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波手上麻利接过,心里却嘀咕,这俩小家伙对天宫恐怕比您都熟,就算您走丢了,它们也丢不了……
果不其然,交托完两小只就往外跑的玖洏,跑了几步,才回首茫然问道:“旬波,天池在哪儿?”
旬波微笑答道:“回殿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可到天池。殿下是要去散心吗,可要传唤几个仙娥相随?”很是妥帖。
玖洏道:“好哇,天池受伤的天将该有许多,多找几个一起去帮忙!”
“这……”旬波没想到她是为了这个,神情为难道,“可是受伤的天将不在天宫,已被送去了山河宫。”
玖洏颇感讶异:“除去分援八荒的天将外,不是都在天宫,由药王医治吗?”
她来盗三清瓶时,明明还路过见到了。
“那是天帝陛下先时的旨意,天宫遇袭时,天帝陛下不在,便由太孙殿下全权处置,将受伤兵将送去山河宫,便是咱们殿下的命令。”
“真是阿元亲口下的令?”
“是的。”
玖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出神地就向外走。
旬波忙问:“殿下去哪?”
“我去山河宫。”玖洏没回头。
旬波顿时急了,招来候立在不远外的仙童,匆匆将两只仙□□给他们,便去追玖洏。
“殿下殿下!不可啊!”旬波苦着脸,拦阻在玖洏面前。
玖洏不大耐烦道:“我这回真不逃,只是去山河宫罢了,又无安危之虞。”
“殿下真的不可呀!方才大公主传话来,嘱您有空时,便过去学习天宫仪规。”
“什么?”玖洏疑心自己听错了,“学什么?”
旬波硬着头皮重复:“回殿下,您需要学习天宫仪规。”
玖洏头上青筋一跳:“荒谬!八荒战乱不止,你们让我在这里学什么狗屁仪规……”
玖洏骂着,却忽想起什么,顿了顿,竟一改态度,有些紧张地问道:“大公主可有说学什么仪规吗?”
旬波不明所以,只摇头道:“没有。”
玖洏压低声音,又问:“天宫在准备什么要紧事务吗,比如天帝继任的大会……天帝陛下这回伤得很重吗?”
旬波猛地跪下,头埋进云里,肃声说道:“殿下说什么,小仙没有听到,还请殿下回去。”
玖洏眉头皱得更紧。
僵持良久,她终是转身回到合虚宫,旬波着仙娥请来娴誉。
宫门厚重,缓缓掩上。
自逃命似的悄悄离开昆仑后,阿盈便一路直往幽冥而去。
路上却又遇见一奇观——一大片锃光瓦亮的秃头,腾云驾雾,赶往西方须弥山。
此时不该有法会,又是神魔争斗之时,能在须弥山外见到这么多佛门尊者,已属怪事。
更古怪的是,阿盈竟在那大片秃头中,认出了一张熟面孔。
便是她与盈阙在人间时的十年邻居,那个贫嘴贫舌的广山寺老和尚。
也不知轮回了多少世,难道他竟也是下凡轮回修行的菩萨尊者?
不过……管他的呢!反正又不再有管闲事的课业,她才不自找麻烦!况且她若找上去了,说不准才是给他们添了麻烦。
佛门避战,神魔之争,不到危急关头,天帝上门去请,他们一向躲得远远的。
阿盈悠哉哉地继续向幽冥驾云,只道这一行理当轻松些,不过是将魂魄送入轮回道而已。
她思来想去,觉得最麻烦的,大不了也就是孟婆今日熬的汤,不够喝罢了。
在幽冥外的度朔山碰见迦那尊者,阿盈还甚轻松地上前打了个招呼:“这几日佛门是有何盛会?怎地今日处处都能遇见高僧?”
迦那但笑不语,抬手请阿盈先行。
阿盈出言无忌:“尊者是嫌幽冥司的桃门太小,容不得你我并行?”
守将觑眼看来,也不知心里如何作想。
迦那温和道:“神女说笑了。”
阿盈眉一挑,邀道:“那谦让什么,尊者同行呀。”
说罢,她便与迦那一同飞度度朔山。
待过桃门,踏入幽冥,阿盈朝迦那拱了拱手:“我还有要事在身,尊者请便。”
迦那却不同寻常地追问道:“请教神女,是有何要事?”
阿盈思忖一番,自觉也没什么可隐瞒之处,便大方答道:“我有几位故人,需得前去轮回台相送一程。尊者呢?我看佛门弟子轻易不下须弥山,今日所为何来?”
迦那笑答:“此番同行,神女不是早已洞悉么?”
