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目四顾,刚刚辨认了方位,向前迈出一步,草丛中猛地伸出了一只血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第107章
问剑昆仑(六)
那只手筋脉浮凸,连指缝里都是浓腥的鲜血。
“禀报……禀报掌门……”
这气若游丝的声音一响起,谢苏顿时俯下身去查看。
长草之内,竟有一个浑身是血的昆仑弟子匍匐在地。
他身上各处都可看到深可见骨的伤口,更是有一道伤口穿胸而过,费力说话时嘴边都咳出血沫,显然已经命不久矣。
他颤抖的手触及到了谢苏的衣摆,一把攥住,拼命仰起头,想要跟他说话。
谢苏面不改色地扶住了他的手肘。
“有人侵入漻清峰,要夺取聚魂灯……快去禀报给掌门……”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身上的所有力气,攥着谢苏衣袖的手猛然一松,整个人再无生息。
谢苏的衣袖和衣摆之上尽是那人身上的血迹,他抬起头看着那层黑雾般的东西遮天蔽日,已经完全将漻清峰封禁在里面。
前方山道之上,有淡淡的血腥气。
谢苏握着承影剑,并未在原地耽搁,顺着山道一路向上,越靠近山顶,在路边见到的尸体就越多。
这些全部都是昆仑弟子,或是仰面朝天、死不瞑目,或是倒在石阶之上,鲜血覆面,连五官都已经看不清楚。
他们身上全都有凌乱的伤口,仿佛曾被利刃数度切开。
山道上到处都是横流的鲜血。
漻清峰的山巅,石阶尽头,赫然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山洞。
洞口处似乎有冷风吹向外,风中却依然混着无尽的血腥气息。
今日之事,他和郑道年在飞舟之上遇袭,各峰即刻就被那层黑雾般的禁制分割封禁,漻清峰上的昆仑弟子也遭到屠戮。
谢苏忽然想到,那个黑袍人曾经说过,鬼面人另有安排。
那时他只是以为何靖济不肯帮他们打开昆仑山门,鬼面人就以整个云起镇上的人为薪柴,去消磨昆仑的护山大阵。
如今看来,那些中了蛊术的人恐怕才是鬼面人的真正后手。
他笃定郑道年不会看着这些人殒命而坐视不管,也知道这位昆仑掌门一定会把云起镇上的人带回山中救治。
如此,那昆仑山门也好,护山大阵也好,对于鬼面人来说都不是什么阻碍。
所谓以逸待劳,这就是了。
那鬼面人费尽心机要进入昆仑,第一次夹带鬼面具进不了山门,转而在溟海上袭击了何靖济,现在又捏着数百人的性命用作工具,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答案似乎已经很明确,鬼面人要的是聚魂灯。
同他在白家设计杀人,想要夺取朱砂骨钉一样。
这些天生灵宝虽然珍贵,但是真的珍贵到了鬼面人费这么大的力气也要拿到手的地步么?
