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啊!这算什么!”玖洏抢过玉瓶,把眼泪倒回去,塞进盈阙怀里,想要连同那些恩断义绝的话,一齐塞回去。
盈阙没有接,玉瓶掉在地上,摔碎了。
白泽帝君颤巍巍地伸手拦住玖洏,闭眼侧身,不发一语。
帝君不受,盈阙仍还是磕罢三个头。
她起身走向天帝:“我受昆仑育养之恩,受西王母陛下遗泽庇护之惠,你欲加诸昆仑的诸般罪责,今日由我承当。我不受天规,不会引颈受戮,只为了断神族旧因,天帝你尽可动手。”
天帝眸光幽深。
若耶往旁边让了让,他正不明盈阙的古怪,有天帝先试探一番,他自然乐见。
若耶的算计,天帝了然于心。
魔族欲做叶下雀,天帝岂甘为枝上螳,然而众神目睹,他也不能不应盈阙的话。
一息之间,天帝已作几番思量。
苍极剑轰然斩落,气吞山河。
盈阙在漫天卷地的风浪里,回以轻灵一鞭,风浪骤然凝滞。
绞丝银字鞭与苍极剑相击,剑势虽颓,绞丝却也震散。
盈阙毫不避让,赤手掐诀接下剑刃,右手以拳为器,一拳砸破天帝的金身法相。
除了阵阵风啸,四方俱寂,静得可怕。
盈阙吐出涌上喉头的血,她的双手骨肉皆碎,惟有一点筋脉黏连,她没有施术疗愈,但伤势正以奇诡的速度好转,体内筋脉修复更是比毁伤的速度更快。
很快,白骨盈肉,复原如初。
“今日我既不死,明朝若再犯昆仑者,我必杀之。”
盈阙寒冽的声音回荡在迷厄渡,“天帝你逼杀陆吾,昆仑自此,与天族相绝,万方见证,天帝不死,此言不改。”
天帝真气紊乱,但大敌当前,他不能露出弱态,强撑一口血不肯呕出来,僵着身子,无法回应。
未等若耶出言嘲讽,盈阙已看向他,只是一眼掠过,若耶负于身后的手已在暗自蓄力,以防盈阙骤然发难。
而让众人始料不及的是,盈阙并不曾对若耶出手,竟是聚起一团青色灵光。
灵光绕过红影掩映的无患境,打向了扶桑巨树。
与此同时,若耶一掌劈至,盈阙眼看无暇闪避……
“当心!”少虞大声提醒。
适才孤山覆顶前,一股巨力将他推远,他方得安好,只是此时力竭,他只好引剑飞去,欲挡一挡若耶攻势。
只是,那剑要折。
盈阙回身并指抵剑,迎上若耶有如塌天一掌。
青玄相撞,波及百里。
魔掌虚影尽破,若耶及时收掌。
盈阙轻弹剑身,返还少虞。
若耶闭上眼,高声痛惜道:“小友活埋我魔族无数,于我族,有恩亦有仇!这一掌便算是了结恩仇。”
盈阙没有揭破他所谓“恩”,实为离间,这里没有人愿听释言。
轰然一声!
所有人都向扶桑巨树看去。
阿盈花玦离得最近,他们亲眼见到,连通三界的巨树,在他们面前寸寸崩裂。
相缠万万年,长成一体的两棵大桑树相互分离,断裂。
就在四分五裂的枝干,沉落水中的同时,迷厄渡再次震荡,地面开裂。
玖洏惊惧不已:“坏了!扶桑树撑起来了迷厄海,此时树毁海倾……”
白泽帝君道:“迷厄苦水若降下界,必将生灵涂炭!”