阿盈乍一听还不解其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故意曲解她先前相邀同行之意。
不过也无妨,阿盈不好奇,也不计较。
渡过黄泉,路过一丛零落满地,却依旧红似血的彼岸花。
阿盈想到,等送走西陵亡魂,自己可再去忘川瞧瞧嫣然,也不知嫣然如今捱到哪一殿刑罚了?当初盈阙为她向冥王说话,大约也能抵一些吧?
不晓得嫣然还记不记得她,可否还怨怪她?
阿盈不由叹了口气。
“神女为何叹息?”迦那问道。
阿盈呵呵一笑:“这花开在道路上,门不窄路窄。”
迦那了然,再次抬手请阿盈先行。
阿盈这回极不客气地往前占了两步,迦那没有脾气地落后两步。
阿盈问引路的小头鬼:“忘川离这里好像不远?”
小头鬼比划了一下:“神女记错咧,这才到三生石畔,还有些路呢,得到奈何桥才是。”
阿盈哦道:“都种着这红花,路瞧着也差不多。”
小头鬼笑嘻嘻地应和。
又走了没几步,阿盈抬手招了招小头鬼,惊道:“你这鬼差是新来的吧?定是你记错路了!”
若这里不是忘川,那花丛间,睡在大石旁,那嫣然殊色的女鬼是谁?
“这里真是三生石畔……哦哦,您说她啊?她是我们这有名的无名鬼,永不能投胎的鬼,因她打坏了三生石,冥王便罚她来看守,我们都不管她。”
嗯?
“你们冥王打仗,把脑子打坏了?”
第162章
星河出于青盖,没于轮回,奔流不息。
“您有所不知,
这女鬼可有些来头……”小头鬼煞有介事地说道。
阿盈眼一眨,知情识趣地请教:“哦?”
“前些年她立下大功,本早该去投胎的,但她生前却犯了天大的错,
被判处极刑,
待捱过八殿十六小狱后,
还要打下十八层无间地狱,那大功劳也抵不了。您别瞧她长成这么一种绝色模样,
可是个狠角儿呢!本来打她主意的好色鬼比黄泉的风沙还多,
可没一个讨了好,
渐渐地,没鬼敢再理她。”
阿盈有些受不了这小头鬼的啰嗦,
将话扯了回来:“那她此时不应该在地狱受刑吗?”
“正要说呢,听故事哪能这么心急?”小头鬼说得上头,有些埋怨阿盈将他打断。
“……”阿盈认真考虑起冥王会不会有空给她讲这个故事,
但看幽冥如今这乱得像屠宰场似的,还是算了,她还是忍忍罢。
小头鬼继续侃侃说道:“不然说这女鬼来头大呢!听说是有个了不得的霸王看上了她,强令冥王陛下免去她的刑罚,
我们悄悄儿地都说,
冥王陛下不好意思直接免了她的罪,这才藉口损坏三生石之罪,罚她来看守,
正好可免去十八层地狱的刑罚呢。”
他说得绘声绘色,
仿佛趴在冥王床头,
亲耳听着了梦话似的。
阿盈:“……”
她若是没猜错,所谓霸王,
大约说的便盈阙,所谓强令,大约指的是,嫣然将盈阙从忘川捞上来后,盈阙那一句求情?
……罢了罢了,阿盈不生气,也不计较。
但她还是没弄明白:“可就算这样吧,冥王就不怕她再毁坏三生石?”
小头鬼嘿嘿笑道:“当然不怕,她先前只是为了划去三生石上所记载的,她自己的前世,她既得逞了,自然不会再毁三生石。”
阿盈一怔。
“这事才叫一个离奇呢!看在那霸王的面上,且这女鬼自己曾于揭发魔族藏匿之事有功,冥王陛下也曾给过她一个机会,成全她一个心愿,也算委婉地要放过她,谁知她想了两日,竟不求一个投胎转世的机会,甚至不求减刑,只求一碗孟婆汤。啧啧啧,真不知她生前是个什么故事,好好一个绝世美女,竟弄得死后也如此凄惨。”
“那她如今,不记得了?”
阿盈看着睡在彼岸花丛中的嫣然,恍然觉得那满地红花,多像从她魂魄中,流淌出的血呀。
“一点也不记得了。”那小头鬼也叹道,“她刚忘尽前尘之时,还未免去地狱酷刑,日日煎熬,甚是不甘,每天都大骂冥王阎君,寻着机会便要去偷生死簿,看看究竟自己犯了什么罪。判官大人不愿日日防贼,就一状告到了冥王陛下面前,陛下干脆便将这女鬼带到三生石前,要她看个明白。”
阿盈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她看了?”难道是痛苦不堪之下,才怒砸了三生石?
