蛛网上的蝴蝶一般,跟修一起堕入黑暗。
晕过去的一瞬间,谢黎只有一个想法:早知道这小子高兴也发疯,她就……算了,希望菌丝消失以后,这座城市的人不会留下心理阴影。
……反正修有钱,钱应该能抚慰他们受伤的心灵。
第285章
Chapter
32
谢黎在“茧”里待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里,她被迫观看了修所有的童年往事——他是如何被自己的亲生父母侮辱、折磨,又是如何被藤原升训练和虐待。
起初,谢黎以为,修只是想跟她分享自己的过去,跟她坦诚相对,谁知这变态只是想欣赏她同情的眼神!
他似乎迷恋上了被她同情的感觉,恨不得给童年开个展览,让她依次赏析自己的悲惨过去。
可惜,人的童年就那么长。很快,他的“悲惨过去”就用光了。
修的神色不免露出几分遗憾。
谢黎看他的表情,似乎想把藤原升从棺材里薅出来,再虐待一遍小时候的自己给她看。
谢黎:“……”
听说过“孔雀开屏”,但没听过“孔雀”为了博取雌性的同情和怜爱,在雌性面前反复表演被拔毛过程的。
有必要吗?
谢黎想起他们刚见面的时候,那时的他冷静、温和而又彬彬有礼,一言一行都能激起她强烈的不安。
在他面前,她就像是待宰的羔羊,什么时候被烹饪,用什么烹饪方法,全是他说了算。
当时,谁能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变成现在这样。
谢黎忍不住摇头一笑。
在这个“茧”里,修能精准无比地捕捉她的心率、呼吸频率,甚至是血液的流速,自然也听见了她的笑声。
他顿了一下,扣住她的下巴,轻轻掰过她的脸庞,有些不悦地说:“你又在想别人。”
谢黎:“……我在想以前的你。”
修更加不悦:“想他干什么?”
谢黎:“……”不要搞得她像出轨了一样好吗?
同样的句式,“谢启则”也用过。
如果是以前,谢黎可能就被他带偏了,开始强调他们是同一个人。现在的她已经学会了无视。
“我在想,”她慢慢说,“以前的你说话多成熟,多有趣……现在这样,总给我一种换人了的错觉。”
修沉默。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
就在谢黎以为,她不小心说错话让他伤心时,眼前的场景倏地变了,就像成千上万块拼图被洗牌,重新拼合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
金属走廊,全息投影,无处不在的生物科技商标,休息广场上方循环播放的生态广告。
——这是生物科技的研究所,他们相遇的地方。
谢黎疑惑地往前走去,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按照记忆,她来到了关押他的地方。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他被关在一个银白色的笼子里。
笼子很大,里面有床,有书柜,有书桌,有淋浴头,有全自动马桶,甚至设计了干湿分离。
但没有浴帘。
什么遮挡物都没有。
她当时还颇为诧异,他住在那样的环境里,居然丝毫不感到羞耻。
现在想想,这人恐怕在小时候就把羞耻心炖了吃了。
跟记忆里一样,修正处于牢笼之中,西装革履,神态温和,五官清峻而美丽,姿态松弛而优雅,仿佛不是身处牢笼,而是在等一个迟到已久的情人。
谢黎:“……这又是什么剧本?”
修微侧头,目光有如实质,缓慢扫过她的面庞:“我以为谢警官想看到我这个样子。”
谢黎被他看得心脏倏地一跳。
不得不说,他对她了如指掌,包括……不为人知的幽微欲-望。
在这个“茧”里,她已经连看了好几天他脆弱无助的样子,哪怕她非常同情他的过往,也很难再对幼小可怜的他感到新鲜。
这时,他再换上西装,冷静优雅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有种软肋被抓住的窘迫感。
修看着她,轻笑一声:“你果然喜欢我这个样子。谢警官,你这么喜欢这样的我,那你有对当时的我……一见钟情吗?”
谢黎压下胡乱蹦跶的心脏,面无表情地说:“没有。当时的你太讨厌了,问东问西,像查户口的。”
修一直坐在笼子里,没有站起来:“是吗?可是,我似乎是一见钟情。”
“当时,我误以为这种感觉是好奇,”他专注地凝视着她,“以为只要把你的过去剖析清楚,就可以抑制住这种失控的感觉。”
然而,没有用。
一步失控,步步失控。
随着越来越了解她,他的理智逐渐分崩离析,寸寸瓦解。
“很抱歉,谢警官,”他低声说,“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对你太过无礼了。”
谢黎听得头皮一紧又一麻。
……这句话也精准拿捏了她的癖好。
刚认识那会儿,他们多次交锋,她其实有不少落于下风的时候。
那时的她又挫败又好奇,还有一点不可言说的恐惧,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善于控制自己的表情。
她完全无法揣测他在想什么。
谁知后来,他为了接近她而变成谢启则……各种幽微晦暗的情愫,都一一摊开在她的面前,任她评判观赏。
他完全洞悉了她的心思,知道她想看什么,就给她看什么,近乎不知廉耻地引-诱她。
这一次,她不会再落于下风。
谢黎看着他,忽然说道:“给我一副手-铐。”
修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给了她——几乎是立刻,一副银色手铐就出现她的腰间。 “你这张嘴,让我觉得很危险。”她轻言细语地说,“看过汉尼拔吗?我要你像里面的男主角一样,把嘴闭上。”
修顿了几秒钟,还是照做了。
他清峻的脸庞上顿时出现了一副漆黑的止-咬器,强制闭拢了他的上下颚,严丝合缝地扣在他的下半张脸上,让他再也无法开口说一句话。
然而,他的视线却似乎含有千言万语,仍在她的脸上缓慢逡巡。
就在这时,他的瞳孔倏然一张。
谢黎双臂交叉,两手按住衣摆的两角,往上一扯。
修一动不动地死盯着她,整个人像是僵住了。
他不能呼吸,视线却像学会了呼吸似的,一上一下,一起一伏,急切得像是可以发出声音。
谢黎歪头说:“过来。”
得到命令,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站在栏杆前。
钥匙就在锁孔里,他用眼神示意她打开笼子。
谢黎却没有理会,而是拿出手-铐,把他两只手铐在了一起,然后,后退一步,远远地欣赏他狼狈的模样。
她抓住他了。
铐住他了。
得到他了。
……完完全全改变了他。
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在心中涌动,胸口不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修看着她,被迫沉默着,眼神几近疯狂。
谢黎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深感罪恶的同时,又感到了一丝奇特的愉悦。
唯一的坏处是,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似乎非常非常想跟她说话,眼神直白而露-骨,看得她背脊像有蚂蚁咬啮似的。
最终,还是好奇占了上风。
谢黎忍不住问道:“你想说什么?”
修却一言不发。
谢黎只好说道:“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漆黑的止-咬器消失了,他却仍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用头抵住栏杆,发出一声痛苦似的低吟。
谢黎内心顿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