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苦笑摇头:“保持平常心,莫有得失心,回去吧,下次想进宫了,记得叫上裕王一起。”
“哎,儿臣遵旨。”朱载圳失落地点点头,“父皇,儿臣回去了。”
“嗯,去吧。”
朱厚熜目光随和,宛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慈祥父亲。
直至儿子彻底消失在视野,才缓缓收回视线,仰脸喃喃:“那个儿子懦弱无刚,这个儿子有勇无谋,中间那个又不上不下……”
朱厚熜神情痛苦,苦笑连连,“一个可堪大用的都没有啊……”
这时,黄锦缓步进来,说道:“皇上,厂卫上报,今日李青分别去了裕王府、景王府。”
“呵呵,估计他现在也郁闷够呛吧。”朱厚熜叹了口气,“还有吗?”
黄锦点点头,道:“据裕王府的奴婢禀报,翰林侍读高拱,建议裕王通过亲近李青,进而亲近太子,打造仁厚的形象……”
裕王府发生的一切,被黄锦一整个复述了一遍。
朱厚熜听罢,缓缓点头,自语道:“这个高拱还真有些能耐,在翰林院待了近十年,倒没有虚度光阴,嗯…连臣子喜欢仁君这种话,都能说出来,可见其对裕王很是忠心……”
“裕王听言纳谏,倒也不为错,可终是太缺乏主见了,如此性格,只怕未来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啊……”
朱厚熜呼了口气,问:“景王府呢?”
“李青一进景王府,景王便将入府讲课的翰林侍读打发了,李青刚走,景王便来了宫中。”黄锦说。
朱厚熜一时无言。
“呵,呵呵……哎呀,这可真是……”
见主子苦闷至极,黄锦连忙捡好听的说:“皇上,奴婢与李青说了炼丹的事,李青也同意了。”
朱厚熜却无喜色,叹道:“丹药虽好,却无法长生,终是难堪大用。”
“聊胜于无嘛。”黄锦干笑道,“明儿奴婢就去李青家,让他给炼丹。”
“嗯……。”
朱厚熜直起身子,沉吟道:“徐阶下场未免早了点儿……得敲打一下,你去内务府,拿上两匹丝绸,给徐阶送去,告诉他,用心是好事,可这心啊,得用到一处。”
“是,奴婢遵旨。”
黄锦迟疑了下,问道,“要不要限制一下张居正?”
“不用,张居正分量太轻了,不足以影响什么,让裕王早些接触一下外臣也好,高拱毕竟只是个翰林侍读,还没有真正踏足权力场。”
朱厚熜思忖少顷,又补充道,“与严嵩说一下,往景王府也派去个詹士府府丞,不能厚此薄彼了。”
“那李大学士?”
“李本确有才干,可单从权力格局来看,他就是个凑数的,对他就不做干涉了,随便他吧。”朱厚熜摆摆手,道,“不用说的太明显,严嵩、徐阶都是聪明人,听得懂。”
“是,奴婢告退。”
朱厚熜一脸疲倦,枯坐良久,才捏了捏眉心,提笔蘸墨,开始批阅奏疏……
~
连家屯儿。
李青提着熟食和酒,悠哉悠哉,刚拐过街巷,就看到了门口静立着的高拱。
“高翰林不好好在裕王府讲学,来我这里做甚?”
“下官见过永青侯。”高拱长长一揖,道,“裕王心系太子殿下,托下官来问询一下太子近况。”
李青嗤笑道:“我在裕王府时,说的不够清楚?”
“侯爷误会了,裕王只是关心……”
“想打造仁厚的人设,直接去东宫便是,何必多此一举?”李青没好气道,“我可没空陪你们玩争储的把戏。”
高拱心下一惊,讪然道:“侯爷说笑了,裕王殿下只是单纯的牵挂太子殿下,时下如此情况,最明智的选择是沉默,裕王如此……”
“裕王如此,才显得真性情嘛。”李青好笑道,“反其道而行之,效果反而不错,我观裕王也难有如此心计,这是你出的主意吧?”
“我……”
高拱傻眼,心下震悚。
李青有些不耐烦:“我在权力场待了十一朝,这些把戏前人又不是没玩过。你们读史明智,可我本身就是历史的见证者,要是多点真诚,还能聊上两句,要是虚伪……趁着我还没发火,麻溜走人,真以为我脾气好啊?”