小头鬼激动地拍掌:“嗐!我当时听说,也是这么想的!但居然,她终不曾看……她待在三生石前一日一夜,最后只说了一句,‘教我宁可一无所知地受那等刑罚,也不肯记得的过往,该比地狱还苦。’说完,她便拿自己手上的锁链,砸了三生石上的前尘过往。”
阿盈一时说不出话来。
“嚯!我当时也是您这反应!”
“……”
“您可要过去看看?”
半晌,阿盈才摇头道:“不了。”
自己能去说什么呢?
她宁做无名鬼,也不肯做嫣然。
求而不得的是恨,不求而得的是痛,没有失而复得,一生尽是得而复失。
见到琅七之亡,阿盈犹觉无谓,但看到嫣然如今的模样,只觉得触目惊心。
“唉……”
阿盈又长长叹了一声,从三生石走到奈何桥,她叹了一路。
“诸法无常,不如皈依。归去无路,不如皈依。己心浑噩,不如皈依。”迦那忽然开口。
阿盈一顿,警惕地看着迦那:“我为故人叹气,尊者不要无孔不入!”
“神女为故人叹,小僧为迷津中人叹。”
小头鬼挠头问道:“尊者莫不是记错啦,迷津好像并不在幽冥中哩?”
阿盈未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
迦那却不以为意,淡淡笑道:“神女今日办完要事,不如便随小僧去吧,好好修行,离于爱恨,不生忧怖。”
阿盈轻咳,清了清嗓子,指着胸口道:“尊者难道至今仍觉得此为佛心么?这颗心呐,从来都固执不堪教化,而今,更添疮痍。”
“神女说的是哪颗心?”
阿盈眯着眼道:“果然,尊者早便知晓我是谁了,也不瞒你,心只有一颗,可惜不由影子保管,我这没有。”
“当真没有?”
“自然没有。我又不是她,何来的心。”阿盈无比自然地说道,神情平淡,没有一丝变化。
“如若果真无心,何以叹气?”迦那没有强求一个回答,微笑道,
“这回小僧确不为此心而来。小僧曾在须弥山上发下大愿,普度众生苦世,得至清净天。”
阿盈还皱着眉,在想他前一句话,走出好一段路才反问:“普世万劫,尘世憧憧,尊者如何不以为历世间苦,亦属众生修行?向谁皈依,依我说,皆不如向自己皈依。”
“唉,时有舟为济,为何不乘?”
“我又无恨无怨,要什么舟来济我,你瞧在那方贪嗔痴,迷津之中,挣扎无望,有的是芸芸众生在等着您普渡哩。就譬如我那故人,一碗孟婆汤,是舟,还是迷津?究竟是渡了她,还是彻底淹死了她?”
迦那还未回答,小头鬼便插话道:“呀!神女与那女鬼,你们竟是老相识?”
“……”阿盈不想说话。
小头鬼凑上来,挤眉弄眼地小声问道:“那神女你知不知道,那传说中的霸王到底是谁,可还会来接那女鬼吗?”
“……”阿盈忍无可忍。
一掌劈向小头鬼的颈侧,却在半道收了手,攥住衣襟拎起他来,掼向忘川河。
“扑通”一声,小头鬼成了落汤鸡,吓得在河里挣扎。
阿盈怒喝:“这里姑奶奶认得路了,你从哪来便游回哪去,否则休怪姑奶奶送你去拔舌地狱!”
经过这一番,阿盈已没了讲经说法的兴致。
迦那在她走开两步后,向河中呛了水的小头鬼抬指轻弹,金光化作一道笼住他全身的气泡,助他避开河水,但迦那却也未救他上来。
小头鬼连连作揖感谢,转身如青蛙似的游走了。
阿盈背向这边,不作理论。迦那无言地跟上她,也不再提及前言。
直到闯进第十殿,阿盈肆无忌惮地往殿中高座一躺:“叫轮转王立马抽空来见本座,本座有事相求!”
等下面小鬼颤巍巍要去禀告时,她又补上一句:“告诉冥王,昆仑阿盈是为了结西陵之事,他战事繁忙,便请不必过来了。”
“是是!”听到昆仑二字,小鬼迭声称是,脚下一急,直接滚出了大殿。
如今的轮转王,是幽冥被袭后,新任的第十殿阎君,阿盈先前并不曾见过。
他匆匆赶来时,冠发零乱,污袍染血,形容倦惫,连整理一下的工夫也没有。
看来幽冥的境况实在不好,大约是大战中受挫最严重的。
这般惨状,阿盈看了,语气都不由软和下来:“咳,我要送一些故人投胎轮回,不过他们魂体特殊,须得经西陵特设的轮回道投入人世。”
轮转王听罢,爽快答应:“这好办,神女请随本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