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姬岩的打扮,虽然容貌一模一样,甚至举手投足间的微小习惯也一模一样,但周身的气度、投来的眼神,乃至那一声短促的笑声,都与那个大师兄天差地别。
大师兄君子端方,温润仁厚,绝不会这样充满嘲讽,与高高在上的蔑视。
唐秋猛地举起剑,咬牙:“孟虚子。”
“是师父。”江望帆叹息,视若无睹地一步步走下台阶,“也是你大师兄。这副皮囊用久了,还真有些不忍舍弃。”
唐秋瞳孔骤缩。
对戏的时候江望帆曾问过他,为什么孟虚子要以姬岩的样貌出现在唐秋面前,周程没有多想就给出了答案:孟虚子所做的一切神经病行为,都是为了挑战唐秋作为凡人的极限,也是为了摧毁他作为凡人的防御,来激发体内的建木之灵。他知道大师兄对于唐秋的意义,也知道他们师兄弟的感情,在镜中世界里,更是一手安排唐秋杀死姬岩,让他的愧疚自责达到最高值。而这些都是前期的感情铺垫,最终再用姬岩的脸来亲手拆穿一切,就是点燃导火索的火源,是击溃周程心理的最后一击。
江望帆轻描淡写地念着台词,语速舒缓,却钉子一样扎着唐秋的心:“姬岩……是我的大弟子,唯一一个我亲手带出来的弟子。天赋异禀,根骨绝佳,若是没出意外,他将来成就可在我之上,甚至于真正修成仙身。可惜……”
“当年他走火入魔功亏一篑,我无力回天,也不愿看着他一身难得根骨白白浪费,便封住了他的神魂,与他互换肉身,尝试用他的身体探索凡人极限……”
孟虚子慢慢地说着,顶着年轻人的容貌,却像个追忆过去的残年老人。
周程几乎握不住剑,整个人抖得厉害:“你……你……”
孟虚子笑了笑,近乎慈爱地继续道:“建木联结天地,是世间最为灵性的东西,建木之灵散落世间,要想重新收集拼合,必须有个灵力丰沛、源源不绝的器皿……而这天地间,又有什么,比得上万物灵长的人呢?”
“唐家村世代生活在昆仑地脉之上,钟灵毓秀,正是绝佳的器皿……虽说后来打碎了有些可惜,但也是无奈之举。”
“我全村上下百余人性命……在你口中,就只是……打碎的器皿……?”唐秋难以置信,眼睛几乎瞪出血来,“建木之灵……都是为了建木之灵……你对我……”
“建木之灵就在你身体里,是我放过了你。”孟虚子走近,抬手轻轻搭住他的肩膀,“你的武功是我教的,修行之法是我教的,根骨是我改的,受的伤是我治的,甚至你自困自失的时候,也是我救的你……你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是我的作品。”
唐秋踉跄着后退,站立不稳猛地跪倒在地,嘴唇翕动,片刻,滚下一颗血泪。
第26章
平心而论,这可能是周程出道以来演得最好的一场戏,情绪爆发相当到位,绝望疯狂的感情几乎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完美地接住了江望帆的戏。
最后一场戏持续了整整一天,当“杀青快乐”的欢呼声响起,香槟喷了满头满身,江望帆还有些恍惚——居然就这么杀青了。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入戏,仿佛自己也成了姬岩那样的神经病,不然怎么会在对着周程说出那些玩弄人心的台词时心旌动摇,好像真的是自己在牵动他所有悲欢哀乐主宰他人生沉浮一样。
周程眼圈红红的,举着香槟杯子来跟他碰杯,一句话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无非就是“多联系啊”“一定要多联系啊”“帆哥有时间我们一起出来吃饭”之类的。
这种套话他不知听过多少遍,每一个剧组每一次杀青,每一个人,都是说着一样的话。但没一个剧组是特别的,大家都是说过就算,成年人的世界都很忙,他们这行又天南地北地跑,除非是行程重合,否则能“聚聚吃个饭”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江望帆没有当真,周程也没什么特别的,再大的腕儿他都合作过,又怎么会把一个流量鲜肉的话当真。
但嘴上还是应着:“行了行了别哭丧脸,什么时代了都,有微信有电话还怕失联吗?你住北京我也住北京,没行程的时候就约呗。”
没想到这句话说坏了。
杀青后他马不停蹄回了北京,跟经纪人交差跟公司交底,接着就去忙碌自己的宏图大业。头两个星期挺清静的,除了偶尔看到手机里的小视频追忆一下似水年华外,那三个月的拍摄就像是大梦一场,醒来时还会懵一下,看着窗外老树虬虬,再陡然生出些“梦醒西楼人迹绝”的怅然若失——这只是拍戏入戏的后遗症,不是第一次见,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也刻意没有抽身出来,保留着状态等待通知给自己的角色重新配音。
这种平静在第三个星期被打破,这天晚上他开着手机放着视频对着电脑绞尽脑汁,突然一个微信消息就过来了,许久不见的头像再次闪在第一个位置,一个P上了脸的大橙子看起来还挺童心未泯。
“哥,你在忙吗?”
