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轻轻挥了挥手,径直朝石桌走去。
黄锦关上门,也跟了上去。
只有小宝呆在原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半个时辰前还好奇皇帝模样的小家伙儿,皇帝真来了,却又拘谨的厉害。
朱厚熜落座,含笑道:“不必拘束,今日朕来,也没什么指示,坐吧。”
李信、李雪儿称是,上前落座。
小家伙儿鬼使神差地也想上前坐,被爷爷瞪了一眼,只好怏怏去了书房。
“小孩子嘛,何至于此。”
“这孩子比较淘……臣恐他君前失仪。”李信干声解释。
朱厚熜微微点头,道:“当心吓着了,李卿去安抚一下吧,朕可不想做恶人。”
“不会……”
李信刚开口,就被小姑瞪了一眼,旋即有所了悟,讪然起身告退,与孙子一样去了书房。
“黄锦,去烧壶茶。”
“哎,是。”黄锦哈了下腰,急急去了。
朱厚熜这才看向李雪儿,颔首说道:“朕早就听说,李家的诸多科研成果,都是李家小姐的功劳,嗯…,当真是女中英雄。”
“皇上过誉了。”
“哎?不必自谦,有功就是有功嘛。”
朱厚熜笑意温和,“不必拘礼,拿朕当普通人就好,今日朕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与你谈谈天。”
李雪儿点点头。
“自洪武起,李家,亦或说永青侯府就存在了,起初并不起眼,跟众勋贵差不多,之后,李青不在,由曹国公代为打理,接着又有李青的师弟……”
朱厚熜说道,“若说财富大暴涨,成为巨无霸……直到你们兄妹这一辈,才真正实现……”
李雪儿只是听着。
“这其中,若论经商天赋,无人能及得上你兄长,只可惜……朕太忙了,没能与他好好聊聊。”
李雪儿说道:“李家财富积累,不只是我兄妹的功劳,不过……皇上明鉴,李家真正大富,我大哥确实出力最大。”
“呵呵……你也不差多少。”
“相比之下,差了太多。”李雪儿微微摇头,道,“皇上今日来,不全是为了闲聊吧?”
朱厚熜轻笑笑,叹道:“小到一家,大到一国,都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情势,想来你也知道一些。”
“大明财政收入是极好,可也都是大进大出,尤其是近些年,盈余虽多,花费更大。”
“唉,朝廷也没你想的那么轻松,蒸汽船问世之后,更进一步地带动了经济发展,未来,也能吃上许久的红利,然,相较于大明的必须花费,会越来越显得捉襟见肘,朕老了,如此大明,朕不敢放心啊。”
李雪儿道:“皇上春秋鼎盛,如此,是否过于未雨绸缪了呢?”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朱厚熜说道,“李青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激进,可在某些事上,又过于保守,这导致朝廷诸多时候,都处在相互矛盾之中……朕贪心,他比朕还贪心,可总要舍弃一些东西……”
朱厚熜吁了口气,问:“李小姐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
李雪儿点头。
朱厚熜却不接言。
李雪儿只好道:“皇上是想找一条新的财路?”
“李小姐果真聪慧,一语中的。”朱厚熜说道,“个人需要钱生活,国家需要钱运转,如今大明的财政支出,怎一个庞大了得?此外,持续恶劣的气候、接连不断地天灾,尤其是这次大地震,嘴上都说受灾百姓百万,实则何止百万?”
“救灾难度、救灾成本……高于旱灾不止多少倍,更要命的是,一边是需要不停救济的百姓,一边是长期无法再从事生产的百姓、耕地,且这么多人同时脱产,朝廷的管控成本、未来给他们建设家园,所需要的人力、财力、物力……令人心惊。”
李雪儿默然点头:“的确,要花费的钱太多了,而且朝廷现有的烧钱政策也不少,还不能停下……”
顿了下,“皇上真的可以舍弃一些?”
“只要能把日子过好,过下去,舍弃一些又何妨?”朱厚熜苦笑连连,“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朕现在……呵呵……直白来说,只想搞钱、搞钱、还是搞钱。”
李雪儿深吸一口气,道:“如若是这样,还真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大明经济开启新时代。”
“哦?”朱厚熜不自禁上身前倾,“李小姐但言无妨。”
“做多!”
朱厚熜怔了怔,随即苦笑道:“这个法子早就在做了,李青一直致力于如此,朝廷也一直在做多,目前大明做多几乎到了极限,随着这次大地震,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明不会增多,反而会减少。”
李雪儿说道:“做多海外!”
“啊?”