高拱悚然无言,半晌,再次一揖,恭谨道:“侯爷恕罪,下官愿坦诚相交!”
李青不置可否,开门走进小院儿。
高拱迟疑了下,跟了进去。
轻轻带上门,高拱缓步上前,恭声道:“适才冒犯,侯爷勿怪。”
顿了下,“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下官有话便直说了。”
李青一边拆开油纸包,拿出香喷喷的卤肉,一边倒酒,专注吃喝。
高拱:“无论从法理,还是贤明仁德,裕王殿下都优于景王殿下!”
李青咬了口鸡腿,道:“怎么,这是想让我公开支持裕王?”
“不,您不用公开支持裕王殿下,只需在皇上面前说一下裕王的优点即可。”高拱道。
李青好笑:“可我为何要支持裕王?”
“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为了大明的千秋万代!”高拱义正辞严的说。
“可我并未在裕王身上看到英主的潜质。”
高拱一时无言,讷讷半晌,反问,“莫非,永青侯在景王殿下身上看到了英主潜质?”
李青动作一滞,手里的鸡腿顿时不香了。
高拱又道:“裕王、景王孰优孰劣,以侯爷您的眼光,想必只一见面便有了论断,真不是下官为裕王说好话,裕王确优于景王!”
“你一个小小的翰林侍读,不该如此热忱,小心成为牺牲品。”李青淡淡道,“想上位可以理解,但做事之前,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高拱一时情急,愤然高声道:“下官确有私心,可更多是为了大明社稷,若有一句假话,高拱甘愿五雷轰顶!”
李青白眼道:“这里就你我两人,你吼给谁听啊?”
“我……”
高拱苦闷,悻悻然道:“侯爷勿怪,下官……平日嗓门大,习惯使然,一时失了礼数,还请勿怪。”
第431章
徐阶变卦
“回去吧,我这里没油水可捞!”
李青抹了抹嘴,淡然道,“你们所追求的东西在我看来,不过是过往云烟罢了,丝毫提不起兴趣。”
高拱愕然。
思及人家叱咤大明风云十朝,纵横历史长河两百年,又无话可说。
青史留名?都长生不死了,自然不在乎!
权力?人家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极端一些,是不是一人之下,都有待商榷。
金钱?整个大明,还能找出比金陵李家更有钱的吗?
总不能空谈理想吧?
高拱自诩多智,可遇上这么号人,却也无从施展。
而且刚才的短短交锋让他明白,即便对方愿意接招儿,自己也万不是对手。
浓浓的挫败感,让高拱备受打击。
高拱轻叹一声,痛心疾首道:“以侯爷的能力、权力,哪怕一个念头,都能对大明产生巨大影响,您权重如此之大,怎能无动于衷?”
“我无动于衷?”
李青嗤笑摇头,“算啦,我没必要向你解释,也不屑证明什么,我本也不在乎这些。”
高拱还欲再努力一下,却听李青又道,“我的脾气是真不好,早年之事,你没资格参与,可总听说了吧?”
李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泛光的牙齿,“君子动口不动手,但我可不是什么君子,别说你一个翰林侍读,一二品的大员,我一样不含糊。”
“……”
“下官再说一句,就最后一句!”高拱语速极快,“下官知道,小两百年下来,侯爷见过了太多的天之骄子,也见过许多优秀的储君,自然眼光颇高,侯爷看不上裕王,下官能理解,可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望侯爷三思而行。”
这一番话,高拱一个断句都没有,如竹筒倒豆子似的,言罢,脸都给憋红了。
说好一句,就说一句!
高拱端的……有品。
接着,也不管李青作何反应,匆匆一揖,提起袍服下摆,转身便小跑出了院子。
似乎生怕跑慢了,李青会给他来一下。
高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可面对之人脾气更差,且还无法无天。
嗓门高,不代表是愣头青,他高拱可不傻……
“什么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不过是矮个子中挑高个子罢了……”李青吐出鸡骨头,闷了口酒,一脸无奈……
~
裕王府。
“如何?”
“唉……”高拱苦叹道,“永青侯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太多了,还是绕开他吧。”
朱载坖不禁诧然。
“先生可不是轻言放弃的性格啊?”
高拱苦笑:“十朝啊,整整十朝,纵观他的事迹……别的不说,单就全须全尾的活下来,就足以让人心惊,殿下还是不要尝试了。”
“本王亲自出马也不行?”