天帝此时顾不得其他,以神力稳住迷厄海,欲要挽救扶桑巨树,可是扶桑树内里已毁,他至多只能延缓它的倾塌。
盈阙没有管他,但却拦下若耶对天帝的偷袭。
这下哪怕是若耶,也不由啧声:“没有神会感念你的恩呐——”
他的嘲讽响起在盈阙的脑海,只有她能听见。
盈阙漠然地看着周围的神与魔,他们或在撑起迷厄海,或在向四方奔逃,或仍在打杀。
慌乱一片。
她袖手不动,双眼沉寂无波,不生怒,不含悲,说道:“我有道。”
非谅,非逃,非杀。
盈阙未动一下,不远处的山开始长,压碎下方的地,沉入迷厄海,山上的雪融化在苦水里,山还在下落,一直下落……
直到落在人间一角,方才停止。
深植于幽冥的扶桑巨树根茎被震碎,彻底死去。
昆仑断山代替扶桑巨树撑起了迷厄海,迷厄苦水重归于平静,迷厄渡安稳下来。
盈阙摸着袖子,却忽然顿住,她身上的东西都已被烧没了。
她便拿出折断的定风波,以指为刀,在剑身上刻下几笔。
指落,金光乍现。
天枢摇光惊愕失色,这无比熟悉的,不久前在弱水之滨压弯了他们膝盖的神力威压,再次盖顶而来,这回竟源自那柄断剑。
盈阙持断剑,扫视过所有不论心服与否,皆跪伏于地的神魔,目光最后落在仍顶天立地的天帝脸上,道:“昆仑令,昆仑山前,不许见干戈。”
一声落下,万剑归鞘。
天帝眼神微动。
盈阙继续道:“昆仑令,今日伊始,神魔妖不许入人间,不许留人间。”
说罢,盈阙挥手飞剑,直插入山石间。
诸神面面相觑,不知所可。
那道笼罩盈阙的天光是什么?
若盈阙未能继任昆仑帝君,为何能与天帝魔君抗衡?
可若盈阙已然继任帝君,为何会没有天命谕令?
但不论如何,这威势不输西王母令的昆仑令,不容置疑。
“神族还要问罪吗?”盈阙一问,满场刚起身的神族嗫嚅不言,盈阙遂道,“诸位,望自珍重。”
一眼错,盈阙已去云山外,山颠的陆吾也没了踪影。
只剩下受伤惨烈的神魔两族,散落在战火渐凉的迷厄渡上。
连通三界的扶桑树已毁,魔族功亏一篑。
至于神族,心神大乱,溃不成军。
“打什么仗呢?”阿玄不知何时来到无患境前,捧着胸口,以最心诚的眼泪呜咽长叹,“生灵死伤无数,两军都是惨败而终,一个赢家也没有。”
花玦冷眼观她惺惺作态,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不是吗?唯一的赢家,神魔两族在你股掌之间,任你游戏试探。可你试尽人心,却将己心抛弃,怕留不住所有,便将所有践踏,你在自得什么?”
阿玄任眼泪淌满脸颊,滴落尘泥间,清灵的双眼落在绸缪卷上,知道打不破,只好遗憾作罢。
“真是奇怪……”她微微一笑,挂在眼睫上的泪珠倏然抖落,划过嘴角甜似蜜的笑靥,说道,“你次次看破次次输,想要留住,却救不了。我且能自得,你呢,绝望吗?”
那边衡滟草草整顿完魔族,便将随同若耶撤军,阿玄昂首看了会儿,见若耶挥手招她,忙提起裙子奔去。
奔走两步,又回首更正道:“啊不对,我忘了!虽未救得妻子,但想要留住的人间总算留住了吧,这回,你也不是输家呢!”
阿盈机敏地觉出这话中似有玄机,便问花玦:“她说的什么意思?”
花玦没有回答,定定地看着她,直把阿盈看得寒毛直竖,色厉内荏地嚷道:“干嘛!”
“你便是小狐狸?”花玦垂首苦笑,“本以为是你们有何奇遇,你身上方才沾染她的神魂气味,原来竟是这样。”
阿盈嘟哝:“我有名字,我叫阿盈……”
这时,摇光步履疲惫地向这里走来。
“晚些再说。”花玦低声提醒,“你莫出头。”
摇光已至近前,直截了当地问花玦道:“你打算如何?”
虽知他破不了绸缪卷,阿盈还是挺身挡在花玦面前,凶狠道:“你们别想抓他上天宫,天规管不了他了,他如今是昆仑的女婿!”
摇光只是盯着花玦。
花玦无奈地拨开阿盈,答道:“经此一役,神族伤亡惨重,我可以跟你们回天宫,将我在万魔窟所见之事,悉数禀告。”
摇光微微侧首看了眼天帝方向,他们并未关注这边。
他喘出一口粗气,不知骂了句什么,而后压低声音道:“跟你明说了吧,魔族此番虽没能得逞,但却不是天……天族之功,反而还牵扯出五帝之事,天宫且得乱几天。况且昆仑还与天族决裂,此时天宫谁能审你?你别上去添乱。”
阿盈抱胸哼了一声:“天宫尽是些无胆恶贼。”
摇光只觉这副呛人腔调颇为熟悉,但看着这张同雪女一般无二的脸,憋了又憋,终是挠头烦躁地问道:“小姑奶奶,你究竟是谁?”