朱厚熜面色微变,眉头皱起,若非对方是李家人,且还是相当重要的话事人,他都要暴起了。
李雪儿平静的说:“就如地里的庄稼,种的亩数越大,收获的粮食越多。”
“不一样!”朱厚熜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做多海外的同时,一定会对大明自身有着不可逆的伤害,这太冒险了,朕不同意,李青也不会同意。”
似是觉得自己让别人说,别人说了自己又发脾气,不太妥当,朱厚熜缓和了下语气,道:
“大明玩不了殖民那一套,做多海外,就是做少大明,大明虽强,可若是被做多后的海外诸国联合抵抗,再加上做少的大明衰落……这是在玩火。”
李雪儿说道:“大明可以在其未成气候前完成收割,大明还有很深的护城河,这样并不难。”
“错了,人都是有路径依赖的,如今大明就够奢侈了,再奢侈……一旦日子苦起来,又当如何?”
朱厚熜皱眉道,“做生意,你比朕在行,不过国家大事上,你认知还是太浅了,你根本不知道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李雪儿也不辩驳,只是道:“皇上,走私不被朝廷允许,可走私被杜绝了吗?”
“什么意思?”
朱厚熜终于有些恼了,“怎么?你这是在威胁朕?”
“不敢,也不会,更没想着损公肥私。”李雪儿问道,“纵观李家百余年来的发展,几时不为朝廷考虑了?几时损害朝廷利益了?肥料、蒸汽船、冶铁……”
朱厚熜火气缓缓消弭,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过激,于是打个哈哈一语带过,只是道:
“李小姐这做多海外的法子,实在不是步好棋。”
“皇上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不管你怎么想,朝廷怎么做,包括他,都阻挡不了这个事实。”李雪儿说,“这是必然会发生的,就像走私,面对严苛的律法,为何还会有人铤而走险?”
朱厚熜面色阴郁,却又无言辩驳。
却听李雪儿又说:“一件事合法之前,税都不用交。”
朱厚熜怔然。
半晌,
“仔细说说。”
李雪儿沉吟了下,道:“肯定不能上来就冲着做多海外去,前期还是要以大明为主,拿丝绸举例,如若把种桑养蚕放到海外,那大明的丝绸产量将会暴增,皇上你也清楚,随着气候持续恶劣,生丝的产量逐渐走低是必然……”
李雪儿说道:“让海外为大明提供原材料,运送来大明之后,不仅能创造更多的税收,还能提供更多的岗位,百姓有了钱,才敢于花费,才能带动更多的产业,产生更多的税收,此外,蒸汽船的问世,大大降低了运输成本……”
随着李雪儿的讲解,朱厚熜的面部线条逐渐柔和,最后,不自禁嘴角上扬。
“如果是这么个做多法,却是极好。”
李雪儿说道:“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会很好,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弊端还是会一点点显现,这也是必然。无他,海外生产的成本会更低。”
朱厚熜沉声道:“那得问问朝廷同不同意!”
李雪儿笑笑没多说,只是道:“大明有定价权,赚钱是最优选,之后,可以用资本的方式对抗资本,总之,与其被动如此,不如朝廷主动引导,这样朝廷获益才最大,且还能提前规避掉一部分弊端。”
朱厚熜双眸微眯,快速过滤着李雪儿的话,并在心中复盘……
好半晌,缓缓点头,赞道:“李小姐之聪慧,不知折煞多少儿郎。”
“皇上过誉了。”
“哈哈……一点也不过。”朱厚熜快意大笑。
许久,才停下笑,问:“这些,李青可知道?”
“这种情况他是有预料的,不过,主动走这一步……他是极为谨慎的,甚至有些排斥。”李雪儿如实道。
朱厚熜想了想,颔首道:“这确实符合他的性子。”
接着,又是一笑:“李青总有办法,且那一天还远,可眼下的难关,却是刻不容缓。”
朱厚熜悠然道:“未来,只能苦一苦李青了。”
第510章
以下犯上
李雪儿嘴角扯了扯,表情意味深长,略带戏谑。
见状,朱厚熜表情也有些不自然,清了清嗓子,叹道:“李青不容易,朕也难啊。”
李雪儿默了下,微微点头,“都知道皇上有难处,他更知道。”
朱厚熜沉默片刻,问:“李小姐可知威武楼……?”
“知道,一早就知道了。”
朱厚熜问道:“与他比,朕如何?”
“胜他许多。”李雪儿说。
闻言,朱厚熜嘴角上扬几分,转而道,“看来李小姐知道的挺多的,这么说,李青带回金陵的那人,你当也清楚了?”
“嗯。”
“他现在……如何?”
“挺好的,有事业,有家业,有长辈关怀,还有喜欢的人,干劲儿十足,整日阳光开朗,整一个青春勃发少年郎……”李雪儿反问,“难道皇上就从未关心过?”
朱厚熜干笑道:“相隔千里,朕知道的终是有限。”
接着,朱厚熜敛去笑意,轻声感慨: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说长长,说短也短。相较于他,我们的时间都太短了,弹指一挥间,韶华已逝……唉,有时候知道太多也不是好事,比如,大明的未来如何。如若朕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就不会这么累了。”
李雪儿怔了怔,缓声安慰道:
“历史已经证明,没有万古永存的王朝,没有他,大明不会是今日之大明,有了他,于大明,于朱家皇室都是一件幸事,今日他能保一个,未来,他能保一群。正如今日金陵的朱壡,让你放心且开心,遥远未来之子孙……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朱厚熜默然无言。
这些他自然明白,可对皇帝来说,当明确知道王朝注定会亡,这种滋味儿,又有谁懂?