这小子有啥事儿?江望帆没有多想,正好被工作折磨得头疼欲裂,有个人转移转移注意力也是好的:“不忙。”
然后周程一个视频通话请求就过来了。
江望帆这房子不大不小就一百二十平,三房两厅就他一个人住,在书房工作的时候又安静得能听鬼,这猛一下响起视频请求的铃声,差点把他吓出神经衰弱:“祖宗!你干吗?有什么话不能打字说,非要视频啊!”
周程刚接通就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非但没生气还挺高兴:“不好意思啊师兄,我以为你没在忙,就想着这样方便些。”
江望帆双眼放空地瘫在椅子上,嘴里毫无感情地啃着一个苹果:“有事吗?”
“师兄最近在北京吗?我这跑了两星期通告终于空下来了,你明天有时间么?我们去约饭?”
江望帆瞥一眼手机,视频里的周程新鲜热乎似乎还冒着水汽,穿着规规整整的家居服,看不出多少风尘疲累,依旧精神抖擞神采飞扬的:“……算了吧。”
周程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你明天有事忙吗……”
江望帆不自在地别开脸,虚张声势训他:“约什么约,你不知道自己这张脸吗?我出门坐个地铁都能看见你那脸糊在墙上,还出去吃饭,不怕被你那群粉丝围追堵截啊?人家餐馆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周程眼睛一亮,慌忙补充,“不用怕,帽子口罩戴好,出门就上车,小心些不会有人发现的。叶子知道有个会所,私密性很好,很多圈内人去那里聚餐,上次他们北影的同学会还在那办呢!”
你是听不出好赖还是怎么地!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江望帆心里嘀咕,脸上总不好表现出来,只能继续找借口:“算了算了,一大把年纪折腾不起。你是剧组盒饭没吃够还是怎么着,净惦记外头的地沟油?哎你不是洁癖讲究吗,这会儿怎么就不讲究了?”
周程愣了愣,也不知那脑瓜子是怎么转的,竟然一秒解读出了连江望帆自己都没想到的意思:“外面的饭菜是不太健康,那我们自己做也行啊,要不你来我家……不行不行,我今天刚回来还没有好好收拾过,我去你家吧,顺便给你带点菜来。叶子给我买了新游戏,明天我把PS4也带过来,对了你家有手柄吗?”
江望帆:“……”
“发我个定位,我明天上午就过来,你醒了给我发个消息就行。”
江望帆不明白自己怎么非但没成功推掉邀约,还引狼入室招来个大祖宗,还没想透彻一个手抖就把定位发了过去。
算了。看着聊天框里高高兴兴的剪刀手,江望帆自暴自弃检查起八百年没正经使用过的厨房,只当是给小祖宗上供了。
小祖宗周程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拎着大包小包上门了。
菜还是新鲜带水的,鱼虾还在袋子里活蹦乱跳,江望帆一脸懵地看着他拎到厨房熟练地洗菜杀鱼,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还自己去买菜了?”
周程“啊”了一声,转了两圈跟他要围裙:“我六点半去的,戴了帽子口罩没人认出我,不过把卖菜的大婶吓了一跳,以为我是什么坏人呢。我就说我感冒了,不能吹风,这才没报警。”
江望帆呆滞地看着他剖开鱼肚子:“你经纪人知道吗?”
“不知道。”周程低低笑起来,还冲他眨了下眼,“叶子也不知道,她们都不知道,我偷偷来的。偷偷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江望帆揉揉太阳穴:“你经纪人知道非打死你……这哪学来的话,你最近要演抗日神剧?”
