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现,
梦魇中人狰狞着破碎了。
松狮犬哮叫着,
孜孜不倦地用牙齿拖着阳春白雪般的白袍,想要拉着一起往外去。
但任由它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
都不见此刻安静侧着脸,
正小憩的人动弹半分,
唯有骨节分明的指尖动弹了一瞬。
浓密的鸦羽微颤,眉骨的红痣熠熠生辉着,眉宇似笼在雾气中,给人一种近乎为妖的邪气。
他早已经听见了犬哮,却并未睁开眼,续着方才的梦魇。
松狮犬依旧喋喋不休。
片刻,那张犹如被精雕细琢的五官,蒙上一层飘渺的朦胧,眉峰攒起似被扰得不堪忍受。
奉时雪终于从梦魇中睁开了双眸,眼底隐藏着转瞬即逝地血色,带着不餍足,顷刻恢复了原本的冷色。
他低头凝视脚边的松狮犬,眸光颤动,缓缓站起身,弯腰抱起松狮犬往外行去。
穿林、清风、一步一景,通着幽深之处。
忽然奉时雪耳闻其声,缓缓行向前的脚步骤停,待到看清之事,脸色褪去直至透明。
他清冷的目光透过镂空雕刻花墙,看见有两人亲密相拥着,那熟悉的眉眼方才还曾见过。
此刻她身后的人将她环抱着,正眉眼温柔低头讲着话,而她时不时扬起明媚的笑温顺回应。
那是连在梦中,他都不曾见过的温和姿态,眉梢挂着的表情秀丽之极,似珠宝蕴光。
眼下两人纠缠不休,缠绵悱恻,让方才他所做的那场梦沦为可笑的笑柄。
奉时雪立在原地,记忆有瞬间混乱得不辨真假,目光紧紧盯着那处,手不自觉地收紧。
方才她还在梦中说了,只是他一人的褚褚,可如今……
奉时雪紧抿着唇,克己消散,双目逐渐透着一层薄薄的猩红,眉眼翻涌寒冷的杀意,原本清冷淡雅的气质倏地转变成暴戾。
所以这就是她说的独属于吗?
突然手背一疼,奉时雪眼中翻涌的情绪急速褪去,闪过清明之色。
他低眸一看,抿唇不言语,干净冷白的手背有一道抓痕,而松狮犬蹲在脚边颤抖着小声呜咽。
原是方才抱着的松狮犬感觉到了他强烈的杀意,受到影响心中生惧,从而挣扎时才不小心抓到了。
奉时雪凝视着手背上的血痕,复而抬头越过镂空菱花窗,眸色寂静了下来,身长玉立地久立原地不动。
手伤到了,便少了几分好颜色。
他站至身形僵硬,立至墙后的身影亦不见踪影后,方才弯腰抱起松狮犬,清冷素雅的背影显得有些怆踉。
庄重矜贵的法像坍塌了,完全堆砌不了以往的模样,只能放任其萧条。
浅塘的花渐有些败落了。
陈衍让最近一段时间不知忙什么去了,忽然就减少了来宫中寻她的次数。
褚月见渐感无趣,偶尔兴致正浓时便不怕死了,跑到奉时雪的面前刷作死值。
做的无一不是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儿,比起之前的,这都不能算是欺负,顶多算是逗逗他。
不过她发现奉时雪愈渐冷漠了,偶尔无意间的一个眼神都带着浓厚的情绪。
这杀意简直连掩饰都不屑了。
褚月见每当瞧见他这般模样,都会下意识地抖上一抖。
然后找到机会便自动地消失在他面前,避免刷过了又便负好感,上次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
不过消停没多久,她过一段时间又会凑上去。
渐渐的她还发现了一件比较诡异的事,那就是不管她这段时间,如何在奉时雪面前作死,好感都一直维持在整数0。
其实这个分数显得可笑又合情合理。
只有在偶尔她做得实在是太过了,往下掉了几分分值,但莫名的隔日又会恢复原来的样子。
为此褚月见无数次感叹,奉时雪这人太能掌控自己的情绪了,上下横跳不止还能维持这个数字。
其他的数值都有在上涨,但唯独好感稳居不动,大约是都不屑将她记在心上吧。
想起了这些数值不能相差太大,褚月见原本不在意的心又开始悬了起来,隐约有些不安,这样下去会不会出问题。
最主要她有些担忧的是,奉时雪是不是经历那件事儿后被她给玩儿坏了,所以才变成这样。
但她又始终觉得好感不动,这才是他对自己的常态。
可好感一直不往上走,褚月见又觉得自己心中不舒服了,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去招惹了几次奉时雪后,她暗思衬要不干脆减少去奉时雪面前作死。
所以现在褚月见每日居在公主殿,只等陈衍让来找自己。
近日陈衍让被事绊住了,完全来不了,不过相反的是褚息和来的次数却多了起来。
每次看着少年眉梢带着不加掩饰的情愫,她有心拒绝,可不管如何冷漠对待,他都跟闻所未闻般。
现在褚息和每日必定在公主殿待几刻才离去。
褚月见赶不走人,索性也就将其放任,他爱待着就待着,偶尔才搭理几句。
她窝在殿中看自己的书,褚息和安静地陪在一旁,甚至还代替了平日宫人对她做的事,一切的事都亲力亲为。
照这样偶尔逗逗陈衍让,时不时地欺负一下奉时雪,一眨眼间就已经过去了。
褚月见感觉好像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直到某一日。
她无聊地拿出纸笔想要盘算,看看距离奉时雪称帝还有多久。
结果惊喜地发现,原来没有多久了,最迟便是年后。
那就意味着,她年后便能回家了!