谢苏直觉此事还远未到要结束的时候,或许只不过是一个开端。
而他们连被鬼面人牵着鼻子走都算不上,一次在白家,一次在昆仑,差不多都是偶然。
自从在木兰长船的船头,他见到鬼面人能够在溟海上使用术法,便在心中猜测鬼面人与元徵的关系。
此刻他被郑道年推入漻清峰,或许遇到了一个能验证这猜测的机会。
是以谢苏收敛周身气息,挽着承影剑,悄无声息地走入了山洞。
此处清凉幽静,石道曲折,看不到尽头通向何处。
岩壁之间有滴水渗入,还有细细的回声。
越向石道深处,周遭的血腥气就越是明显。谢苏没有贸然动用灵识,而是顺着岩壁无声无息地潜行。
漆黑的石道之间,唯有尽头处有着光亮,血腥气也是从那里飘散而出。
谢苏屏着呼吸,贴着冰凉的岩壁,将自己的身形掩在光亮找不到的地方,倾听着石室里面的动静。
这山中石道连着石室,倒有点像是玉簪峰上关押谈致远的那处牢房,只是这里的石室异常明亮,有一瞬间,谢苏还以为是这石道穿山而过,一直通到了漻清峰的另一侧。
当他看清石室中究竟是何物在发光之后,眼中划过一抹惊异。
那是一块巨大的玉石墙面,同石壁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仿佛就是从石头中生长出来的。
玉石中央有一簇光芒,一时亮起,一时又消失,忽明忽暗,亮起的时候几乎让人无法直视。
而石室之间波光粼粼,是因为其他三面岩壁之上挂满了宝剑,玉石中的亮光映在无数把宝剑上,如阳光照在水面。
石室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
“你这样冥顽不灵,可真是让我觉得有些腻烦了。”
玉石墙壁之前闪过一个身影,一身黑色衣袍,衣角边缘仿佛飘荡的黑雾一般。
是鬼面人。
黑袍之间伸出他一条干枯的手臂,牢牢地掐着一个昆仑弟子的脖子,毫不费力地将他按在了玉石墙壁之上。
他的手臂微微一动,那昆仑弟子立刻双脚离地,浑身瘫软着,毫无反抗的力气。
他身上满是流血的伤口,右手袍袖处更是有着一大片血迹,浓郁得几乎发黑。
而在鬼面人的脚边,跌落着一把长剑,剑柄之上还有一只齐腕断掉的右手,手指却还兀自僵硬着。
“要你将这聚魂灯给我,怎么就这么难呢?”
那昆仑弟子满身血污,犹自冷冷一笑:“我已告诉过你了,这面玉石墙壁只有掌门才能打开,你再逼迫我也是无用。”
电光石火间,谢苏却知道这个弟子在撒谎。
因为郑道年为完成与明无应的约定,将他送入了漻清峰,自己却留在飞舟之上与那个鬼面人周旋。
就算是郑道年本人不在场,也必有法子取出聚魂灯来使用。
谢苏忽而想到,或许就是因为郑道年的吩咐,这些昆仑弟子才会在此等候。
他蹙起眉,承影剑在手中无声地转了半圈,心中想的是如何救下眼前这个昆仑弟子,稍后再想办法打开漻清峰上那层黑雾一般的禁制。
生擒这个鬼面人,留待之后从他口中问出些有用的消息,却不在谢苏的考虑之内。
若是真如飞舟上那个鬼面人所说,此刻昆仑山中有几百个他,也不愁抓不到几个活口。
另有一个念头在谢苏心中盘桓,以他过往经历来看,鬼面人之间也有一些差异,似谈致远那样的不过就是一个工具,而黑袍人那样的才更有价值。
眼前这一个鬼面人,会是哪一种呢?
玉石墙壁之中那团火焰似的亮光明灭不定,像是会呼吸一般,照得石室之内一时明亮,一时暗淡。
谢苏在心中计算着那团亮光熄灭的间隔有多长,只听那鬼面人笑道:“你是说只有郑道年能够将聚魂灯拿出来了?”
那被他按在墙壁上的昆仑弟子额上有一道狭长的伤口,血流下来,将半边眼睛也糊住了,神色却是冰冷不屈。
鬼面人又道:“那也不必着急,你我在这里等着就是了,过上一时半刻,自有人会把他送到我面前。”
他的声音恶毒,带着毒蛇吐信一般阴冷的笑意:“只是不知道等这位昆仑掌门来到这里的时候,还剩几根手指可以握剑呢?”
“你!”