周程点点头,皱着脸跟他叫苦:“晴姐给我接了好多本子,见组时间就安排在最近,又有其他通告要跑,我都来不及读剧本了。”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人家本子邀约多到应付不过来,他呢,跑来跑去都是空。江望帆酸溜溜地吐槽他:“来不及你还往我这跑,不怕浪费时间啊?”
周程抿了抿嘴,也不搭腔,就看着他笑。
江望帆反应过来,差点摔了手中的围裙:“找你经纪人去!都杀青了我不帮你对戏!”
“不对戏不对戏。”周程忙道,“就是,晴姐给我找了几个本子挑,我有些犹豫,想找人参谋参谋该选哪个……”
江望帆抱着手臂冷笑:“你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周程讨好地把他往外推:“我做饭我做饭,哥你就坐着等吃就行了。”
还别说,周程动作利落效率高,手艺也可圈可点,说不上比肩五星大厨吧,至少比他这个三天两头吃外卖吃速食,难得下厨也就煮点面的水平可好太多了。江望帆捧着饭碗面对一桌子三荤两素一汤一点心,不争气地屈服了。
周程殷勤地给他盛点心:“枸杞银耳莲子羹,我用炖盅炖了一晚上的,哥你尝尝,特别润喉。”
江望帆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说吧,要我帮啥?”
周程不好意思地笑,摸了摸脑袋:“火烧眉毛的有三个本子,都要去试戏。一个是抗日题材的年代剧,适合的角色是个军阀大少爷转投国民党的,不算主演算是男三;一部是校园励志偶像剧,从高中演到大学的那种,这个是男主角;还有一部是个都市轻喜剧,主打职场姐弟恋,角色是个广告行业的新人,也是男主角。”
“都挺好的。”江望帆塞了一筷子鱼,“你不知道该怎么选?简单啊,看制作班底、看导演看宣传,看其他主演都是谁,选个最好的就完了。反正你现在也谈不上什么突破尝试,每个角色对你都是尝试。”
周程顿了顿:“其实……我已经想好了。”
江望帆扬起眉毛,示意他说下去。
“三个剧本试戏开拍时间都差不多,两部现代剧拍摄期短一些也轻松一些,正剧跟组时间长,说是起码四个月,比我们的昆仑引还要长一个月,接了这部另外两部就演不了了。”周程一条一条地说着,神情冷静条分缕析,半点不像来求助的样子,“晴姐的意思是希望我先演那两部偶像剧,先在大众视野里刷刷存在感积累人气,等时机再成熟一些再考虑转型,毕竟我现在还年轻,未来还有很长时间。”
江望帆把鼻子里的哼哼声堵了回去,默不作声埋头吃饭。
周程也没注意到:“但是我看了剧本大纲和人物小传,那两部现代剧的类型很相似,剧情也很简单,都是以感情戏为主。你知道的,我……我感情戏不太行。”
“哦,所以你就怕了,想逃避?”江望帆不以为然,“知道自己不行还不学?还想避开?你能逃一辈子啊?”
“我也没想逃。”周程很委屈,“我的意思是,这虽然是个很好的练习机会,但我觉得我目前急需的不是实践机会,而是理论完善基本功补习。就像拍昆仑引时你教我的,我才知道跟着专业的演员制作组能学到多少我从来想不到的东西……所以,我想放弃那两部男主角,更想争取那个国民党军官。”
第27章
一个靠脸出道的新人,没什么作品,人气也像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突如其来,刚刚结束一部IP剧男主角的拍摄,接下来有好几个月的空档期。按一般的思路,确实应该先趁热打铁提高知名度,在观众面前刷刷脸刷刷存在感,把人气巩固起来。这年头生活节奏快,娱乐圈更新换代速度堪比手机电脑,年轻鲜活的皮囊永远不缺,周程有了得天独厚的起点,大可先接下两部偶像剧男主角,利用自己青春漂亮的外表好好挑逗挑逗屏幕前的少女心,用真真假假的爱意把那些姐姐妹妹们牢牢绑在坑底,等人气上去了咖位也稳定了,再去寻求转型。到时候,演正剧也好,演电影也好,机会源源不绝,哪里是现在一个小小的国民党军官能比的。
先求有,再求优,是娱乐圈职业生涯规划的常规思路,也是性价比最高的思路。毕竟你现在正当红,能接到男主角,四个月后呢?一两年后呢?万一昆仑引扑街,你手头就没有挑大梁的存货,拿得出手的只剩下一部三四番的配角,就算爆了,就算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你的形象也就固定在了“配角”这个标签上,起点也从原本的男主角,一下子跌落到了男配。
跌下来容易,再爬上去,有多难?这些,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人清清楚楚地跟他说过,没想到那么多年之后,竟然还有机会再想起来,真是日光底下无新事,多少年了娱乐圈还是这么个生态。
“师兄?帆哥?”周程的爪子在眼前晃了晃,“哥?”
