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拦?”话甫一问出口,想起她那脾气,阿元便知白问了句废话,
另问道,
“她可有说明见琅上所为何事?”
“神女说是为了结忘川时的一场旧因果。”
忘川?阿元偏头问玖洏:“凤姬可知忘川旧因所关何事?”
玖洏讪讪摇头。
因为与四师兄那桩旧恩怨,盈阙她已许久不曾回过东望山,上回在妖国,
是把小狐狸错认作了她,
自己已是很久未曾见过她了,
这回森罗重逢,不知为何,
与她短短几刻相处又总想起小狐狸,总归同门之间是生疏了不少,虽然说起来,似乎仿佛兴许也没有十分亲厚过叭……盈阙的事,同门之间一直所知不多。
念及此,玖洏不由觉得眼前这情形,还当真与当年瑶姬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之事,有几分诡异的重合。
不知怎地,把这话不小心嘟哝了出来,教京沂听着了,京沂便不高兴地又扭又挣,从她的桎梏中脱了身,大声喊道:“才不是九师叔,是九师叔做的事,她不会抵赖的!九师叔既说了只是了结旧因果,那便是了结旧因果,断不会再平白无故杀妖的!”
玖洏歉疚地笑笑,哄她道:“是我不好,不该将这两件事相提并论。”
当年盈阙与北狄那件旧官司是由阿元他大姑姑娴誉公主调停的,于是阿元也听过一二,此时便没有多问。
阿元淡淡地对南絮说了一句:“她不是雪女。”
南絮正愕疑间,离戈闻听消息已赶了过来,恰好听到这一句,不知前言,只当又是雪女搅和了事,烦躁道:“又是她?”
阿元向离戈周致地行了一礼,离戈赶忙回礼,阿元解释道:“在妖国这个并非雪女,乃是雪女豢养的一只小狐狸。”
“岂会?”玖洏纳罕,小狐狸身逝分明是她亲眼所见。
阿元瞥了她一眼:“被囚禁狱时,她来见过我们。”
忽然觉出不对劲,阿元朝南絮问道:“小狐狸为何还未到?”
南絮巡查禁狱,发现琅上之死时,首先便去禀报了阿元,同时也着天兵去寻阿盈了。
连不死都外的离戈此时都赶了回来,阿盈不应该还没到,怕又出事了。
南絮招来一天兵耳语几句,那天兵受令出去,没一会儿便将去寻阿盈的天兵带了过来,那天兵却说:“森罗宫中已问遍,却还是没有找到上仙。”天兵是先前得南絮之令去找阿盈的,尚不知其身份,仍呼作雪女上仙。
“哎呀,她不会已去找龙女前辈了叭?”京沂与玖洏面面相觑。
“龙女?”待得阿元问明原委,不由呵斥一句,“胡闹!”
今琅上虽已认罪,但却横死,妖国本就动荡,此事必定还会引起轩然大波,别的不说,跟随琅上投降的那些妖族恐怕要心生恐慌,生出大乱。
阿元安排离戈前去排布应付那些乱事,打算自己前往追回阿盈。
刚出禁狱,群妖尚未生乱,却惊闻得那连失父兄的妖国公主捅出了一桩奇事——杀妖主的并非琅上,而是琅七。
国中哗然。
妖庭老树生异香,琅厌曾久候树下沾染了那木枝香,又在禁狱外久立,那味道也留在了这儿,雨水也浣冲不净,反而弥清。
阿元仰头望天,妖国难得的一场阴雨也不知要下多久,无数雨珠前仆后继地冲他打下,可惜滴雨未沾身。
喟然长叹,妖国这一出阴诡之戏果真不是这般简单。
离戈有威势,可留下震慑群妖。阿元听玖洏说起,那位龙女前辈乃上古尊神而来的堕仙,便只能由他亲自去。
玖洏不懂,为何阿元会这般绷如弓弦,危若朝露的样子,他应该清楚,阿盈是盈阙的小狐狸,那她明明没有杀害琅上的必要。
“离戈上神在妖国没有寻到魔子,先前审问之时,琅上也称不知魔子何在。”阿元说道。
“可是你分明最知道魔子在何处……”玖洏看到阿元目含深意地静望自己,忽然想通什么,顿时止住了话。
是啊,正是因为在西陵时,阿元帮忙藏起了花簌,离戈才会笃信魔子是被妖族抓走的。
但玖洏依旧不解:“那没有找到魔子又关盈阙什么事,为何你如此紧张?”
