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去吧。”
“臣告退。”
小院再次恢复清静,不同在于上次留下的是祖孙三人,这次留下的是主仆二人。
朱厚熜没急着回去,让黄锦将躺椅搬来檐下,学着李青的样子往上一躺,拆开信封,开始审阅……
一边说着:“还是李青会享受,坐着是不如躺着……”
黄锦无声笑着,为他按肩……
不知过了多久,黄锦缓缓收回手,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信纸,又去厢房取来毯子为其盖上。
朱厚熜已然睡着了,面色恬静。
黄锦便坐在台阶上,无聊发着呆……
…
…
时光幽幽,不知不觉间,盛夏来临。
朝廷的赈济钱粮,称得上充足供应,灾民有饭吃,官吏有钱拿,岌岌可危的秩序得到稳固,逐渐朝着井然有序上发展。
同时,李时珍的药方效果也极为不错,忧心的瘟疫并没有大面积发生。
李青、李时珍沿着地震带辗转数地,来到了湖广地界儿。
意外遇到了一众小师弟们。
一番交谈之后,李青才知道师弟们早就下山了,他还在交趾时,师弟们就下了山。
不止是道二十一这些师弟,武当山除了掌门师兄,以及部分维持武当山运转的师弟,余者都下了山。
上千道士,下山者,足有八百之多,散布在湖广地界儿。
至今已有小半年了。
得知如此,李青既欣慰,又有些心疼。
赈灾之辛苦,非一般修行能比,尤其是最初阶段,还伴随着余震的危险……
虽然师弟们并非是为了他,只是履行道士责任,践行道教教义,但作为大师兄的他,哪能不心疼自家师弟。
好在,并未听到师弟出事的情况,这让他好受许多。
李青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见湖广这边情况还好,又有诸多师弟参与救灾,便带着李时珍往别处赶……
这么久的高强度救灾、高强度赶路,时下的李时珍又黑又瘦,不过,身子骨却愈发结实了,再不复文人形象,虽不魁梧,却给人一种精炼之感。
一路下来,李时珍愈发坚定了弃官从医的想法。
中途休息期间,李时珍再次道出意愿,请李青帮忙。
李青自然是满口答应,玩笑道:“等你的医书出版时,记得写上李青赞助,好教我也沾沾光。”
李时珍哑然失笑:“永青侯还需要沾这个光吗?”
“哎?这不一样。”李青懒懒道,“我这个人啊,哪都好,就是名声不好,那群人写我也都是春秋笔法,不信你去看实录,一股子的霸道权臣味儿,比霍光还浓……”
听着李青的抱怨,李时珍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不由感慨道:
“衮衮诸公也逃不过名利二字,未必大奸大恶,却也多有私心,如侯爷这般……怕是再难找第二个了。”
“你咋比我还悲观呢?”李青好奇道,“照理说,你也没见识过官场黑暗啊?”
李时珍蹲坐在土石上,指着远处大地,怔怔道:“这一路所见所闻,够黑暗了。庙堂、地方,只有大小不同,没有本质区别。”
李青诧然,继而欣然,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翰林院、国子监的那些读书人,可说不出来这么有水准的话。”
“呃……只是有感而发,没啥水准。”李时珍有些不好意思,“侯爷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事实嘛。”李青哈哈一笑,问道,“这些时日,一有空闲你就写写画画,是在准备医书吧?”
“嗯。”
“书名想好了没?”李青厚颜无耻道,“要是没想好,我可以给你起一个,不要钱的,只需在书封上写上是我冠的名即可。”
李时珍哭笑不得,点头道:“书名是有了,不过侯爷若觉得不够好,也可提提意见。”
李青灌了口水,抹抹嘴,道:“说来听听。”
“本草纲目。”
李青死去的记忆忽然悸动了下,继而鲜活……
李时珍讪讪道:“侯爷可是觉得这个名字不太好?侯爷,侯爷……”
连着唤了好几声,李青却是没丁点反应。
末了,蹦出一句让李时珍完全不明所以的话。
“如果华佗在世,肥胖都被医治……”
李时珍:“?”
这咋跟华佗扯上了?
好像华佗流传下来的医术丹方,没有类似本草纲目名字的啊……
这时代没有版权意识,但大多有骨气的文人,基本都不会蹭前人热度。
李时珍苦思冥想。
李青翻来覆去就那两句,之后的歌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首歌,李青真正想起了李时珍是何人来了。
好一会儿,李青停下碎碎念,认真说道:
“本草纲目……好啊,名字好,书也好。本草纲目要写,得写……”
李时珍顾不上奇怪李青为何会有如此转变,问道:“这个书名,是不是跟谁撞了啊?”