江望帆回神,若无其事地接着吃饭:“你搞搞清楚小同志,职业生涯规划人设定位路线选择这种事都是你经纪人经纪公司的干活,而且你既然都想清楚了,来找我做啥?跟你经纪公司说去啊。”
“其实我昨晚就跟他们说过想法了。”周程半垂着眼慢慢搅汤,看着乖乖巧巧挺顺溜,倒是没人想到是个刺儿头,“想清楚是一回事,做决定是一回事,但想找人说说,又是另一回事。”他微微抬起脸,睫毛侧迎着阳光,忽闪一下就带着眼睛闪闪发亮,“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人……你可能猜到了,我昨晚跟晴姐说这个的时候,晴姐以为我傻了,要么就是觉得我什么都不懂,太想当然——嗯,这个其实也没错——叶子也劝我听公司的。至于我家里……他们都是圈外人,没一个懂这些的,再说我不肯回家考教师,我爸已经气得不想理我了,更不会听我叨叨这些。我在圈子里认识的人不多,能说上话的更少,想来想去,也只能来找你了。”
他讨好地扯扯江望帆袖子:“哎哥,你别嫌我烦啊。”
“……”江望帆拍掉他的手,自顾自喝汤吃菜,周程倒也不急,就坐在边上静静地看着他。直等到江望帆吃饱喝足两嘴抹油,才等来一句,“挺好的。”
周程一时没反应过来:“啊?挺好什么?”
江望帆乜了他一眼:“我说,你这么想挺好的。”
周程高兴起来:“哥,你也觉得我那想法是对的吧?”
“哪来那么多对不对的,你自己觉得对就行。”江望帆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废话,但难得地,他是真这么想,“你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不就完了?你经纪人给你安排的东西会带来什么你清楚,你自己选择的东西会带来什么你也清楚,两个结果你都清楚但你还是选择了另一个,这不就得了?我要跟你经纪人一样劝你,你是不是也觉得没劲了?”
周程似乎没想到这个:“这个……我就觉得你不会那么说……”
江望帆叹口气,把残羹剩饭一推,转过椅子来:“我也不想给你灌什么心灵鸡汤,你二十来岁,大学刚毕业,就算犯几个错也无所谓,赌得起。我这三十了,年纪不小,演青春偶像剧都没人找我了,按理说是该定下来踏踏实实过日子讨生活的时候了吧,可我也有想做的事,也有别人不看好的选择。你以为只有你一个在冒险,还觉着挺委屈是吧?你瞅瞅身边人,谁不是在冒险?你那助理叶子,人年纪轻轻小姑娘,会来事儿也挺漂亮的,人干吗给你当助理鞍前马后啊?你信不信她家里一准儿劝她辞职回老家考公务员呢!我那小孙儿就这样。她们不知道当公务员稳定靠谱吗?谁不知道啊,可还是来干这行儿了。大家都一样,外头人谁也不知道你想什么,也不知道你要什么,能理解就理解不能理解就算,你自己清楚自己要什么就行了,多少人这点东西都寻思不明白呢。”
周程点点头:“那哥,你清楚自己要什么吗?”
