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裴轩呼出口气,总算将心里那股子憋闷气儿出了。
过了一会儿,徐英又黏上来,笑嘻嘻道:“和哥哥说句实话,成亲感觉如何?我可听说段老板富埒陶白,手指缝里漏点儿比咱们十年的俸禄都多。”
穆裴轩瞥他一眼,说:“那是你。”
他是郡王,有自己的食邑和俸禄,自然不是一个千户可比的。
徐英抽了口气,恨不得给自己两嘴巴,他叹了口气,说:“小郡王,你吞炮仗了吗?半点面子都不给兄弟留。”
穆裴轩不说话了。
二人一道往里走去,卫所地广,才下过雪,天地铺了一层白。
徐英拿手肘搡了搡穆裴轩,压低声音说:“段老板身体真像传说中的的那么差?”
穆裴轩脑子里浮现段临舟苍白的脸色,瘦弱的身体,不置可否。徐英说:“身子差也没什么,我家有个表妹,小时候也是走三步停一步,娇弱得跟那花儿似的,风一吹就倒了,我舅舅请了个老御医给看了诊,开了药,养了几年好多了,前年成了亲,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他喋喋不休,“反正你和段老板都不是差钱的主,将养着,说不定慢慢就好起来了。”穆裴轩听他一口一个段老板,眉心都跳了跳,阴测测道:“徐英。”
“——诶!”徐英后颈发凉,看着穆裴轩的眼神,当即住了嘴,过了几息,咕哝道:“我这不是为你考虑嘛。”
穆裴轩去了边南卫所,段临舟却窝在了安南侯府里。雪化时尤其冷,屋子里烧足了碳火,暖烘烘的,段临舟畏寒,身上依旧裹着厚氅,一手握着账本,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流光轻声说:“公子,歇歇眼睛吧。”
段临舟随口应了声,说:“府里如何?”
流光道:“文心递来消息,说是一切如常。”
段临舟屈指敲了敲手中的账册,端起温在一旁的茶水喝了口,想起什么,问流光,“郡王回来了吗?”
流光抿了抿嘴唇,说:“没有。”
段临舟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也是,心里憋着气呢。”
“穆裴轩估计从来没想过,有人敢逼着他娶亲,还娶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中庸。”
流光犹豫着道:“那过两日的回门怎么办?”
段临舟不咸不淡道:“备上些小七喜欢的东西,别的照规矩走。”
流光低声说:“郡王那边……”
段临舟想了想,说:“不必知会他。”
依着穆裴轩的性子,即便是知道了,也未必会和他一起回去。
穆裴轩当夜并没有回来,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段临舟也不恼。
二人打的照面少。穆裴轩不想看见段临舟,索性安南侯府也不回了,连着几日都宿在卫所,徐英见了,啧啧道:“人好歹是段老板,哪儿能这么冷落的。”
穆裴轩掀起眼皮,吐出一个滚字。
徐英当即就滚了。
这一日,却是一个好天气,苍穹澄碧,日头灿烂,驱散了凛冬的寒意。穆裴轩和卫所里相熟的人一道去瑞州城的煨香楼里吃饭,没成想,一进酒楼,就和段临舟打了个照面。
9
煨香楼不是瑞州城最大的酒楼,里头主厨手艺却顶好,各大菜系做得地道,不乏有人想将煨香楼的主厨挖回去,却屡屡碰壁。
穆裴轩一行人是煨香楼里的常客,门外揽客的小二一见穆裴轩,眼睛就亮了,赶忙招呼着他们往里走。
正当午时,煨香楼里食客多,穆裴轩和谢英几人正说着要吃点什么,无意间目光一扫,旋即凝住,他看见了段临舟。
段临舟今日穿了身天青色的长袍,玉簪束发,手里揣着袖笼,脖颈儿一圈白绒绒的毛,很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清俊。他脸颊透着股子苍白,嘴唇没有血色,一看就是久病之人。
段临舟也瞧见了他,眉毛微微挑起,唇边就浮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知怎的,穆裴轩见了段临舟,破天荒的生出一点儿心虚来,下颌就绷紧了。
徐英那日也是去吃过喜酒的,一见段临舟就认出来了,头皮都紧了紧,他是知道穆裴轩这两天都宿在卫所的。
徐英摸了摸鼻子,下意识地看向穆裴轩。
段临舟仿佛没察觉到这古怪的氛围,朝着穆裴轩一笑,开口就叫了声:“夫那两个字一出口,穆裴轩头皮都炸了。
穆裴轩:“……”
他神情古怪,好半晌都回不过神的样子,徐英怕二人气氛尴尬住,忙打了个哈哈,说:“段老板,好巧好巧。”
“小郡王原是想回去的,不过今儿——”他伸手拉了身旁另一个圆脸青年,说,“赶巧是我们卫所的黎千户生辰,所以就将小郡王拉来了,是不是?”