“没有找到魔子,她就有了除去琅上的理由。”
“……灭口?”玖洏听懂了阿元话里的意思,立马便要反驳,“可是花簌就在西陵,她怎么会需要灭……”
玖洏说不下去了,只因她已想到,若让离戈查清琅上没有抓花簌,就会猜出花簌仍在西陵,那盈阙就成了花玦的帮凶,也是神族的背叛者。
所以,小狐狸是有杀琅上的理由的,而若她不能明证清白的话,她所代表的盈阙与昆仑,也会坐实背叛之罪。
届时,昆仑叛,神族的局势一定会大改。
玖洏没有再问阿元是不是怀疑小狐狸,这好像已经没有了意义。
所有的阴谋暗箭最后都是朝向那片人间陬隅,妄想从那里烧起火海,焚烧天地,以鲜血、以哀鸿,祭万万年的囹圄苦难。
在妖国,看不到西陵的方向,就像在九幽,也看不到天。
但这无法阻止藏在妖国的邪祟造下恶业,心怀滔天怨愤的魔也不会停止对天的报复。
西陵的黑夜好像妖国一样晦暗,惟有月光清澈无染,照人间,悯悲苦。
花玦搬着一盆雪白的剩蕊残葩刚回家,就被候在门外的云幺告知——花簌丢了。
此时夜色已浓,云幺一身重露,满面焦急之色,扯着花玦的袖子哭道:“今日下学之后,小归恩公自行回了不流云,直到傍晚时分祭司大人去找公主询问小归恩公是否在那里,这才知道小归恩公不见了!”
正交代前因,云幺手心忽而一空,一阵风卷起浮尘,花玦已推门进入院中,放下花盆,锁眉问道:“阿盈呢?”
云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立马回说:“祭司大人出宫去寻了,已经快两个时辰。”
院里满庭月辉之间,石桌上正摆着一汤两素,三份碗筷,现已凉透了。
“公子不过出门一天,竟生出这等变故!想是祭司大人事务繁忙,一时看顾不过来也是有的,弄丢了小归恩公,大人一定也很自责,公子千万莫与大人争吵!可要拨些人手过来?这些饭食也实在清淡了些,祭司大人尊贵非常,不怪做不好这些活,但公子和小归恩公怕是吃不惯吧?不如以后我每日送……哎,公子去哪儿?”
云幺自顾自背书似的说了一大段,花玦未应一声,在花簌屋中察看一番无果,忽然急趋离去。
甫一出门,迎头撞上一团黑影,那黑影冲得太快,花玦踉跄一步抵到了门槛上,险些摔倒。
“哥,我回来了!”这声音是花簌的。
“簌簌过来。”这一声是盈阙的。
盈阙拉住花玦,使他好借力护着花簌稳住身形。
在后头跟来的小百花笑嘻嘻地拉着花簌跑进院子,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下,捂着脑袋哼哼唧唧起来:“晕!好晕!太晕啦……”
花簌叹了口气,认命地挽起袖子帮她按揉:“姐姐使的是飞天遁地的法术,你只是不习惯而已,休息会儿便好,别怕。”
这情势变幻太快,看着那壁厢显是安然无恙的花簌,花玦此时思绪纷乱,问盈阙道:“怎么回事,是怎么找到她的?”
盈阙说:“花谷迷阵困住了她,是人间的阵法,没有灵力残迹,但是我找不到,是百花带我找到的。”
依理来说,若非仙灵诡怪手段,绝无可能将她蒙蔽,但也实是追查不到其他痕迹,若非小百花想起今日和花簌提起要去百花谷的约定,侥幸去找了一找,怕他们只能以为潜藏在这里的魔族已将花簌带离了西陵。
“我知道我知道!”小百花在那边一刻也不安生,高高地挥了挥手臂,“那个叫奇门遁甲,我在书上见过!我阿爹一定很快就能找出拐走小归的坏人,管他是求钱财,还是嫉妒你们家威风,统统都不放过!”
沉默良久的云幺指着小百花,神情难辨:“你!”
“嗯?”小百花回头左右看了看,见她果然是在指自己,很是茫然,“干嘛?”
