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妖医缄默地跪在琅厌座边,
琅上坐在阶陛之上,神情寥落地说着无关的话,
等待着寒冽的风带来利刃割喉。
阿盈又将面纱重新铺在地上,
坐在比琅上高出一阶的阶陛上。
她支着下巴,
望着正前方殿门外树梢头辗转不离的风,问道:“其实你早就想降了,
就是在等人来说服你是吧?”
琅上冷哼一声,讽道:“自作聪明。”
阿盈有些想笑:“难不成你觉得被我逼着投降要比你自愿投降来得涨面儿些?”
琅上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少君哥哥,我有些事儿想不通,
反正事已至此了,不如你给我解解惑呗。”阿盈拍了拍他的肩。
琅上抖开她的手:“关本君屁事。”
呵!阿盈可最有本事治这种又硬又臭的嘴了。
她说:“你答我一句,我便还你一句嫣然的消息,何如?”
琅上果然垂头不说话了。
阿盈暗自得意,
立马从怀里取出她自姜楼身上翻出来的钤印,
问琅上识不识得这东西。
琅上一眼便认出了,还不忘嘲讽阿盈一句——是个爱偷东西的贼。
还真是犟,真是个吃亏不长记性的蠢蠹。
阿盈立时立眉竖眼一通排喧将他骂了回去,
最后也不忘问一句:“这雕刻的纹饰独姜楼用?”琅上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阿盈一边把玩着钤印,
思索究竟是在哪见过这雕纹,
一边漫不经心地兑现承诺:“那个神仙为了换嫣然一个改过赎罪的机会,如今已魂飞魄散了。”
她留意到琅上听闻这话时的反应颇是古怪,
不似喜,也不似哀,很是一副惶馁不宁、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不问?”阿盈笑道,“那可轮到我问了。你将前来察探的玖洏等两番都只是关入禁狱,看你行事也不算果绝狠厉,本澹神君也就罢了,实在嚣张,又看不懂形势,但你怎么竟敢杀妖主呢?”
琅上沉默不语,阿盈点点头:“那我猜猜……你大概是想把他们之死嫁祸给魔族?如此在天族面前正好也能洗清你们勾结魔族的嫌疑,反正照眼下这个形势来看,他们弃你不顾,你又想栽赃嫁祸,你们的盟约也不怎么靠谱嘛。”
“本君已答应止戈投降,多言何益!”琅上认定了这是阿盈在羞辱他。
见自己猜准了,阿盈也无喜色,反面露兢忧之容,急道:“同你做了交易的果然是魔族!若然……去西陵的真的是魔族少君?那个魔头是怎么跑出来的啊……”阿盈欲哭无泪。
“你诈本君!”琅上又想伸手掐她,余光瞥见仍在昏睡的琅厌复又忍耐住了。
“诈什么诈,证实一番罢了!”阿盈毫不气弱地吼了回去。
阿元与离戈所知的琅上通魔的消息皆是从琅厌处得知,并无实据,而刚刚一番猜测,琅上算是默认了。
哦不……离戈倒是不光只听了琅厌的话,他如今是笃信妖族抓了魔子,那也成了离戈认定的证据,嗯……
“听说琼君……就是嫣然改嫁的那个神仙,他初遇嫣然时,嫣然受了极其惨烈的伤,是琼君救了嫣然。”真是多谢了西海小公主那生动的戏,今日才能在琅上这占得便宜。
听阿盈说到嫣然之伤,琅上眼中哀痛不同寻常。
阿盈回头看了眼琅厌问道:“你这妹妹出卖了你,为何你还是肯待她这般好?”
琅上不防她转而问起这话,有些不自在,更是意外:“这与大战并无干系,你问这作甚?”
“啰嗦,问了你就答!离戈的事值得我费心么,这世上只有我在意的事才是要紧事,”阿盈哂笑道,“我可就没管你明明在意,却为何不敢主动相问嫣然之事啊。”
琅上噎了一下,无奈道:“厌厌没有背叛我,是我走了一条与她背离的道。何况……是厌厌救了我与嫣然。”
“救?不对啊,琅厌明明不认得嫣然呐?”先前以嫣然面目混入森罗王宫,第一回见琅厌的时候,她分明没有认出来。
“当初嫣然修炼幻术出了岔子,术法不由已控,凡是见过她的容颜便会受到迷惑,她便尽日遮面,宫中见过她的人极少,且她离开妖国之后,父君杀光了所有与她相关的妖。”
“咦,还有这段缘故?”阿盈顿感好奇,“详细说说呢?”