江望帆默了一默,良久才轻轻笑起来:“我当然知道。”
他当然清楚自己要什么,也清楚选择的后果。他思考过,犹豫过,怀疑过,最终还是决定赌上一把,把十年前失去的再亲手拿回来。
周程没有呆多久,公司统共就只给他放了一天的假,他半天用来给江望帆做饭,半天用来打游戏拉江望帆上段,等天黑了保姆车在楼下打SOS三闪灯的时候才匆匆忙忙跑下楼,草草套上帽子口罩塞进保姆车里,整个人轻松又雀跃,隔着车窗冲楼上挥手告别。
七座的保姆车,旁边坐的是经纪人李晴。
周程昨晚说的那些,李晴其实也心里有数。这个以周程发展为核心的小小工作室,从她这个经纪人到几个助理宣传小姑娘,大家一天天的早就摸透了周程的脾气。他洁癖,他龟毛,他事多,处女座的黑点领了个十成十,理工科出身思维上还带着那么点直来直往不知变通。他是真心想演戏,也是真的用心在学习,计算实验之前总是希望先把理论基础打扎实,就算李晴跟他说过八百遍多实践也能弯道超车,他就是不肯,就是傻乎乎地去报什么网课听讲,去买了一堆教材来生啃硬学,连发展史都不放过。
处女座强迫症、完美主义,可他没有折腾李晴没有折腾叶子,他在认真地折腾自己,让李晴情不自禁地有点儿母爱泛滥。
“你喜欢那个军官就好好准备,争取拿下来。”李晴目视前方,不咸不淡地说,“另外两个……推就推了吧,也没什么,青春偶像剧而已,以后又不是没有。”
周程意外:“晴姐,你同意了?”
“能不同意吗?”李晴好笑,“你不喜欢,到时候试戏不好好试,人家不要你我也不能强塞你进去,朗月还没那么厉害。”
周程低着头笑:“谢谢晴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争取军官,不会给你们丢人的。”
“哎橙子,其实你这样也不错,现在的流量小鲜肉有几个肯那么踏实啊。”叶子在后座抱着薯片咔哧咔哧地吃,“咱是能靠脸吃饭,偏偏靠努力!这个人设现在很受欢迎的!等你修炼成演技派,咱们说不定能拿个最佳男主角看看,是吧周影帝?”
“哎别别别,别用你。”周程被吹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得认清自己,还差得远呢。”
小区在后视镜里越退越远,李晴盯着那一片灯光,看久了看出一道道重影:“橙子,你跟江老师关系很好啊?”
“可不是!”叶子兴奋地一拍椅背,薯片也顺手搁一边了,扒着李晴的椅子吧嗒吧嗒说起来,“整个剧组就属他俩关系好!晴姐你不知道,江老师也就第一次见有点高冷,其实人可好了,在组里一直带着咱们橙子,给他讲戏啦对台词啦,不是自己角色的词都帮他对!”
李晴挑眉:“这么好?”
“真的真的!不过也是咱们橙子讨人喜欢,第一天江老师犯胃病,橙子又是热粥又是买东西的,置办得可周到了!我琢磨着,就是那会江老师觉得这孩子不错,才里里外外照顾他的。”
周程有些不好意思:“应、应该的……帆哥真的帮了我很多,这次我本来心里挺没底,也是他开导我……”
李晴吓了一跳:“你还把这事给他说啊?”
周程茫然:“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哎你……”李晴张了张嘴,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怎么什么事都跟别人说啊……这才认识多久?平时也没见你这么没把门啊?这要是传到人家组里,人家要怎么想你怎么看你?”