“终是愧对祖宗啊。”朱厚熜呢喃。
李雪儿微微摇头:“这何尝不是大孝?列祖列宗的励精图治,包括皇上你,都会载进史册人心。后世人提及大明,不会有对汉唐的哀其不幸,不会有对两宋的恨其不争。大明一路高歌,长盛数百年,寿终正寝……给后世人留下了璀璨的历史,珍贵的遗产,后世人提及大明,莫不颂之,如此辉煌,如此风流,还不够?”
朱厚熜怔然良久,苦笑颔首:
“够了,足够了。可是人啊,总是贪心不足,总是好了还想好,得了千钱想万钱,做了皇帝想成仙,修仙,修仙,终是黄粱一梦……”
好半晌,朱厚熜才平复下心情,道:“朕常常作想,当两万万被李青调动起来的生民,终有一日无法再稳中向好,当万万生民欲壑难填之时,又是怎样一番景象?李青又如何自处?”
李雪儿不禁流露出哀伤之色,怔然良久,也只道了句:
“他总有办法。”
“总有办法……”朱厚熜怔然出神。
“皇上,茶来了。”黄锦端着茶来,奉上茶道,“这是陈茶,不过味道也还行。李小姐,这是你的。”
李雪儿颔首致谢,接过浅啜了口,微微点头。
随着黄大胖子过来,沉重的气氛也随之消散,顺带着也没了话题可聊。
姑侄品着茶,一时没了下文。
黄锦见自己一过来俩人就不说话了,挠了挠头,走到檐下台阶前一坐,双手托着下巴,面朝太阳,无聊发呆。
李雪儿瞥眼瞧见,忍俊不禁。
想了想,说道:“皇上,永青侯之前上疏,提议建造铁路,通蒸汽机车,收到批复后,李家一直在赶工……不知何时正式提上日程?”
一听又是花钱的项目,朱厚熜深感疲倦,无奈道:“再等等吧。”
“大概多久?李家也好有个准备。”
“……建造铁路、通铁轨车,也是李青的主意?”
“嗯,对此他相当看重。”李雪儿认真道,“随着气候的持续恶劣,寒冬运河受阻时间怕是会越来越长,未来,数月行不得蒸汽船都是有可能的,提前布局陆路,非常有必要。”
道理朱厚熜都懂,可这个节骨眼儿,要他再额外支出,心里哪能痛快,见李雪儿咄咄逼人,不由道:
“你老是他呀他的,这可不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态度,这是以下犯上。”
李雪儿呆了呆,羞恼难以自持,轻哼道:“的确,这可不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态度。”
朱厚熜:“?”
“……君前失仪,请皇上治罪。”李雪儿平复了下情绪,改口请罪。
朱厚熜怔了怔,旋即明悟,不禁莞尔道:“人之常情,这般优秀又生的那般好看,哪个女子不喜欢,谁还没有年轻过,哪个少女不怀春……”
李雪儿强抑羞愤,问道:“皇上可还有其他事要说?”
“李小姐莫恼,朕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朱厚熜笑着说。
李雪儿觉得自己虽老了,但若是奋力一拳……
一击捶杀嘉靖帝,还是没问题的。
朱厚熜犹不自觉,兀自感慨道:“一见李青误终生,这个李青……真是作孽啊。”
见李雪儿神色羞恼,朱厚熜敛去笑意,说道:“只是有感而发,无意取笑谁。”
李雪儿默了下,说道:“所以自我之后,他再没出现在李家小辈面前,数十年来,从未光明正大的去过永青侯府,哪怕一次。”
朱厚熜怔了怔,一时歉疚莫名,“抱歉。”
“皇上无需对我说。”
“呃……”朱厚熜讪然无言,想想李青,不免悲凉。
好好的长生者,本可纵情逍遥,却把人生搞得如此悲苦……
沉闷了会儿,朱厚熜开口道:“修铁路、通蒸汽机车之事,要做,但现在还不行,李家大胆铸造便是,最迟明年夏,正式开启。”
李雪儿微微点头。
朱厚熜也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心情,起身道:“做多海外之事,麻烦李小姐辛苦一下,给朕一个详细方案。”
李雪儿颔首。
“恭送皇上。”
朱厚熜看向眯缝着眼,兀自发呆的黄锦,“黄锦,黄……哎!醒醒,真睡着了啊?”
“啊?啊……”黄锦打了个哈欠,抹去泪花,颠颠儿上前,“皇上,您叫我?”
“……走了。”朱厚熜黑着脸,径直出门。
黄锦匆忙朝李雪儿点了点头,连忙跟上……
不多时,院里院外,恢复清静。
书房读书的爷孙,这才走出来。
李信问道:“小姑,皇上都说了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