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此言毕,两人之间复又无话。
良久,玖洏都以为阿元不会再说话了,她抱着青蓦以手作扇给他驱赶恶虫之时,忽听得阿元开口问道:“凤姬为何会怕蛇虺?”
玖洏脱口而出:“我没有!”
一看玖洏这般模样便知她是不想谈及此事,阿元遂不再逼迫,只道:“此地处处险难,凤姬还是当心些。”
玖洏这才明白过来,他有此一问原是怕她再受蛇虺之困。此前若非是她拖累,兴许此时他们都已逃出不死都了吧。
秘牢昏暗,惟有四面墙上挂着几点幽微烛火。
她若不与阿元说话时,便能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水滴之声——滴沰,滴沰……
长久不歇,回荡在空旷的牢笼之内,好像水从四面八方砸进了耳朵里,从每一寸皮肉上爬过,寒冷刺骨,冻住了身上的血,血淌得越来越慢,四肢逐渐僵麻,这里静得可怕。
“我以前有个待我极好的叔叔,看着我出生,也给我扎过很丑的鬏鬏,就连第一次展翅学飞都是他和哥哥们在底下接着我。但是有一次与凶兽蜚大战,为了救阿爹,他再也没能回来,那时,我刚学会飞,还没能飞出丹穴山脉。”
玖洏不停地讲,声音盖过了水声,她不再那么害怕了:“后来阿爹领回来一只小窃脂鸟,是叔叔的遗孤,阿娘让我将她认作了妹妹,我很欢喜,因为那是我在凤凰台上迎来的第一个比我还要年幼的孩子。”
玖洏回忆道:“她叫细细,一听就像个妹妹的名字,柔弱又招人疼惜,不过她真的很聪明,又刻苦,在我还苦恼叫累,飞不过五百里丹穴山时,她早已学会了三十六般法术。她长得像粉红的桃芷花一样甜,说话比妙音鸟还好听,凤凰台上谁都欢喜她,阿爹阿娘视她作幺女,哥哥们待她也同我一般,从不分轻疏薄厚。”
玖洏拍死了一只停在青蓦鼻梁上的虫蚋,揩在了青蓦的衣襟上,她借着微弱烛光,眯着眼检查自己手上有没有沾到什么脏东西。
一边接着说道:“她是真的很聪明,聪明到把我推下蛇窟,我哭喊着是她害的我,他们却没有一个相信我。”
阿元问道:“为什么?”
嗯?玖洏没听懂阿元问的是什么,是为什么细细要把她推下蛇窟,还是为什么他们都不信她呢。不过这都不重要,她依旧自顾自地回忆那些糟心事,又自顾自地讲出来。
“那时阿爹陪阿娘回了须弥山,哥哥们各自有事出门在外,只有五哥在凤凰宫中,忘了为着什么事被罚了面壁,凤凰台只剩我带着她。她说她想下山寻乐,我便带她下了山,她说泉水甜,我便喝下了她捧来的一掬水,她说前面有蛇挡路,我便走在她前头把路清理干净。
“可她忽然推了我一把,把我推进了蛇窟里,原本我还当她是在与我打闹,我是凤凰嘛,这世上哪有被蛇咬死的凤凰呢?可那天我真的险些死在了那里,我被咬得很痛很痛,她在蛇窟外还是笑得像桃芷花一般甜,我向她求饶认输。
“我还是以为她在同我顽耍,以前嬉闹闹过了头,我们也常撒娇求饶,也就不再闹了。可那天我一直没能等到她拉我出去。
“直到我听到五哥寻来的声音,她终于不再笑得如同粉红的桃芷花了,她也跳进了蛇窟里,不顾那些蛇虺抱住了我。我再醒来时,阿爹阿娘和哥哥们都回来了,可还不如不回来。我生气极了,我向他们告状,他们却都不信是她故意推我。
“我的阿爹、我的阿娘、我的哥哥们不相信我的话,那时他们围在我身边,我却觉得蛇窟里那成百上千条恶心的蛇仍旧在我身上爬。在跟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和驳斥之后,我才终于醒悟过来,原来这回不是顽闹过了头,是她想要杀了我。”
玖洏抬头朝阿元笑了一笑:“若不是她不晓得每个丹穴山的凤凰都会取一枚心翎留存于凤凰台,危急关头可作出指引,那回我便真的没有命在了。”
阿元静静地问道:“后来呢?”
“他们都不信我,只有阿舅,明王阿舅相信我,阿舅吞吃了那只窃脂鸟,为我出了口恶气。”
“恶气都出了吗?”
玖洏愣了一下:“自然!”