那昆仑弟子顿时急怒攻心,气血不平,喷出了一大口鲜血。那双已经被鲜血糊住大半的眼睛之中,却忽然倒映出一道雪亮的剑光。
谢苏合身而上,手中的承影剑锋锐轻薄,剑气似霜雪一般激荡而出。
一刹那间,整间石室之中无数的宝剑似被承影剑的剑气激荡,带起清越剑啸,在石室之中回荡。
在他出手的一瞬间,玉石墙壁中的灯火忽地熄灭,再照亮时,将承影剑耀出无数飞虹一般的剑影。
密雨一般交织的剑影中,是谢苏刺中的凌厉一剑,直取鬼面人的后心。
这一霎只有剑光斩落,在满室宝剑的尖锐啸声之中,那张鬼面具微微一转,露出了一个诡谲的微笑。
“我一直在等,你什么时候才会出手。”
承影剑凌厉的去势只增不减,鬼面人身法飘忽,整个人好似黑雾聚散,快得几乎无法看清,已经将那名受了重伤的昆仑弟子抵在身前,迎向谢苏的剑锋。
鬼面人轻声道:“从你进入漻清峰的时候,我就在等你了。”
剑光切入那弟子肌理之前的一瞬间,好似水中化墨,影下轻烟一般不可见,谢苏手中的剑影蓦地消散。
他早防备着这一招,在鬼面人转脸的一刹那就将承影的剑锋藏在如雨的剑光之内,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将那名昆仑弟子抢在了手里。
在满石室宝剑被照耀而生出的剑光之中,承影剑轻薄锋锐,谢苏手腕稍微一动,承影剑的剑锋就会被隐藏在其他的剑光之下。
鬼面人的身形似黑雾一般猛地散开。
下一瞬整个石室的光芒熄灭。
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谢苏救下那名昆仑弟子,没有片刻耽搁,径直在黑暗中回手刺出一剑。
在跟鬼面人交手的一瞬间,谢苏就已经发觉他的实力远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鬼面人都要强悍得多。
阴冷诡谲的气息无孔不入,谢苏已知今日是遇到了劲敌。
玉石墙壁中火光亮起的一霎那,也是承影剑从无数剑光之中现身的一霎那,被谢苏放在身后的那名昆仑弟子却是大喝一声,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捡起地上宝剑,紧随谢苏之后,刺出了长剑。
只听一声利器扎入血肉的闷响,谢苏只觉得侧颊一热。
那名昆仑弟子手中的长剑终究没有递出去,他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连骨头带血肉地塌陷下去,成了一个可怖的血洞。
“碍事的人死了,你可以好好跟我动手了。”
鬼面人垂下右臂,同时被承影剑刺中了胸口。
伤口之处逸出稀薄的黑雾,正如谢苏先前杀死的鬼面人一般。
石室之内再度熄灭,谢苏却感受到了数倍于之前的阴冷气息,刺中鬼面人身躯的地方似乎有无穷吸力,像是泥潭沼泽一样。
光线亮起的瞬间,鬼面人冰冷的吐息已经到了谢苏近前。
他竟似毫无痛觉一般,让承影剑从自己身体里直直穿过,借此迫近到谢苏的面前。
在谢苏没有察觉的时候,鬼面人的一只手抬起,已经按向了他的心口。
谢苏急退一步,却抵住了玉石墙壁,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那只干枯的手将要触及他的刹那,谢苏的心口处猛地亮起一朵白色的光焰,无比明亮,无比温暖。
鬼面人不敢触碰,整个人化为黑雾退向石室的另一边。
谢苏得以抽出承影剑,知道一瞬之前,自己刚刚在生死关头走了一趟,丝毫不觉畏惧,反而空前的冷静下来。
他缓缓地挽起承影剑,盯着黑雾聚而现形的地方,身形正待一动,身后却像是一瀑温暖至极的泉水倾泻而下,冲刷着他的全身。
鬼面人的身影一瞬远去,四周亮得谢苏几乎无法睁眼,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拉着疾速后退。
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谢苏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无数流光一样的东西在他眼前旋转,四肢百骸都像是泡在漾动的温水之中一般和暖。
又莫名其妙的,熟悉得令他心惊。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身上有龙鳞。”
第108章
问剑昆仑(七)
这个声音空灵幽渺,丝毫听不出敌意,然而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奇异,谢苏起身之后,仍是挽着承影剑,面向声音来的方向。
到了这时他才看清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
四周都是玉石或者琉璃一样的东西,可是远近高低竟然全部看不出来,似真似幻,难以辨析。
谢苏刚刚起了这个念头,就看到那玉石墙壁仿佛近在咫尺,他只要伸手就能触碰到,然而下一瞬,又好似流光聚在一起,在他的身边流动,把他推到了别的地方。
他明明一步也没有迈出去过,可是意随心动,好像已经在这个玄妙的地方不断游走。
而无论他走到何处,四周始终明亮温暖,反倒是身后极远处,一直忽明忽暗,灵光像是会呼吸一般。
谢苏忽然想到,自己应该是进入了那面玉石墙壁。
与鬼面人交手的时候,他退无可退,已经抵上了墙壁,也是在那个瞬间,好似被暖热水流冲刷全身,来到了这里。
而那个温和的声音始终如影随形。
“那个戴面具的人是进不来这里的,不如先将你手中的承影剑放下来,”那人温声道,“我怕你伤着我呢。”
“你是谁?”