琅上不答,扭头看她,阿盈哦了一声,暗骂他小气,只得说道:“琼君为了她的伤求遍神佛,只是嫣然伤得实在太重,心魂俱摧,那些神佛也不止是不愿救妖,更是无法救治。也不知是嫣然迷惑了琼君,还是琼君自愿抛舍仙道,总归琼君迷乱了心智,失了本性,为给嫣然治伤,残杀无数神仙,以神仙的血肉魂魄作药,一直这般温养着她。”
阿盈知道琅上想问嫣然的境况下落,但她只作不知,偏不多提。
琅上眉头紧锁:“她离开妖国时是受了伤,却远不及这般严重。”
阿盈并不觉得奇怪:“自然喽,一个受伤的妖逃出妖国,满身狼狈,能有什么好下场。你听着另一个男子这般对待嫣然,就……没点话想说?”
不应该呀,明明她随便一激,他就会气得跳脚哇。
琅上低垂着头,看不见神情,只听得他轻声说道:“她是晦冥之地独一的骊珠,昭衍沧海苍青水色。世间至宝捧奉于她,也不为过。”
“啊这……”阿盈默默失语。
不知怎的,琅上忽然开了话匣子,阿盈还未问及,那些旧年故事便如似蒙汜奔流不止的水,流漫烛影倏烁的诡丽大殿。
“厌厌自小偏好那些姝美绮粲之物,幼时有段日子想要学舞,父君便召妖国所有有名的乐舞师入宫教习,厌厌最后只选了嫣然留下来,她是八荒六合第一的乐舞师。”说起这个,琅上一脸与有荣焉的神情。
“我因此与嫣然相识,那时我也常与她呛声,说话从不让她,她不似你这般咄咄逼人,却会用软刀子戳我,也总是使我吃亏。”说着话,他便笑了起来。
风里的木枝清香吹进殿中,缠绕静影。妖生多舛,如隔两世,偏这影子还是旧时旧影,不见变化,只是双影成单,乐景成哀。
妖国甚少有这般静美之物。
殿门前那棵老树便是其一,木枝香经年不改,仍如昔年树下女妖翩然起舞,长袖挂上枝头,沾染上的那清香,几日不散。
琅厌缠着嫣然总在这木枝香里跳舞,一日日,一年年,两个且教且学,还有一个,蹲在那树上兴致盎然地瞧。
后来,琅厌犯了懒,半刻晚至,一日缺课,两月不来,三秋荒废,只剩下嫣然仍在那木枝香里婆娑起舞,只剩下琅上仍在那老树上心无旁骛地瞧。
琅厌不再学舞,妖主要将嫣然遣出宫,要让琅上与神族神女结亲。
殿门前的树上,少君目盼心思,悬悬而望,却再也望不见等不着似红蝶曼舞的女妖。
“父君没有太过逼我,却向嫣然家族施压,我舍弃少君位,劝说嫣然同我逃离妖族,为了不连累亲族,嫣然与她父母断绝了关系,是厌厌寻来九件至宝,又不顾死活求得九哭境里九妖容情,帮我们逃了出去。”
阿盈默道,怎么可能逃得走呢。
结局已定,她已亲眼看过结局,便没有问。
“没多久,父君便后悔了。厌厌传信给我,父君他还是迁怒于嫣然父母,迫害他们,我只能应父君之召,与嫣然回了不死都。彼时我已同嫣然成了亲,嫣然也怀有身孕,父君松口接纳了嫣然。”
阿盈看着琅上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受不了她那看傻子似的目光,琅上神情冷然道:“我知道是假的。”
阿盈顿时兴奋起来:“哦哦!那你是回去夺权哒?从那时候起你就开始霍霍磨刀啦?”
琅上头又垂了下去:“那时我忙于重操权柄,最多仅能庇护嫣然平安,此外再无力更周全地看顾好她。我后来才知道,那段日子里,父君一直在背地里磋磨嫣然,借口养胎把她软禁在了宫中,嫣然都忍下了,直到诞下女儿,她才能出宫。”
阿盈忍不住问道:“那个孩子叫什么?”