他朝黎千户使眼色,黎千户忙不迭点头,说:“正是正是,请段老板……不是,郡王妃不要见怪。”
段临舟笑了起来,道:“不妨事。”
他偏头吩咐一旁的掌柜,道:“去给郡王和几位大人安排好雅间。”
几人这才看见一直站在段临舟身后半步的掌柜,对视一眼,方明白这间煨香楼原来是段临舟的酒楼。
徐英看了眼一旁不说话的穆裴轩,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不知段……郡王妃可用过膳食了,若是没有,不如一起?”
段临舟:“好啊。”
徐英:“……”
几人就坐进了煨香楼的雅间,大抵是段临舟这个东家在,小二勤快,流水似的席面往桌上上,不过片刻就珍馐满桌。
段临舟这人行商十余年,八面玲珑,他有心交好,这些卫所里的兵油子也招架不住,不一会儿就亲亲热热地管段临舟叫段老板,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段临舟面上带笑,和几人喝过一杯酒,放搁下了杯子。他身旁坐的是穆裴轩,自打二人在酒楼里,段临舟叫出那声夫君,就臭着一张脸,没有再开口说话,没谁敢触他的霉头。
段临舟压低声音问穆裴轩,说:“今日做的不合胃口?”
穆裴轩道:“你怎么在这儿?”
段临舟说:“回了一趟段家,过来吃点东西。”
穆裴轩说:“回段家——”话说到一半,抬起头对上段临舟的眼睛,猛地想起今天是他们成亲第三日,按规矩,是段临舟三朝回门的日子。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段临舟似无所觉,夹了一筷子鱼放穆裴轩碗里,道:“尝尝,凿开冰面取的鱼,正新鲜着。”
穆裴轩盯着那块鱼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段临舟给他夹了鱼,而穆裴轩正爱吃鱼。
穆裴轩脑子里仍想着段临舟的回门,若是段临舟直接同他说,让他陪他回段家,他自然想也不想就能拒绝他。可段临舟什么都没有说,独自一人回去了,还离开得这么早,穆裴轩就不由得想,为什么离开得这么早,连饭也不留他吃,段家有人给段临舟脸色看了?
在那么一瞬间,穆裴轩心里生出了几分不自在,还夹杂着一点儿愧疚。
1
第3章3
10
穆裴轩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徐英几个人倒是开心,酒足饭饱,吃完后看段临舟的目光都少了几分客套疏离。
段临舟神色未变,笑盈盈的,话也拿捏得恰到好处,相处起来让人舒坦得很。吃罢饭,一行人出了煨香楼,徐英和几个同僚对视一眼,他们原是打算吃了饭,再去寻个地方听听曲儿,玩一玩。如今他们才吃了段临舟一顿饭,吃人手软,他们自也不好再拉着穆裴轩胡闹了。
徐英笑嘻嘻道:“多谢段老板款待,兄弟几个还得回卫所,就不耽搁段老板了。”
“瞧这人来人往的,小郡王还是先送段老板回去吧,左右卫所里也没别的事,下午就别回卫所了,早点回家。”
穆裴轩面无表情地看了徐英一眼。
徐英朝他眨了眨眼睛。
段临舟只作看不见他们的眉眼官司,微微一笑,说:“小郡王若有公干还是当以公干为先——”
“没公干没公干,”徐英忙说,“咱们瑞州城里太平着,就算是有什么事儿,哪儿用得着劳烦小郡王,是不是?”
旁边几个同僚无不应是。
穆裴轩:呵。
这几个混账,段临舟一顿饭就把他们收买了。
段临舟抬手掩着咳嗽了两声,又看向冷着脸的穆裴轩。徐英等人知情识趣,道了声告辞就纷纷挽过小二牵过来的缰绳,上了马,一溜烟儿的一个个跑得飞快。
段临舟眼里浮现笑意,看着穆裴轩,说:“小郡王可还有旁的事?”