既然如此,奉时雪就不能一直待在宫中了,得给他机会正大光明地出去,然后顺理成章地走后面的剧情。
思此,褚月见眼中的笑意便藏不住了,明媚的眉梢挂着秋海棠般的娇色。
她就快要回家了。
不知是否是感知到自己要回家了,褚月见难得又做了一个梦,依旧梦的是原主。
沉重的雾气蔓延四周,就连哈出来的气仿佛都能结成冰块般,偶尔有传来醇厚的钟鼓声,幽静而又深远。
寒风阵阵,雪花飘散在她的睫毛上,能感觉到正在慢慢结成了霜花。
长时间的奔波使她呼吸沉重着,却咬着牙不松,手中紧紧攥着一人。
这是已经大一些的褚息和,十岁大小的孩童已经隐约有些少年时的轮廓,依旧漂亮得似陶瓷般晃人眼。
“姐姐,你放开我跑吧。”沉默的褚息和忽然红着眼眶轻声说了一句。
但他这句话并没有换回前面人的任何安抚,甚至是恨其不争的怒骂。
褚月见闻言回头,眼中冷意一片,觉得此言很可笑,嘴角轻蔑地扬起:“跑?我一个人跑了会死的。”
长时间的奔跑使她的嗓音有些干哑,哪怕带着喘息这句话却也清晰分明,满是冷静地分析。
“我若是放下了你一个人跑了,便回不了宫了,甚至那些人会将你的死推到我的身上,都是死路一条,我凭什么要无辜担这个罪名?”
说到这里她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带着勘破的顿悟:“所以,你想拉着我一起死。”
褚息和只是不想连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她能联想到这么多,心中委屈红了眼,急促的语气带上了慌乱。
“不、不是的,我只是不想连累姐姐,那些人都是追着我来的。”
褚月见冷傲的眉宇骤将,轻嘲道:“你知道连累了我便好,不过你就算是想死也不能死在我的周围。”
无情又冷漠的一句话,褚息和的眼被飘下来的雪花冻红了,咬着牙不再将这样的话,跟着跑。
逃亡的时间紧迫,褚月见是女子体力不如他,很快就跑不动了。
她脱力了,被绊倒在地上久久爬不起来,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褚息和见状上前,努力拉起她想要驮着她走,却被她一掌推开了。
他怆踉几步栽进了雪堆中,他一向看不懂褚月见的想法,还有做法。
从积雪中坐起来喘息,褚息和着看匍匐在地上,乌发被洒下的雪絮覆盖了,像是雪妖般眼中带着摄人的光。
“你朝前走吧。”她忽然这般说着:“别回头。”
褚息和闻言心中一暖,眼中泪砸了下来,情绪涌了上来,疯狂地摇着头,倔强着要上前扶着褚月见。
“阿和。”她任由着他扶着自己,语气轻缓了下来。
褚月见察觉扶着自己的人一顿,弯着嘴角将心中的疑意问了出来:“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不然为何总喜欢跟在她的身后,任由她如何欺负都不肯离去。
在昭阳,褚息和是她唯一一个,可以随意欺负的人。
除了喜欢她,她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她丝毫不觉得自己讲出来的话有什么不对,只是凭着本意问出来的。
褚息和闻言瞳孔震动,扶着她的手僵住了,心中翻涌着强烈的情绪,却茫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拿不准褚月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他翻滚着情绪猜测时,耳边忽然温热擦过。
轰的一下,他的脸烧了起来,扶着的人也松了力道,察觉后又手忙脚乱地扶着。
那一刻他听见了山海在咆哮,萧墙在坍塌。
“阿和若是喜欢我,就去杀了他们,然后我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她沉着眼眸冷静的蛊惑说着。
她没有半分权力,动不了群狼环伺的那些人,所以只能依靠褚息和,哪怕她其实也想杀了褚息和。
“杀了他们……就能在一起?”褚息和神情怔怔,偏头看着眼前的人。
“对。”她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道:“永远在一起。”
哪怕知道眼前人说的话不可信,但他还是有强烈的喜悦涌上心间,犹如浪潮一样的情绪,几乎将他溺毙在其中。
“你将我扶去那边,然后去杀了他们,这样我们一起活下去。”褚月见仰了仰下巴,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让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去杀人,无疑是让他去送死。