周程笃定:“没关系,帆哥比我懂多了,不会跟别人说的。”
李晴不认识江望帆,了解的信息除了百度百科寥寥几行就是叶子那里天花乱坠的夸奖,不知怎么的,周程和叶子越夸,她心里反倒越是发虚,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女人的直觉是一种玄学,抱着这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顾虑,之后的工作里李晴不由自主地多留意了一些,没想到一留意,还真让她察觉出些之前被忽视了的问题。
第28章
周程的试戏很顺利,角色本身就是少年意气满腔热血的类型,他的外形条件相当符合。军阀少爷,自带家底的天之骄子,接受西式教育,面对动荡不安的家国一心革命,这个人物心思纯粹,经历简单,性格表达上也很好把握,本来就是适配性非常广的一个角色。而后期的成长转变要燃点有燃点要泪点就泪点,简单说,是个难度不高又十分讨巧的配角,故而竞争格外激烈。
这部剧的男女主角都已经定了,是几个八五后演员,属于演过不少年代剧婆媳剧,在父母长辈那里混了个脸熟,叫得出角色叫不出名字的那种。剧走的是上星主旋律,主角们大局已定,年轻的重要配角也就那么一个,番位要排到四五去,有些人气的年轻演员都看不上,中游以及新人趋之若鹜,那么些个人资料往桌上一摞,周程的优势就很明显了。
选角导演还跟李晴坦白过,真没想到周程会愿意来试戏,应征的演员里他的人气无疑是最高的,准备得也很认真,尤其那初出茅庐不服输的劲儿,自然得仿佛就是角色本人。后期的戏略微有些没跟上,但也问题不大,多磨几遍就好了。更难得的是,他谈片酬之前还担心太贵用不起,没想到周程的报价非常合理,老老实实一个四五番配角该有的价,对于他这个人气来说甚至是过于低了。
这么物美价廉性价比高的演员,导演当然是乐呵呵就定下了。
签完合同那天周程高高兴兴地给江望帆拨了个电话报喜,活像是给老父亲报喜的高考状元,整得江望帆也愣了一下,回忆了三秒钟自己是不是真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好好好,早说过你没问题的吧,这不挺好嘛。”
周程克制不住地兴奋,毕竟是第一次以自己的表现拿下角色,与公司无关,与星探无关,更不是带资进组的关系户,而是实打实地试戏实打实的符合要求。
“哥,你近期有什么安排吗?我大概两个月后进组,这两个月要好好读一读剧本,晴姐又给我排了好多活儿,拍照广告什么的,得天南海北地飞,这两天我们再找时间聚聚?还是我来你家做饭吧,你上次不是说想吃正宗上海菜么,我给你做。”
江望帆下意识数了数自己少得可怜的行程,咬着后槽牙强颜欢笑:“不用不用,我最近也要到处赶行程,歇不下来,你忙自己的就行了,空了再约、空了再约。”
“好……”周程失落,但也知道没办法,只能反复叮嘱要经常联系,说不定凑在同一个城市做通告,结束后还能见见面聊几句。
李晴一直等着他打完电话,看着他从兴高采烈到恹恹不乐,斟酌了好一会才开口:“橙子,你有没有觉得……你太依赖江望帆了?”
“啊?”周程茫然,“有吗?”
李晴在桌子对面正襟危坐,抿着嘴扶了扶眼镜,一般她这个表情就是严肃开关,意味着要说大事了:“你连自己的行程通告接了什么戏签了什么合同都跟他说,橙子,过了。”
周程愣了愣:“只是朋友之间聊聊工作也不行吗?我没有泄密吧,这个剧本大纲人物小传跟演员招募一起发在网上的,谁都能查到。”
“不是这些。”李晴摇摇头,忽然有些后悔。
她明知道周程是半路出家,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明知道他不懂方法派,只能浸入式演绎,把角色掰碎吃透内化为自己;明知道他还没有学会快速入戏出戏,明知道他拍完一部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调整……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经纪人,这些是她应该考虑到的。
昆仑引的经历是唐秋的一生,但那些喜怒哀乐笑容眼泪,都是周程自己的。
“你太入戏了。”李晴说。
她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呢?大概是因为以前带的都是科班演员,能做到很快出戏;又或者是因为唐秋跟周程太像了,让她一时分不清他到底出没出戏,只有在他一次次不论大事小事第一个找江望帆征求意见争取支持才突然注意到,这些仿佛成了周程的本能动作——以往,他是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些的。
“你第一次演得那么投入,出戏慢可以理解,但你要有意识地抽离角色,别忘了下一个角色两个月后就进组了。”李晴尽量不给他压力,“这个也是很多新人演员都会遇上的问题,你不用太担心,时间久了自然而然会走出来。你记得一点就好,江望帆是江望帆,大师兄是大师兄,他们不是一个人,你也不是唐秋。”
“我没有,我分得很清楚。”周程理直气壮,“姬岩是个变态,帆哥是演得很好,但他本人睿智真诚温柔热心,跟角色完全不一样,我不会把他们两个搞混。”
这一串形容词用的……还说不是入戏太深呢?
“我不是指这个。”李晴换了个方向,“我说的是,就算你分清了姬岩和江望帆,那你分清唐秋和周程了吗?你是不是还在周程的世界里?周程是不是像唐秋依赖大师兄一样依赖江望帆?”