云幺意识到此举不合身份,强忍住收回了手,朝花簌屈身施了一礼:“小恩公今日想是受惊了,我去煮碗安神汤来。”
花簌摆摆手:“不必劳烦,你也累了吧,回去休息就好。”
云幺牵起嘴角点了一头,向花玦盈阙告辞离去。
花玦把盈阙牵到桌边坐下:“饭菜凉了,我去热一热,很快就好。”
“好。”盈阙目光追随着他端菜进屋的背影。
小百花挡住花簌的手,仰头小声问她道:“归大哥生气啦?怎么不理你,和盈姐姐说话也不笑了诶。”
花簌见她已经不晕了,便靠在盈阙旁边坐下。
今日之事事发突然,且有许多蹊跷之处,虽则她深陷局中,却同样一无所知,甚至觉得是自己把自己带去的百花谷,只记得迷迷糊糊的像做了个梦。这几日和小百花约好了要去她的百花谷,梦里就想起了画卷上的花谷,醒来便在那里了,可是却怎么都走不出去,直到小百花带着盈阙找过来。
花玦把她从山河宫带走,所承担的重负必定更难当,今日这事他的思虑只会比自己更多。
花簌不由自主地摸上藏在衣襟里的鉴心镜,朝小百花摇了摇头。
小百花随手举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碗沿,说:“这事儿也不能怪你和盈姐姐嘛,明明归大哥自己也忙着自己的事,出去帮别人养什么花,顾不上接小归弟弟回家。盈姐姐找你翻遍了西陵,他也不安慰安慰你们!”
院子里只有小百花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花簌早已习惯了她的话痨,当下只与盈阙一般默默地等着她说到口干舌焦,自己住嘴。
等花玦端着热气飘飘的饭菜出来时,小百花蓦然噤声,全无背地里说人坏话被当场抓住的自觉,毫不尴尬地对着花玦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的贝齿,甜兮兮地喊一声:“哥哥!”
花玦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回去又端来一海碗烫烫的姜汤。小百花笑容一僵,立即乖巧告辞,夺门而去。
今晚不流云里的一户人家,各怀心事,安安静静地用完了一顿热腾腾的晚食。
放下已见底的海碗,花玦摸了摸花簌的脑袋,温声提醒道:“今日的课业还未做吧,多吗?”
花簌摆正碗筷,慢吞吞答道:“不多,能做完。”说完便要起身回屋。
花玦添道:“莫要熬得太晚,早些歇息。”
“晓得啦。”
目送花簌回屋,关上屋门,花玦沉默地开始收拾,盈阙忽然拉住他的手,花玦哎呦一声,连忙躲开:“手上沾了油,脏!”
盈阙举目在庭院中找一圈,问:“李叟家的花救活了吗?”
花玦指了指藤萝架下那盆将枯未枯的花,语带怜惜:“有些难照料,便带回来了,等养活了再送回去。”
院子里点了灯烛,那雪白花瓣上的枯萎黄斑映在暖光橘火之下,也显柔和不少。
中心的细蕊本该由洁净无瑕的重重霜瓣,挨挨挤挤地簇拥着,像是冬日银妆绣楼里,凭阑拥炉,娇女含羞,笼着一层层的不知是袅袅香雾,还是渺渺雨烟。
可此时这花间细蕊大剌剌袒露,重瓣凋零,黄斑点点。
隔着满院葱茏彩枝,盈阙将这盆残葩看了好一会儿,怔怔道:“好看。”
这情景莫名勾起了一些故旧之事,花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盈阙扭头看他:“什么?”
花玦作回忆状:“初逢阿盈于九幽困蹙之境,彼时你一身狼狈,这花有些像你。”
“那日你说好看。”盈阙接下花玦未说完的话,也不由浅浅一笑。
花玦正色道:“确实好看。”
盈阙微挑眉头:“我也确实如此以为。”
等收拾好庖厨回来,盈阙依旧在看那盆花,花玦把它搬回屋里。
“更深露重,晚上不能放在外边。”花玦对跟进来的盈阙解释道,“待会儿我还要给它捉虫。”
“生虫了?”阿盈寒露冷月似的眼微微圆睁,似是惊讶。
花玦被她这般神情逗笑了,又俯身垂头去侍弄那花儿,半晌,忽而抬头道:“别怕。”
盈阙掌灯过来,应了一声:“不怕,总归你都会弄好的。”
夜深更漏慢慢,窗下低语喃喃,灯花落下,烛影渐短,映一双人影在茜窗纱入画,夜露沥滴悄悄,没入尘土,几片花叶随风,不知所踪。
第115章
赶作业了赶作业了!