褚月见被他扶在一边坐下,敛下眼睫将里面的情绪遮住,干裂的唇抿出血色。
她被抓住绝对会死,但褚息和不会,凭什么只有她一人去死,褚息和应该和她一起。
她现在没有力气,跑不掉了,所以她在骗褚息和主动去送死。
褚息和自幼由太傅教导帝王术,身边亦有不少教导武艺的师傅,怎么也能抵御一段时间吧,能多活一段时间就是赚到的。
褚息和真的听话的去了。
褚月见靠在石头后面咧着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前一黑,然后栽倒在雪地里闭上了眼睛,眼角的晶莹滴落凝结成珠。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钟声敲醒了,原本寒冷的雪花没有了,她被人裹在柔软的被子中,周围还燃着炭火。
“你醒了啊。”温润的少年音响起,将她的茫然打散,唤回神来。
偏头一看,是位身影修长的少年,他一身清雅的月白正青色,眉眼都是带着恣意。
这是一位矜贵的世家公子。
他见屋里的少女神情怔怔的模样,顿感有趣,缓步上前拿起一旁的茶壶,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
褚月见立刻警惕地看着他,并没有接过来。
他见状弯眼一笑,将手中的温水放在她的手上,褚月见只觉得掌心温热。
“唇。”他抬起手中的折扇点了点自己的唇,继而眯着促狭的眸子道:“干裂了,润润。”
褚月见这才闪烁着目光,埋头将杯中的水喝了下去。
方才喝完搁下杯子,原本懒懒倚在一旁的清雅少年,挑着温润的眉眼道:“其实我下毒了。”
他恶作剧般说完停顿一下,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略显感叹道:“穿肠毒药呢。”
话音一落,沉默着的褚月见抬起了头,眸光未动,犹如一潭死水。
不管有没有毒,褚息和死了她都活不了,没有差别。
相对于褚月见的稳坐不动,他等了有几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看见的,顿感失望。
他瞳孔微流转,又换了一个说法:“其实我有解药,你暂时也死不了,要不要找我要?”
其实根本就没有下毒,单纯的觉得有趣,想要逗她而已。
不过小姑娘还挺倔强的,当真半分不配合,根本不在意自己有没有中毒,也不在意自己被谁救了起来。
褚月见不搭理他这句话,环顾着四周,四周都是神龛,龛中的神像姿态各异,表情却带着一样的怜悯与冷漠。
“这里是什么地方?”褚月见干哑着嗓音,对着他说出了第一句话。
他也不隐藏位置,直接回复道:“神殿。”
也未说明是什么神殿,但褚月见听见后,眼中迸出了光,忽然丢掉身上裹着的被褥,蹒跚着往外面去。
接触到外面炽烈的光线,她有瞬间的眼酸,却还是往外面走着。
她受风雪欺压数年,唯有期盼世上有人将她拉出去,但没有人,所以便将虚无飘渺的信仰放在神明身上。
身后的少年没有想到,她听闻神殿的反应这样大,还以为是因为昭阳这段时间打压祭师,拆卸神殿,心中担忧所以才这样反应。
但他跟着迈出去后,却发现和他想的不一样。
她抓起地上的干硬的泥土,埋头认真的捏着。
他心下好奇,便走了过去蹲在她的身边,偏头好奇地打量着她。
十几岁的小女孩眉眼都尚未张开,依稀可以窥见以后的模样。
她眸光明亮,神情认真,大约是光线刚好,他有瞬间晃神。
等回过神后,见她将捏出来的东西放在空荡荡的神龛中,虔诚拜了拜。
瞬间他的目光带上了不可言说的意味,转着手中的折扇,似乎带着不解道:“殿中神像巨大,你搁这儿摆手捏泥像?”
褚月见不搭理他,他便问不停,比褚息和都还要聒噪。
实在被问烦了,她才不耐地道:“亲手捏的才能证明我的决意,祂见我特殊,说不定先实现我的苦愿。”
天真地扬着眉眼,不觉自己的无知。
他闻言一愣,顷刻笑了出来,满心的愉悦使他疑惑问出来:“那你许了什么愿望,说于我听听,说不定我比神佛灵验。”
说出来也不吃亏,所以褚月见直接开口道:“活着。”
她只有一个愿望,活着,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要活着,但她方才在这个愿中用了小心机。
她要活着离开这里,去一个不再躲藏度日,有公平,有公正的地方,去一个谁也不知她窝囊的过往。
许是那日的雪突然下大了,他看着眼前说想活着的人,竟然觉得有些眩目,掌中的折扇不知觉掉在地上,被雪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