阿元又温声缓缓问道:“那怎么还是怕蛇呢?究竟是蛇太厉害了,还是那窃脂鸟姑娘太厉害?”
“这当然是……”玖洏顿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是蛇吗?可自古来都只有蛇怕凤凰,哪有凤凰怕蛇的。那是细细?可她都早就遭了报应。
阿元也不催促,任由她出神思索。
第110章
听闻万妖国穷山恶水,瘴雨蛮烟,神女爱美,最惜容颜,阁下竟不能体恤?
直到离戈率兵打到了不死都城门下,
强逼琅上放人之时,玖洏还未想出个结果来。
对于离戈举兵挞伐妖少君之举,妖国之中群妖鼎沸,待听得离戈在战前宣读琅上囚天神、通魔族、杀妖主、谋妖国的滔滔罪行后,
三十六城皆惶惶不安。
琅上无力自证,
在姜楼的撺掇下,
一味地杀妖禁谣,一十二境三十六城反投天族者不在少数,
这一战打得很快,
也很容易。
待得牧化带着无念九哭境的守兵回到不死都之时,
琅上已经兵败山倒,一路兵戈倒投,
琅七领天族之兵如同狂澜席卷所有城池,只等冲开那高高在上的最后一扇门。
大厦倾覆已是无可挽回了。
一如阿盈预料那般,那些蠢钝的守兵果真都被一刀一个地砍去了脑袋肢躯,
他们临死前都心心念念着要往前多走一步,给他们的少君争出一线生机。
可事实上他们那么微不足道,他们不过是妖与神、尘欲与秩序的博弈间亿万棋子之一而已,轻若尘埃。
拼尽了鲜血性命,
却都不够给屠刀磨出个豁口来。
那锋利森寒的屠刀,
沾着温血黏着糜肉,依旧是要砍下,没有丝毫滞缓。
坐在高高的妖主君位之上,
琅上背后是张牙舞爪的犭也狼骨雕,
威严之像铺满影壁,
有那么瞬息,琅上仿佛与墙上眈眈相向的犭也狼骨雕形神叠覆,
教人胆寒。
在这沉默的诡丽大殿之中,牧仞与姜楼跪在铺陈孤影幢幢的阶陛之下,琅上神情难看得仿佛被捅了十七八刀一般。
有妖将最新的战报送进来,很快又退了出去。
琅上推倒案上所有东西,他一遍又一遍地捶案喝问战况,不满于节节败退的战局,又再一次问及姜楼西陵的动静。
这已是姜楼第七遍回答这个问题,他依旧耐心而平静地作第七遍答话:“并无回音。”
牧仞战甲未除,一身血痕,与姜楼安之若素的态度截然不同,他跪伏于地,向琅上恨声谏道:“当初结盟之时魔族交给殿下的使者业已自绝,殿下,魔族靠不住了啊!殿下还是快快做出决策吧!”
琅上跌摔于座,抚额沉默良久,在牧仞声声催促下,终于声音疲累极瘁地开了口,像是从喉咙里碾挤出来一句话:“二位以为眼下该当如何?”
“弃戈而降!”
“决一死战!”
牧仞与姜楼同时答道。
琅上松开了君位王座上血玉狼首的把手,轻敲了两下,掠视过仍跪于地上的牧仞,摇头自嘲轻笑,喃喃一句:“何至于此?”
忽尔振臂一挥,对着底下二臣扬声复道:“何至于此!”
琅上双目猩红,几至失容:“本君还有天族太孙在手,他们焉敢攻城!本君就在这里等着,且看他离戈战神敢不敢玉石俱摧!”
“不可!”牧仞立时劝阻,“我们若以太孙威胁,便是坐实了罪证,殿下万万不可啊!”
姜楼冷笑一声:“天族问过罪证了么,他们早已将罪名定死,都已打到了家门口,将军说这个不觉得可笑吗?”
牧仞恼怒至极——离戈大张挞伐,兴师问罪之前,他身为妖国的大将军竟然还不知道他们的少君私囚了天族太孙、少妃、青丘神君与一个已经逃回了战神阵营的小公主,离戈报的那些罪名除了囚杀妖主他此前听到了一些风声外,别的无一知道。
这一仗打起来的时候他都是懵的,全然是硬着头皮上阵。全都是这个姜楼教唆的,他甚至还想教唆少君杀了太孙,真是个祸害奸佞!