沉默良久,琅上才哑着声音念道:“乐盈。”带着一丝不平稳的哭腔。
说完这个名字,好似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又沉默了好久,才继续说道:“她急不可待地去看望家中父母亲族,却发现皆为一群魑魅魍魉所扮,嫣然她认定了这是父君所为。那日我犯了错……我没有相信她。”
但其实他是信的,只是他已经笼络了权柄,只要继续向妖主示好,让妖主信任放权给他,他就能从此护嫣然周全了。
可是他没法告诉嫣然自己是信她的。嫣然已为了自己委曲求全了那么久,他不能再要求嫣然为了自己连父母也不顾,甚至只是让她理解自己,那都是要她将刀子自己吞下,他连解释也不能。
后来,直到后来站在殿前老树下,风缠孤影,能重新闻到那木枝香时——自从重回不死都,他已很久都闻不到那清香了,那时他才晓得自己那么做,做错了,错得离谱。
那日之后,他还没来得及为嫣然找到她的父母,却逢一城动乱,妖主派他前往镇压。
“我将所有叛乱的妖都亲手斩杀了,血溅到我眼中,就像今日这样,入目皆是血红……”琅上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影子,好像看着和那天一样的影子,就能重新回到那天屠杀之时,“那些妖,死后变回了原样,皆是嫣然亲族。”
风里的木枝香没有了,血腥味忽然浓烈起来。
滴沰、滴沰……
阿盈寒毛直竖,被这声音惊醒,寻声看到地上,是琅上掐破了自己的手,血滴到地上,又从阶陛之上一级一级地淌下去。
血淌了一地,入目血红。
琅上说道:“我得偿所愿,妖主之下,惟我揽权。”
“她她她……”忽然结巴起来,阿盈忙捶了捶自己额头,“她看到了?”
“我去平叛时,嫣然害怕父君,便悄悄带着女儿追随我而去,她见到那群妖,心中不安,苦求我不要杀他们,却说不明缘由,我无法答应,终是她亲眼目睹我杀死了他们,杀光了她所有亲族。嫣然心智大失,行若癫狂,掐死了……本也要杀了我。我原再无生意,随她杀我,却被父君的心腹所救。我无法救她,无法杀她,惟一能做的只有放她逃出蒙汜,最后我答应了她,此生至死,再不得问她一句,决不寻她。之后的事,大抵便如你所知。”
阿盈揉着耳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连手上的铃铛撞出叮铃声,都教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握住手镯,不使它再发出声响。
可教她忍着不说话,又实在憋得难受,她小声问道:“你,想再见一见嫣然吗?她如今……过得不大好。”
琅上将满手的血抹在了那片影子上,可不管怎么抹,那影子始终还是旧时样子。
他答说:“自从那颗骊珠碎在了这晦冥之地,我便再也救不了她,这世上谁都能救她,独我,无可救得。我不见她,至死不见。”
“唔……”阿盈思量几番,终是沉默了。
那些事还是等到尘埃落定了再告诉他罢,不然此时若再横生枝节便麻烦了。
阿盈默默地从台阶上腾挪到琅厌座边,挤出一个角落乖乖坐着。
第113章
与神族不同道,但也该有道,修炼道,坚守道。
“医官,
医官。”
琅上连叫两声那妖医,妖医低垂着头都没有反应。
还是阿盈发现那妖医自封了耳识,替他解开,他方才诚惶诚恐地向琅上告罪求饶。
阿盈暗道,
这妖族的医官倒是很机灵,
果然还是医者最擅保命。
琅上已是心力交瘁,
甚至生不起气来责罚这个妖医,一副恹恹伤神的模样,
低声吩咐道:“去我宫中,
将三个仙囚提来,
执此钤印去。”他抬手一指阿盈一直握在手里的姜楼钤印。
“欸……”阿盈犹豫了一下,可看着这雕纹依旧想不出什么名堂,
且还越看越觉得眼生起来,只得撒手丢给了妖医。
妖医领命而去。
阿盈朝琅上哼哼两声:“果真是将他们换了地方藏,怎的,
怕我杀回来么?”