阿盈看着四周那些正狼狈收兵的神魔,一个个看似不在意这边,却分明都竖起了耳朵。
她没好气地回道:“干你屁……”
“她是昆仑冰女,雪女之妹。”
一道声音插进来,打断了阿盈的不逊狂言。
第145章
终年积雪的昆仑,就是你的家,风雪停了,你该去哪里?
听到这声音,
阿盈顿时哑然。
少虞走来,向摇光颔首示意。摇光自知问不出什么,也便施礼走开,回去复命。
阿盈侧身,
仍是不肯看已站在她面前,
仅隔一层红障的人。
少虞见她如此,
自嘲一笑:“看来是在下认错了,姑娘不必烦恼,
在下只为归还此物。”
阿盈不自觉看向少虞手里的东西。
是那段系了旧红绳的青丝结,
缀着白螺。
她恍然记起,
此物确是她死在妖国九哭境中时,遗失的。
这傻子大约将它视作自己的遗物收了起来。
阿盈咬了咬牙,
目光顺着持物的手,最后落在少虞的脸上。
他已不比初相识时那般意气扬扬,更凌厉了些,
瞧着是不像那时好骗了。
阿盈深吸了口气,稳稳说道:“这不是我的青丝结。”
少虞嘴边扯起一片苦笑,僵着的手刚收回一半,却听到阿盈接着说道:“所以你要还我,
还有那个白螺,
我的。”
少虞蓦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红障里,活生生的姑娘。
阿盈被盯得深悔自己嘴快,
都怪这傻子,
作出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
害自己昏了头。
但现在显然改不了口了,也罢,
就当是报答他刚刚说谎,给自己解围。
“我叫阿盈,来自昆仑。”阿盈高声说给所有偷偷探听这边的耳朵听,又忽然低下声,对少虞说,“这个我没有骗你。”
花玦望着他们,没有说话。
阿盈看到前方有玄都之军向这里过来,叹了声,不给少虞说话的间隙,直言:“但第九渊里,我最后与你说的话,也是真心的。”
少虞皱紧双眉反驳道:“那是你在骗我。”
“那又怎么样!就算是骗你的,那也是我愿意、我期盼之事。你看到了,我本就是为花玦而生,当日缘了两清,今日也不会再续。”阿盈一串话说得极快,说完时,玄都将领已至。
少虞攥着硌手的白螺,没有听从族中将军请他回去的话。
那将军厉声道:“少虞,你今日已为昆仑神官与天族相争,为两族旧交,本将可放任不管,但此时再与此女作无谓纠缠,你欲置玄都于何等境地?”
“是少虞妄为,令将军为难了。”少虞垂首道。
他将白螺从红绳上解下,收于袖内,才将青丝结拢起放在一块碎石上。
临走前,少虞对阿盈说道:“或许你是因旁人而生,可是怎么活,必当由你决定。”
阿盈怔怔地看着红障消失,少虞离去的背影清晰地落在她眼底。
“他此番回去,怕是会受到惩处。”花玦的话漂浮在耳畔。
阿盈捡起青丝结,收了失去法力的绸缪卷。
她撇撇嘴,低声道:“那干我底事?这世上,我只对盈阙有诺,不会食言。”
花玦欲言又止。
阿盈见他神色怪异,定定地凝视着自己的面庞,不由抚上脸颊,谁知摸到满面水痕。
“不是我!”阿盈惊叫一声,按着闷闷的胸口,反应过来,“是盈阙在难过……一定是陆吾……”
不远处,玖洏见无患境已破,似要往这边来。
阿盈顿感烦恼,一把拽住花玦,消失在原地。
昆仑山外。
“你为何一定要来?盈阙是不会见你的!”阿盈郁闷地询问花玦。
她在昆仑山脚下搓着脸颊,走来走去。
她因不欲应付玖洏,故而拉上花玦仓促而逃,本打算先去山河宫的,只是花玦偏要来昆仑,怎么劝也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