他自是恨得牙痒痒,却偏生嘴笨,骂不过这祸害。
姜楼仗着琅上偏心偏信,此时便向牧仞步步紧逼,语出如刀,字字锋利:“将军怕不是怨怪少君殿下行动不与你商量?将军可是以为戕杀神君、私囚太孙是殿下一己之为,但若把太孙提上城门,要挟战神便成了将军之罪,祸延整个妖族,是以才阻止殿下死战,而劝殿下归降天族,以殿下一身换将军……啊不,是换妖族逃过天帝降罪,免去天谴重罚,得以活命?”
“你他娘的放屁!”牧仞气得几乎要从地上爬起来揍这祸害,他努力地在琅上面前想要挽回,“臣、臣……殿下休要听这祸害放屁!”
“够了!”琅上听不下去了,怒而拍案喝止了他们,又转向牧仞问道,“牧仞将军若真未如此作想……”
牧仞急不可待地回答:“自然没有!”
琅上继续道:“那将军便证明给本君看,你去把禁狱中囚禁的三位送去给牧化。”
“……”牧仞憋了好一会儿,还是道,“不可啊,求殿下三思!”
琅上霍地站起身来,双目含威向牧仞逼视,手中已凝聚起妖力,金雷隐现,紫光重重。
姜楼上前一步,挡在牧仞面前:“牧仞将军虽性子粗直了些,但忠心耿耿,与亲弟牧化将军乃妖国双星,为我妖国征战,竭诚尽节,还望殿下开恩。”
牧仞满怀疑虑,不敢置信地望着姜楼,但好歹是没有在此时出言与他呛声。
琅上尚未动手,正在此时,外面有小妖急匆匆跑来传话。
是琅厌来了。
琅厌早在天兵强渡蒙汜,打入万妖之国的大门之时,便已归降离戈,她在此时此境况回来,来意自是昭昭明了。
琅上却没有赶走她,甚至没有一点为难地便让妖官领了她过来。
素服裹风,鬓簪白花的瘦削女子罩着一袭简素斗篷迤迤然步入大殿。
兄妹相望,隔九层阶陛,隔千顷血海。
琅厌依旧如往日,家常见长兄执妹礼,口中喊一声哥哥。
琅上点头应了一句厌厌。
琅厌红着眼,说道:“我有话要与哥哥单独说。”
琅上沉默少时,还是答应了她。姜楼牧仞转身退下时,跟着琅厌一同过来的头戴皂纱幕篱障蔽周身之人也跟着一同出去。
实在是那副严密扎实的打扮太过惹眼,琅上出声喊住了那人。
那人从容不迫地答道:“回殿下,琅厌公主是天族派来劝降的使者,鉴于琅厌公主身份特殊,在下自然便是监督使者的使者啦。”
琅厌默默地点了下头,琅上把不满压回腹中,皱着眉将他们挥退。
“姜楼大哥!”琅厌忽然想起来,喊道。
姜楼微微躬身:“公主有何事吩咐?”
琅厌温声嘱咐:“使者自小在神族长大,怕是难耐妖国苦厄之气,还劳姜楼大哥好生照料这位使者,当心冲撞贵客。”
“是。”
退出大殿后,牧仞仍要寻姜楼麻烦,姜楼轻飘飘地拿三言两语便激得他赶回了战场。
庭中忽起一阵风,吹起半幅皂纱,风骤起急停,皂纱旋即落下,只瞧见了幕篱后一片白影,如苍山间雨雾缭绕,看不清那山水真貌。
姜楼问道:“使者可曾来过森罗宫做过客?”
幕篱下传出清清泠泠一声:“不曾。”
“在下是见使者幕篱后尚系一层面纱,如此周至,在下还当使者在这王宫之中是有不想相见之辈。”
“哦,你是说这个?”幕篱下伸出白生生一只素手,隔纱指着自己面庞,细细地轻笑一声,声音极是悦耳话却大不客气,“来前听闻万妖之国穷山恶水,瘴雨蛮烟,来到贵宝地不由深以为然,且这几日又烽火连天的,神女爱美,最惜容颜,阁下竟不能体恤?”
“是在下多虑了,还望使者宽宥。”
姜楼屈身告罪,幕篱下哼哼两声,问起其他,这番试探便就此停断。
“听闻贵上收了我们小公主的法宝,想来必不是有意欺辱我天族,可此时还不肯归还,那定是你这少君爱卿给偷偷昧下了!”幕篱下骤然发难道。
姜楼心想,这使者真是胡说八道也毫不心虚,琅上都同离戈打得生生死死了,她还说什么不敢欺辱,可不是连藉口都懒怠费心想个好的。
但他口中却还是客气道:“在下这便领使者去取。”
不言不语地走了一段路,来到一方岔道口,姜楼疾逾幕篱半步外抬手阻拦。
幕篱下的翘头小靴停住,这回没有再大马金刀地一步掀起半尺风,乖乖地藏进了这一匝方寸地。
姜楼弯腰垂头,低眉顺眼地解释道:“使者莫怪,前方就是我族少君的宫殿,如今正留居宾客,还请使者移步这条道。”
“阁下何必总是这般屈身告罪,累不累?不如干脆跪着说话吧,省了麻烦。”幕篱下不过随口一说,也未管他肯不肯跪,接着又道,“有什么客还能贵过本贵客?”