穆裴轩:“嗯?”
段临舟说:“难得见这样好的暖阳,想去走一走。”
穆裴轩刚想道一声没空,又想起段临舟一个人回门,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淡淡道:“走吧。”
二人没有骑马,也没有坐马车,并肩慢慢地走在瑞州的长街上。冬日暖阳正好,晌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映得人也懒洋洋的。
街上行人多,不时传来货郎的吆喝声,交织着或高或低的说话声,别有一番嘈杂热闹。段临舟和穆裴轩二人都生了副好皮囊,走在街上极其打眼,穆裴轩是天乾,威势足,不耐烦那样打量的视线,冷冷地扫了眼,逼得偷瞧的目光都收了回去。
段临舟说:“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太阳了。”
瑞州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寻常不落雪,便是有雪,也不过是夹在雨里,或是飞上那么几片,全不似今年竟下了一天一夜。
穆裴轩随意应了声。
段临舟说:“我记得小郡王去过京城,听人说,京城常有雪下。”
穆裴轩道:“比瑞州多,”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比瑞州冷。”
段临舟笑了一下,“早些年我倒是也去过几回京师,我还记得京里有个酒楼,叫蓬莱春,他们家专酿的酒也叫这个名字,入口绵长,回味无穷。”
穆裴轩说:“康乐坊那家?”
段临舟点头道:“正是。”
穆裴轩:“那酒是不错,我去过几回,不过离京时听说经营不善,酒楼已经关了。”
段临舟笑道:“他们家原就是卖酒的,后来那东家眼热酒楼生意好,也想做酒楼,不过酒楼的经营和酒坊可不一样,赔了不少钱,还将酒楼也搭了进去。”
穆裴轩恍然,他瞧了眼段临舟病骨支离的身子,说:“瑞州离京师千里之遥。”
段临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莞尔一笑,突然掩着咳了好几声,他一咳,肩膀颤动,整个人都仿佛要倒下似的,看得穆裴轩心头跳了跳。过了几息,段临舟才缓过来,苍白脸颊浮现了不正常的红晕,眼里也咳得泛了层水色,无端的,多了几分脆弱。
段临舟喘了口气,才哑声道:“我这病,是自三年前开始的,早些年我也曾北上京师,南下儋耳,走过不少地方。”他又笑了笑,说,“小郡王应该听说过,我们段家原是做的香料生意,只到了我手上,我弄了支商队,天南海北的倒卖些货物,才慢慢发了家。”
做香料生意的段家无人问津,段氏真正成为瑞州乃至于岭南首屈一指的富商,却是从段临舟开始的。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猛地想起今年段临舟也不过二十又八,尚未至而立,却已经行商十余载了。
穆裴轩抿了抿嘴唇,突然问道:“今日回门,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早?”
段临舟看了穆裴轩一眼。
穆裴轩问出口,又有点儿懊恼。
段临舟想了想,道:“我是庶出,母亲已经亡故,我和大娘——并不亲厚。”
他看着穆裴轩,语气温和道:“郡王不必挂怀回门一事,大娘虽不待见我,可我到底是郡王妃,即便郡王公务繁忙不曾亲至,她也不会怠慢于我。”
穆裴轩:“……”
穆裴轩硬邦邦道:“这等小事,有什么可挂怀的。”
11
穆裴轩念头转过来也明白段临舟吃不了亏。
段家老爷子已经去了,段临舟执掌段家已有八年之久,即便段老夫人是他嫡母,也给不了他脸色看。
更不要说段临舟都能将手伸到他们安南侯府,让他母亲,他哥一并接纳他,定了和自己的这桩亲事,堪称手段通天。
穆裴轩有点儿懊恼。
段临舟却是微微一笑,虽然有些心痒,可深谙点到即止的道理,没有再拿话刺激穆裴轩。
二人并未久逛,天气虽好,可到底是隆冬,段临舟身子差,不过走了一段路就有点儿气喘,压不住的咳嗽声。
穆裴轩皱紧眉毛,停下脚步,吩咐缀在几步开外的分墨,说:“叫辆马车来。”