李青吁了口气,呵呵笑道:“是撞了,跟李时珍撞了。”
“?”
“哈哈……逗你玩呢,没跟谁撞,这书名极好,反正我是取不出更好的书名了。”李青笑着说道,“选它,就选它,非它不可。”
瞧着这般无厘头的李青,李时珍也是忍俊不禁。
“那可说好了,等回到京师,侯爷可得帮下官辞去太医之职。”
“放一百二十个心,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李青哼哼道,“谁敢不让你修书,我跟他急,皇帝也得挨巴掌。”
李时珍上前拿过水壶饮了一口,咂咂嘴,皱眉道:“这也不是酒啊?”
李青:-_-||“你以为我是拿你开心?”
李时珍悻悻道:“侯爷今日……属实反常。”
李青哈哈一笑,道:“没办法,药圣当面难免有些激动嘛。都忘了药圣是大明朝时期的人物了,不得不说,时间这把刀真是锋锐……”
第514章
穷病
“我?药圣?”
李时珍指着自己,更懵了。
联想到今日李青这般反常,李时珍不禁担忧道:“侯爷,你是不是病了?”
说着,就要给李青诊脉。
“我就是医生,还是太医院认证的神医,怎会连病没病都不知道?”李青好笑,缩回手,说道,“年轻人就要有干劲儿、有冲劲儿,嗯…,保持住。”
李时珍:“?”
然后……
“如果华佗在世,肥胖都被医治……”
李青又念叨上了,翻来覆去就这两句,不时咕哝一句,“后面是啥来着……”
李时珍好笑的同时,心情也变得轻快。
这数月来的所见所闻,不可谓不触目惊心,到处都是人间惨剧。
尤其是陕.西境内,处于地震中心,又恰巧是土质疏松的黄土高原,且地形复杂,真可谓是天崩地裂。
地龙翻身,河流阻断……
华县大地吃人,渭南地下水喷涌,淹没百里……
不只是李青,李时珍也一直心头沉重,好似胸口被压了一块巨石,难以喘息……
好在,最艰苦的阶段过去了。
随着陕.西华县、渭南、华阴,山.西永济县等地震最中心地带,有效得到朝廷的赈济,官员、厂卫、卫所兵的秩序维护,粮食、医药等物资的补充,总算是牢牢稳定住了局面。
加之防疫的方法也切实有效,如今已经度过了最凶险阶段。
回顾这数月来的高强度工作,高强度奔波,虽然很累,却也充实,且非常有成就感。
李时珍从包裹中拿出一块饼子,咬了一口,悠然道:
“最危急的时刻已然过去,接下来,只需按部就班,用不多久,就能彻底救灾民于水火。”
闻言,正说唱的李青停住话头,摇头道:“才没有这么轻松呢,真要这么轻松,大地震之初,皇帝也不至于头发都要愁白了,现在才花多少钱粮?真正的花费还在后面呢。”
李时珍诧然,“真正的花费?”
“你以为的花费是赈济灾民的粮、发放赈灾官吏的钱?”
“难道不是?”
“不全是,这些只是小头!”
李青没心情去想什么歌词了,满脑子都在想搞钱的事……
李青叹道:“地震不比旱涝之灾,旱灾粮食会减产,就算是颗粒无收,也只限于今年,涝灾亦然,等洪水褪去依旧可以耕种,对旱涝灾害,朝廷的确只需花费一些钱粮,帮百姓度过眼下难关即可,但地震可大不一样。”
“情况你也看到了,天崩地裂,大地吃人,一座山都可以横移数里,地貌被破坏殆尽,连同耕地、耕牛等生产资料,也一同摧毁了,房子也没了,想原地重建难如登天……”
“损失如此之大,怎可能只需花这点钱粮就能解决问题?现在灾民安分,是因为刚经历过生死存亡的大场面,还处在惊魂未定的阶段,等情绪彻底安定,就没这么安分了。”
“当人摆脱了死亡和饥饿,就会着眼于明天,可时下的他们……没有明天啊。”
听完李青的分析,李时珍刚开始轻快的心情,再次沉重,神色也严峻起来。
“还是侯爷想的远……”
李时珍轻轻一叹,苦涩道,“我本以为,朝廷最大的花费,就是养着这么多灾民,却不曾想过这些……”
李青说道:“就是养上两年,也花不了太多钱,可无休止的养着,成本就高了,父母脱产,子女也脱产,子子孙孙……数十上百年后,需要供养的人口几何,实不敢去想啊。再者,这人啊,都是越坐越懒,越吃越馋,生死关头,杂面糊糊是人间美味,安定下来之后,再整日吃杂面糊糊,必生不满情绪。”
李时珍微微点头。
数月下来,他见了太多的恶,各个方面,各个层级……
李时珍不懂政治,问道:“如此局面,当如何破解呢?”