李晴说得很重,一双眼也紧紧盯着他,甚至有几分凌厉:“姬岩惯着唐秋,因为他是大BOSS,他要拿唐秋做实验,要通过唐秋来谋求接近神的力量;那江望帆为什么要惯着你呢?是你想过没有,你们只是拍了三个月戏的同事而已,你一厢情愿把他当好朋友,那他呢?他经历的剧组比你多太多了,像你这样的‘同事’也有太多,要是个个都跟你一样什么大事小事都找他,他忙得过来吗?圈子里大家都很忙,有点个人时间都不容易。”
还有一句话李晴没说出口。她去调查过江望帆,出道时两年三部电影都是同一个制作班底,按理说是他合作时间最长的团队了,却没见他有几个当年带下来的圈中好友。周程口中的“真诚热心”,恐怕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一连串发问直扎周程的心,最后一句更是一棍子把他敲懵了。他把江望帆当成亲近的好朋友,那江望帆呢?也把他当朋友吗?还是如李晴所说,只是个普通同事?而他作为一个“普通同事”,回忆起二人的联系频率也不得不承认,刚开始他还会小心矜持地问一句方不方便可不可以,慢慢慢慢地就得寸进尺,就像刚才那个电话,他甚至按捺不住激动心情,也不管江望帆是不是在工作、会不会在休息就直接拨了过去,远超了他长久以来与人相处的尺度。
可要说入戏,整部《昆仑引》,得唐秋全心信任的不止大师兄,还有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男二号好兄弟,还有跟他相知相许的女主角小辣椒。更别说最后那一场真相大白,唐秋对姬岩绝望、疯狂、信仰崩塌的心态,如果他真的入戏太深,他更应该移情到路远恒应澜身上,对江望帆观感微妙才对。
“那是因为角色定位。”李晴耐心地跟他解释,“路远恒确实跟男二号性格很像,也很受欢迎,跟谁都能聊到一起去,在戏里你们俩一起走剧情,出了戏你没了主角光环他为什么要围着你转?叶子都告诉我了,你在组里就成天黏着江望帆,对别人都爱答不理,人家觉得没趣自然就去找别人玩了。至于应澜,她的性格跟小辣椒不是同款,她戏外走矜持淑女路线的,不会像剧里放得开,生活和戏区别得很清楚,你不至于搞混。”
“江望帆就不一样了,他在戏里演你的人生导师,戏外又给你当老师,太像了。”
“能让人出不了戏的,不是角色经历性格和思想,是相处模式。你们俩的相处模式太接近剧里,会让你把演戏时的情感投射到他身上,从而产生移情。”
李晴担忧地看着他:“橙子,浸入式演法是很伤身的,你以后要注意,多用些方法上的东西,你没有那么多心能走。”
周程无言以对,思索了好一会,才慢慢摇了下头:“晴姐,可能……我不是把对姬岩的感情投射到帆哥身上,而是……我是把对他的感情用到了姬岩身上……当时导演让我入戏,就是给我营造了整个师门氛围,我是先有了帆哥这个老师,然后才有的大师兄。”
完了。李晴心里咯噔一声,这导演也忒狠了吧,这方法不是因戏生情,是因情生戏呀!得亏姬岩这个角色是男的,这要是换成个姑娘这么搞法,保不齐这没经验的小孩儿就要爱上人家了!
李晴头疼:“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更要注意了,近期就别再联系人家,给自己也给江老师一个时间缓缓,等从戏里走出来了再联系。如果你们真的是好朋友,一时半会不联系也没啥是吧?”
周程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点了点头,只是总觉得应该跟江望帆说一声。
而此时的江望帆并没有心情去管周程的微信。
他接电话的时候刚从车里钻出来,一手撑开伞一手拎着两瓶好酒,脖子那还得夹个大屏手机,差一点都想直接挂了。
周程也不知什么毛病,偏要这个时候打电话,有什么不能微信里说的,屁大点事也要嚷嚷。
虽然自己现在连这屁大的资源都没有。
他今天打扮得人模狗样,来参加同学会。
费了不少劲头才成功怂恿原班长来搞这个同学会。班长是个好大喜功的,倒是如他所愿没有把最初倡导者是江帆同学给抖出来,给他这个无利不起早的人留了点可操作的面子空间。
算算时间,他们这帮人毕业六七年了,有的已经混出点名堂,演上了主角当上了某公司一哥一姐小生花旦,也有的跑跑龙套演演配角,没过几年干脆转了行,现如今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得也挺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