这一次,声音出现在谢苏的左手边。
“你觉得我是谁?”
谢苏听他提到承影剑,问道:“你是那个护山大阵中化生出的阵灵吗?”
那人轻轻地笑了一下,似乎是在谢苏的右边。
“阵灵?你可以说他是我,却不能说我是他。”
声音忽而又出现在谢苏的身后,可谢苏并没有回头,直到那声音慢慢地来到了他的面前,就好像眼前一片虚无之中,站着一个他看不见的人。
“那阵灵是许多年前我放在阵中的一缕灵识,他能看到听到此刻山中发生的事情,是通过阵法,可是我不用。我身在这里,也能知道外面的事情。”
方才与鬼面人一番剧斗,生死贴面而过,而须臾之间,谢苏的气息已经宁定下来,戒备和战意都并不稍减。
只是他厌倦了这样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连声音都冷了几分:“你究竟是谁?”
流光汇聚而来,凝在玉石墙壁之上。从光的来处,走出来一个清癯的身影。
“昆仑即我,我即昆仑。我就是这万山之山,”那人微微笑道,“你可以叫我玉虚刚才是你救了我?”
谢苏并未归剑入鞘,玉虚君也不恼,温声道:“救你的是你心口那片龙鳞,并不是我。能进入这聚魂灯之内,也是你的机缘,并不是我将你拉进来的。倒是我该谢谢你,对我昆仑弟子施以援手。”
无论是龙鳞还是聚魂灯,玉虚君说的事情,谢苏一概不知。
可此时他脸上淡淡的毫无表情,又道:“既然你就是昆仑,为什么不自己出手救他?你说你身在此处就能知道外面的事情,难道没有看到外面的山道上全是死人吗?”
他这一问,态度还称不上咄咄逼人,只是话里的意思着实不善。
在人间砺练过几年,谢苏早就知道,被一个陌生人牵着鼻子走,可是天下最愚蠢的事情之一。
他想从玉虚君的口中撬出更多的东西,少不得要试试激怒他。
听到谢苏的问话,玉虚君微微一怔,继而苦笑:“我救不了他们,此处,他们也是进不来的……”
谢苏却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一个漏洞,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他们进不来,你也出不去?”
玉虚君望着谢苏,良久没有说话,终于叹息道:“你好聪明啊。”
谢苏蹙眉,又道:“你说我身上有龙鳞,是什么意思?”
玉虚君抬起手,向谢苏胸口虚虚地指了一下。
谢苏低下头,看到那里浮现出一朵白色光焰的虚影。
“这就是龙鳞,自然是明无应的了。认出了这个,我就知道你是谁。”
玉虚君的指尖释出一道轻柔的灵力:“这世上能得他以龙鳞相赠的人,你觉得还有多少?”
那朵白色光焰似被玉虚君的灵力轻轻拨开,光华收敛,露出下面一片稍厚的硬鳞,边缘稍薄,呈现润泽的青色,其坚如玉。
玉虚君淡淡道:“天神之贵者,莫贵于青龙。有这片龙鳞护身,那个戴面具的人是伤不了你的。只要是修为比不上明无应的,龙鳞都可以为你挡下一记必中的杀招,简单说来,就是替你一命。”
“不过,”玉虚君意有所指道,“天门阵不算在内。”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