“简单,给他们明天。”
“?”
“让他们有赖以生存的活计,让他们能住上属于自己的房子,让他们有一个自己的家……”
李时珍粗略估算了下,不禁头皮发麻,讷讷道:“这么多灾民……这得多少钱啊,再加上办事官吏的截留,以及为他们安排活计的花费……大明财政顶得住吗?”
“顶不住也得顶啊。”李青苦涩道,“总不能让他们自生自灭吧?真就是狠下这个心,践行牺牲少数人来成全多数人的政策,也必然会功亏一篑,这些个流民会流向大明各地,搅得大明各地不得安宁,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将炮口对向灾民,可这样的话……大明朝廷也没存在的必要了。”李青淡然说道,“当一个王朝把枪口对准治下百姓,它不亡,谁亡?”
李时珍默然点头。
半晌,
李时珍苦涩道:“时至今日,我方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好的草药竟是……钱。”
李青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说道:“这话精辟,其实大多数的病……都是穷病,小到个人,大到国家,都是如此。”
李时珍不禁问:“自洪武朝起,永青侯就致力于医治大明,十朝以来不知力挽狂澜多少次,这次,想来也有应对之法吧?”
如今,李时珍不再怀疑李青长生者的身份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青非人哉的一面,让他不得不相信。
李青怔然道:“许多人潜意识中,都以为永青侯总有办法,其实啊,也就是个寿禄极长的普通人,我要是什么问题都能完美解决,就不会让问题发生了。”
李时珍悻悻然道:“那侯爷有何打算?”
李青咬了口饼子,道:“寅吃卯粮。”
“寅吃卯粮?那……卯粮吃完呢?”
“吃完……”李青捏了捏眉心,轻叹道,“那就只能给资本松绑了。”
“什么意思?”
“解释起来比较麻烦,先吃饭吧。”李青做了个拉伸动作,道,“离甘.肃还远着呢,接下来可得抓紧了。”
接着,又咕哝了句:“皇帝想借此经营西域,其他省份不太行,可甘.肃部分地区与西域接壤,兴许可以尝试一下。”
李青看向李时珍,道:“这一次甘.肃之行,可能要花费许久时间,你有个心理准备。”
“有多久?”
“最起码要在那儿过年。”李青说,“当然了,这只是保守估计。”
李时珍怔了怔,诧然道:“那其他地方……”
“大明的赈济物资、官吏、军士,都到位了,且地震中心的区域,咱们也都解决了最基础,也是最棘手的难题,没必要再追求速度、追求面面俱到,时下都临近夏末了,又不是春上刚赈灾的时候,思维要转变一下了。”
“嗯,也是。”
李青嘿嘿一笑,道:“你可以一边干活,一边收集素材嘛,写书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何况是医书,不行万里路,哪能效仿神农尝百草?”
李时珍愕然片刻,点头称是。
“还是永青侯想的周到。”
“啊哈哈……我只是随口一安慰。”
李时珍:“……”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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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朱载坖拉着高拱的手,道:“随本王进宫。”
“殿下,要不还是算了吧。”高拱有些后悔了,改口道,“等未来殿下御极,再将下官从地方上调回来就是了。”
“不行!”
一向畏惧父皇的朱载坖,今日十分刚强,道:“储君之位固然重要,可本王不会为此牺牲你,再者,张居正不也说了嘛,即便本王保下你,清流也不会改变阵营。”
高拱大受感动,连忙劝道:“殿下,这种关头,一点点风险都不能冒啊,唉……瞧我这张嘴,就不该为了一己之私……殿下,最终说了算的是皇上,万一因此惹得皇上不喜……得不偿失啊。”
朱载坖怔了怔,缓缓道:“也有道理,我和父皇既是君臣,也是父子,父皇不会真生我的气,可你就不一定了,先生且在王府等候,本王去与父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