那幕篱边檐微微上翘,可想见,幕篱下那顶漂亮的头颅大约正高扬着,那张矜贵的嘴巴才能说出这样高傲的话。
幕篱下又提起那几位谁都心知肚明正被囚于妖族的殿下们:“听合虚宫的小冰妹妹说,贵上请了我们大师兄在禁狱里作客?”
大师兄……听说太孙阿元乃天帝躬亲教导,并无师妹,那她所言者便是那位东望山的神君?
那她是?
“本座乃东望山行云。”幕篱下说话真如行云浮霭一般轻柔且淡,自然且舒。
姜楼极是熟练地道了两句久仰幸会,煞是殷勤地弯腰更低了些许,谦恭至极,在前面引着使者去取京沂的宝贝,步伐甚至也快了几分,活像是行云的名头真有多大似的。
使者看得明白,他这是不欲自己再追究青蓦等被囚禁狱之事,故意避而不答,要借此蒙混过去,她也不戳破,默默地当作自己真忘了问过那一句。
这般遮遮掩掩,心虚至极,仿佛那禁狱里真囚了战端一样。
可是琅上那样一个疑心似海深的妖,在放跑了一个小冰之后,还真的放心依旧把阿元一行安置于禁狱里?即便是想再来一出请君入瓮,也不该这般胆大呐,还是说他们在故布疑阵……
姜楼在前头领路,留意到身后落后半步的使者虽跟了上来,那幅幕篱纱帘却正朝向往琅上宫殿的那另一条路。
姜楼微微抿唇,浅淡一笑似水无痕,心中窃哂:“果真是多疑的性子。”他仍作不知不觉状在前边引路。
他们把京沂的宝贝都归置到了万宝塔中,若非她今日过来讨要,也不知是想封存起来,还是化为己用。
“这便是京沂公主曾来作客,临走前遗落的所有物件,尽在此处了。”
她没计较姜楼的辞令,不在意地哦了一声,手往空中一招,抓来三尺长一片灰扑扑的麻布,向前丢去,麻布依势而长,如云盖顶,将一架子宝贝团团裹住,又忽如泄气一般变化作腰间荷包大小,飞回了她手中。
“你可要点点?”她晃了晃手里的布袋子说道,“莫等出了这扇门再说本座顺手牵羊,那时本座可就不依了。”
姜楼自然是称不敢。
他一揖下拜,做足了谦逊姿态,可怜这一揖到底竟未能抬得起来。
“砰”地一声,姜楼以头抢地摔在了地上。
幕篱下探出素手掀起了皂纱,探出的手腕上正环着一串儿铃铛镯,叮叮铛铛,竟自成一种奇异音韵。
正是她适才混水摸鱼悄悄戴到手上的渡缘十二铃。仙家宝物自有灵性,并非随意是谁沾手便能使出来的,是以这姜楼才如此不设防。
纤细的皓腕摇摇,铃儿铛铛,得意地轻笑:“巧不巧,我偏生是这宝贝的旧主人,偏生知道它该怎么使,教我轻易得了手,呸!”
阿盈上前先是轻踹了两下,见他果然不醒,遂放下心来,脚下多使了些力,给他翻了个身,在他身上掏掏摸摸一番,想顺手找找有没有什么能让她在妖国便宜行事的东西。
“咦!”
她从姜楼怀里找到一枚钤印,第一眼便觉得那紫玉上面雕刻的花纹似乎分外眼熟。
尚未等她细细辨认,塔下有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应该是方才打晕姜楼的声音还是惊动了下面守塔的小妖。
阿盈忙不迭把东西塞进怀里,左右乱窜却未寻得出路。
听声音那气势凶得很,他们已经快找到这层来了。
第111章
“她嫁了个小仙,”阿盈摸着下巴道,“不过那小仙的本事却是通天大。”
她只好匆匆放下幕篱,
复又遮起面容,阿盈放声大喊:“妖呢妖呢!”只听声音,还当她真是又气又急。
外头寻来的那些妖闻得呼唤,很快便找了进来。
他们一看躺在地生死不知的姜楼,
顿时面色大变。
还不等他们诘责的话斥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