这晚,
花玦侍弄这盆花,至极晚方才歇下,翌日,又起了个大早。睡眼惺忪,
却看到窗下一缕清晓薄晖洒下,
绵绵的天光中似浮起金沙,
雪白云袖铺了半边书案,松松红绳系不住,
半幅青丝委地。
铛,
铛,
铛——
窗边书前晓钟里,那雪衣蓦地回过身来,
一枝杏花静卧裙角,笑靥浅浅,嫣然无方。
“粥在锅中,
还是热的,簌簌该是给你留了小菜。”
呀,原是他贤淑无双的卿卿娘子呐!
花玦一边找鞋袜,一边打趣道:“怎忽地这般用功,
要考状元不成?”
“罚了这许多遍,
怕回去前抄不完了。”
花玦趿拉着鞋忽顿了顿,他眼尖,很快找到了帷帐下盖住的绣鞋,
躬身捡起放到盈阙凳子边。
又闲闲地站到一旁,
开始研墨,
没安静一会儿,他便忍不住出坏主意:“啧,
我看白泽帝君教导弟子,比起独善其身,更倡扶危济世,倒不如把这两年的红尘历练糊满卷,以东望山教养之风,说不准更得白泽帝君的心意。这一遍遍地抄书算怎么回事?单把‘清心诀’三字抄个千百遍便够能清心的了!”
“顺心平气,物我两忘,此乃我辈修行之根本,怎敢懈怠。”
闻此,花玦拊掌大笑:“这话断不能出自我家阿盈之口,快快交代,谁教坏你的?”
盈阙从堆堆纸墨间抬头瞅他,蘸了一笔墨,幽幽叹一口气:“回山后师父要考教历练所得,第一句话便要问抄默心得,大师兄曾告诫该如此作答,第二试便要查校功课,至于第三试道行,是打是教,全看功课做得如何。”
先前从澹荡湖回去后,她本也该挨一顿揍的,只是当时伤得不轻,白泽帝君才改罚了其他。
花玦呆了呆:“是帝君亲自考教你们武道啊?”
盈阙颔首,见他仿佛好奇,便又多说了几句:“只有二师姐从不抄写这些,而在战斗之中求进益,是以惟她挨打最多,长进最快。”
花簌曾一时兴起,还想拜她做师父,只是一听说东望山有这个规矩,便从此再未提起过。
研墨的手抬起又放下,花玦脑海中闪过《天方通典》中关于白泽帝君在千年大战中,如何如何英武凶残的记述,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匆匆说道:“我记得你还抄了不少留在神祠,我这便取来!”
“欸……”盈阙把新写好的一张归放到一边,“没,你记错了。”
“怎么是记错了?上个月你出门忘了炉上炖了姜汤,从神祠急匆匆回来,没有收拾书卷,上旬离离姑娘邀你去放风筝,你也未收拾,遭数多了,你也懒怠再搬,便随处写随处放啦。还有一回,纸写完了,你回家取银子上书砚斋买纸,直接就在人家店里写了一天,之后你断断续续便去那店里写,那里还留了不少没送来呢……”
盈阙听他一一细数来,已是无话可说,默默无言,只顾埋头抄着。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叩门声:“王上驾到!祭司大人在吗?”
隐约还能听到颇是慌张的几句:“驾什么到?驾什么到!是请见祭司大人!”
“咚”一声,似乎是西陵王踹了喊门的侍从官一脚。
盈阙垂着眉搁下笔,疑心是自己记岔了,遂掐指又算了一遍,今日确是休沐,可不是她荒废了职事。
花玦觑她神情,便举步笑道:“已至夏至,本该休息,过两日他们都等不及了。你且写着,我去打发他们。”
盈阙却摇了摇头,将花玦拦住,披上外衣自往外走去。
花玦则上庖厨舀了碗热腾腾的白粥,唇边含笑,倚门静瞧。
外边西陵王指着侍从官手中举着的四世同盘的老鼠,双唇颤抖,脸色难看得快要哭出来了似的,那小侍从官欻地跪倒:“求祭司大人救救百姓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