琅上没有睬她,只是望着那大敞的殿门。
他们,快到了。
离戈果然是很快便到了。
那位身披天光金甲的天族战神一到,大马金刀地走向上位,
扬起的业火之光织就的披风,
都仿佛藏着能割断头颅的杀敌之势,随手一挥便点亮了满殿灯烛。
刹那间,满殿阴晦驱逐无踪,
那些悲哀的、无奈的、稔恶的往日冤也好,
现世孽也罢,
皆悄然无声地流淌进驳杂光影里。
也不见琅上理一理离戈,却抓着阿盈要她替琅厌解毒,
离戈没有发话。
阿盈眼珠子一转,偏是要等阿元他们到了才肯解毒。
等阿元、玖洏与青蓦都活生生地、没有缺胳膊少腿儿地被送了过来,除了青蓦伤得最重,被送下去治伤了,阿盈十分自觉地朝离戈身后那个阴沉着脸的小伙儿招了招手,支使着他把琅厌带过去。
琅七面色不善地大跨步到王座前抱起琅厌,阿盈喊了声“等等”,变出半掌大小的白瓷瓶来,以指为刃破开封口,一缕色浅彩烟飘出,阿盈朝琅厌面前轻扇了扇。
琅厌幽幽醒转,琅七低声询问她感觉如何,琅厌轻蹙眉头,虚弱地摇了摇头。
琅上便要质问阿盈,这时,心忧兄长师长而跟随离戈过来的小京沂忙窜出来,指着琅厌解释道:“没事没事!这个……”
阿盈飞快地拽了京沂一把,将她拎到自己身后藏住,接过她话笑道:“这个便是解药了,只是她还需清清净净地歇息一会儿,等药性发作便好。这殿中待会儿怕是热闹,于她不宜,你还不带她回去?”
琅厌挣扎着下地,神情复杂地望了琅上一眼,转回头来,眼里噙泪,固执地哽咽道:“我不走!”
阿盈撇撇嘴,四下张望了一番,最后指着殿外的老树说:“那你在那等会儿行了吧,再不行我就把你敲晕了搬走!”
琅厌这才勉强答应,琅七招来妖奴将她安置好后,依旧留在殿中,冷眼旁观琅上伏罪。
大概是被囚禁太久,脸色分外苍白,阿元高坐在琅上的王位上,曾经站在牢笼外的琅上,如今却只能跪伏于阶下,听任天族太孙细数他的罪状。
阿盈无心细听他们那罪不罪、错不错的东西,而殿外又被琅厌占着,她只得往个边角落里坐着。
梁柱掩去了她的身影,垂下的幕纱遮去了烛光,这里昏昏一片。
跟在东望山上时一样,京沂依旧欢喜往她身边钻。
“那药只是舒缓痛楚的,琅姐姐也无需解药,师叔为什么要那么说?”京沂趴在阿盈面前的几案上问道。
琅厌的毒确实不用解,因为没有解药,只需要一个时辰内不再触碰到兰霞霞花粉便无碍了。
不过这事儿怎么能给琅上知道呢,他受了这么大的骗,定会恼羞成怒暴跳如雷。
“阿盈师叔,你得小心点,战神叔叔可气得厉害了呢!”
拿琅厌做局之事离戈并不知情,他当真是以为她们是诚心去招降的。哪知诚心招降没有,竟是成心搅事的。
闻言,阿盈便不乐意了:“我又不是来帮他平叛的,我是来帮盈——噫——师父救徒弟的。再说了,要不是我,离戈他的太孙殿下现下可得在城墙上悬着呢,他还能进得森罗宫来耀武扬威?我都替他立下这么一大功劳了,他有甚可气的!”
虽说此时刚从战场浴血而出的离戈,与那日在西陵外做花艺干农活的离戈很是不一样,一身凛然骇人尚未收敛的杀意诚然教她不由得有些发怵,但那日他那么欺负花玦和盈阙,她定是不会原谅他的!
“战神叔叔他本不想再打的,谁知云牋鸟传信来,要他即刻攻城,不然昆仑和天宫便都没少主了,他立时晓得出了事,盘问了京沂好久哩!”京沂有些委屈地说道。
阿盈斜了京沂一眼:“于是你便都交代了?”
京沂气弱道:“他可是战神,很凶哒……况且、况且要是不告诉他,他说他可不出兵的!”
阿盈懒洋洋地歪倚在柱子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随口应道:“傻子,他吓唬你的。”
京沂又说什么,她没有听清,只是看着不远处那阶下的琅上,看着他了无生意般地应下了一件件罪状,满身沉寂,如似枯槁。
阿盈想不通,究竟嫣然是给了他一个活着的因由,还是去死的藉口。
只不过说了一个故事,他便从死也要战,变成了现在这般颓靡的样子,也真是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