段临舟止住了咳嗽,眼里盛着笑,哑着嗓子道:“多谢……郡王体恤。”
穆裴轩扯了扯嘴角,“本郡王体恤也抵不过段老板一颗作死的心,身子弱成这样还往外跑,看来是铁了心要给本郡王添一桩克妻的名声。”
段临舟不恼,咂摸着他口中的“克妻”二字,反而笑出了声,柔声道:“郡王放心,便是为了郡王的好名声,段某也会拼命多活两年。”
穆裴轩冷笑一声。
马车是段临舟出行时用的,垫了厚厚的绒毯,段临舟一上马车,流光就奉上了一直煨在小火炉上的温水,段临舟又亲自倒了一杯,伸手将瓷白茶杯推向穆裴轩,说:“暖暖身子。”
段临舟说:“添了蜂蜜的。”
穆裴轩目光自他青白的指尖儿转了圈,不咸不淡道:“我不吃甜茶。”
一杯温水入喉,段临舟才觉得舒坦了几分,他靠着车厢,道:“郡王爱喝什么茶,我让流光备着。”
穆裴轩闭上眼睛,说:“不必了。”
二人一路无话,长街平坦,马车走得稳,车轱辘碾在主街上发出轻响,窗子紧关着,外头嘈杂的人声都似乎远去了。
马车内静悄悄的,穆裴轩听着段临舟清浅的呼吸声,几乎以为他要睡着了,睁开眼,却和段临舟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段临舟在看他。
段临舟似乎也没想到穆裴轩会睁开眼,怔了怔,下意识地错开眼睛,他一回避,气氛顿时一下子变得说不清道不明了。
穆裴轩脑子里却还在想着段临舟那个眼神,沉甸甸的,有些让人心悸。不过段临舟那一瞬间的不自然却还是叫穆裴轩抓了个正着,穆裴轩不再深究其中深意,马车宽敞,他抻了抻长腿,抱着双手靠在车厢上,吊儿郎当道:“段老板这么盯着我作甚?”
段临舟神色未变,微笑道:“段某和小郡王新婚燕尔,自然是要多看看的。”
穆裴轩说:“好看吗?”
段临舟笑道:“小郡王龙章凤姿,是我们瑞州城里一顶一的风流人物,又是段某的夫君,自是举世无双,岂是一个好看能说尽的。”
他夸得十足真诚,反倒让穆裴轩一下子没了话,轻哼一声,丢下“轻浮”两个字,便转开了脸。
段临舟乐不可支:“对自己夫君说如何算轻浮?”
穆裴轩被他左一句夫君,右一句夫君说得有点儿不自在,好像二人当真是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妻,可他们却是因利而结,他不得已,段临舟也别有目的。
穆裴轩嘲道:“段老板这声夫君叫得倒是顺口。”
段临舟笑道:“郡王喜欢,段某可以多叫几声。”
穆裴轩说:“不必了,听着恶心。”
段临舟神色微顿,眼中的笑意一下子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盯着穆裴轩看了片刻,突然又笑了一下,意兴阑珊道:“是段某冒犯了。”
说罢,他就转开了脸,不再开口。
穆裴轩和段临舟的几次相处,段临舟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还是头一回见他冷了脸,心里莫名的生出几分不适来。
12
段临舟恹恹的,不再开口,马车内气氛凝滞僵硬,二人就这么回了安南侯府。
穆裴轩的院子叫闻安院,进了院子,段临舟客客气气地对穆裴轩道了句身子不适,先去歇着了,也不等他回应,就这么抬腿走了。
穆裴轩:“……”
穆裴轩沉着脸也去了书房。
临到黄昏,穆裴轩一直待在书房里,晡食也是分墨送到书房吃的。
穆裴轩看了眼外头昏暗的天色,隆冬天,天黑得早,长廊上已经点起了灯笼。自书房看不见段临舟屋子,穆裴轩自是知道他真将段临舟惹恼了,可恼了也就恼了,二人本来也没什么关系,不过硬凑的夫妻,没得耍那些虚情假意的把戏。
穆裴轩如是想着,往口中夹了一筷子菜,一入口,和他往常吃的口味不同,他问分墨:“府里换厨子了?”
分墨道:“是咱们院里小厨房添的厨子,郡王妃安排的。”
穆裴轩:“……”
穆裴轩佯作随口道:“他吃了吗?”
分墨眨了眨眼睛,说:“郡王问谁?”
穆裴轩瞥了分墨一眼,分墨嘿然一笑,说:“您说郡王妃啊,没呢,我去拿晚膳时碰上了郡王妃身边的流光,正要给郡王妃拿药呢,说是没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