“……没区别的。”高拱苦涩道,“殿下不知,下官一句话没说完,他就道出了我们的谋划,几乎没差……智多近妖,智多近妖啊……”
高拱被打击到了,且被打击的不行。
朱载坖怔然半晌,随即豁达一笑:“既然不可强求,那就不强求了,绕开他一样可以达到咱们的目的。”
高拱却没这么豁达,他比裕王更清楚‘永青侯’代表着什么,有着怎样的分量。
只可惜,李青这条门路是真的走不通。
可这么放弃,高拱又有些不甘心,纠结半晌,说道:
“之前与张府丞闲谈,听闻他幼时与永青侯结了善缘,倒是可以尝试一下间接接触。虽然成功的可能极小,但隔着一个张居正,总归是没有风险的。”
朱载坖好笑打趣:“要本王放弃的是先生,坚持的还是先生,这可不符合先生性格啊。”
高拱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可是永青侯啊,从洪武朝就搅动政坛的风云人物,若有他鼎力相助,甚至都不用他使多大力气,殿下取太子之位,便如探囊取物!”
闻言,朱载坖的笑意顿消,不由也惋惜起来。
“那就依先生之见,通过张居正再尝试一下吧。下次他来,本王以礼相待……”
话未说完,瞧见奴婢进来,朱载坖止住话语,问:“何事?”
“禀王爷,詹士府府丞张居正求见。”
朱载坖一怔,继而大喜,呵呵笑道:“快让人进来……不,本王过去。”
高拱却是眉头微皱,不喜反忧。
一日来两趟,这也太频繁了吧?即便徐阶没出马,可明眼人都知道,张居正是谁的代言人,这不符合内阁大学士应有的段位……
高拱隐隐觉得情况不容乐观……
听到脚步声临近,高拱回过神,呼了口气,正了正衣襟,换上平静之色。
“张府丞。”高拱作了个揖。
张居正微微颔首,却是没有还礼。
高拱不由面色难看起来。
高拱脾气不好,却也不至于为了这个就生气,他是因为张居正此举隐藏的深意而苦恼。
朱载坖显然没这份眼力,亦或说,没这个政治嗅觉,还在热情好客。
“来人,上茶,上好茶。”朱载坖亲热道,“张府丞快请坐。”
“王爷客气了。”张居正一礼,却没落座,从怀中取出一本书籍,双手奉上,“这是内阁徐大学士珍藏的孤本,还请王爷笑纳!”
朱载坖怔了怔,随即心头狂喜,忙从腰间取下一块玉牌,道:
“怎能平白让徐大学士割爱,这块玉牌……”
“王爷客气了!”张居正打断裕王,笑吟吟道,“下官可不敢代为受礼,下官告辞!”
言罢,又是一礼。
然后用小声自语、又恰巧能让旁人听见的口吻,道,“徐大学士真的是……这两本孤本我可是求了好久呢。”
“哎,张……”
“王爷!”
朱载坖衣袖被扯,本能转过头,却见高拱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不由一惊。
“先生,你这是……?”
高拱苦楚道:“王爷还没看出来吗,徐大学士……变卦了啊。”
“啊?”
朱载坖呆呆道,“先生何出此言?”
“适才我向张居正示好,他却视而不见,且张居正还打断了殿下的话……”
“先生你这也太敏感了吧?”朱载坖好笑道,“就为这个?”
高拱苦闷道:“殿下以为下官就这点气量?”
“呃……”朱载坖讪然。
高拱正色道:“张居正极负才学,素有神童之称,入翰林没多久便被徐阶看重,引为门生多加培养,这些年下来,又岂会不懂官场上的规矩?”
“不说这个,单就打断殿下的话,就是犯了大忌,张居正不是白痴,怎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还有,他最后的自语,王爷你当也听见了吧?”
朱载坖讷讷点头。
“孤本两本,殿下却只得一本,另一本去往何处?”高拱苦笑道,“王爷莫不是以为,另一本会落入张居正自己的口袋?”
话说这么明白,朱载坖要是再不明白,可真成傻子了。
“怎会如此?明明上午还……”
朱载坖似是想到了什么,道,“是不是因为永青侯?”
“绝对不是!”高拱断然道,“永青侯对皇储没兴趣,这样的人也不屑于说谎,而且,徐大学士会怕永青侯,却不会唯他马首是瞻。”
“这么说……是父皇?”
高拱默了下,微微点头。
朱载坖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精气神,整个人都颓了,惨然道:“父皇到底偏爱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