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知道错了就好,好好的一个人,把自己弄成今天这样。”
“是是是,请你相信我,我会以实际行动向你证明一切。”
程音的本意是说,陈嘉棋作为HRBP,可以随时检阅和评价她的工作状态。
她是来上班,不是来攀高枝的。
但不知他是怎么理解的,听完这话,竟然当场闹了个大红脸……
行吧,这位小哥确实有这个毛病,很容易脸红,天生有些社恐。这种性格的人,居然毕业之后从事人力,专门负责和人打交道,命运还挺能别出心裁。
“我的意思是,最后的转正评分,请你公平公正,没有必要因为……”
程音解释了两句,本来想说,没有必要因为大家同学一场,特意对她网开一面。
没想到这么一说,他脸更红了。
程音彻底无奈,搞不懂这位同学正在进行什么思想活动。
她跟曹平江能用上一百种手段,面对老实人却有点施展不开,正愁不知要如何结束对话,突然旁边的花园门开了。
门玻璃上方正的光斑,掠过程音泪湿的双眼,以及陈嘉棋烧红的面颊,惊散了这一方密谈的氛围。
季辞推门而入,面无表情看了他们一眼,道:“抱歉,借过。”
这一下午程音忙到飞起。
她以高昂的工作热情,高效的工作产出,震慑住了后勤组每一个懒散的灵魂。
江媛媛抱头求饶:“音姐,求别卷了,办公室的磁场都被你破坏了。”
程音停住一秒:“磁场?”
“来,请用心感受,”江媛媛双手画圆,如同做法一般,“这安逸、舒适、世外桃源的气氛。”
程音环顾四周,王组长正收拾东西打算去接孩子放学,富婆姐贴着眼膜在刷短视频,江媛媛自己摊了一桌的塔罗牌,潜心钻研着玄学课题。
……她只看出坐以待毙的气氛。
“我觉得,仓储系统还有改进的空间,”程音说得委婉,“我先整理一下库存,再做个初步方案,到时候大家一起提提意见?”
江媛媛笑得讪讪:“你们985学霸,果然就是不一样。”
程音也不想显得这么不合群,但她今天闲不住,必须保持大脑的高转速,否则就会胡思乱想。
比如,中午她和陈嘉棋的对话,季辞听到没有,听到多少。
当时她的反应极其可笑,竟然直接850度转弯,把脸朝向了墙面,仿佛这样季辞就认不出她来。
太丢脸了。
这份工作真不好干,终极大boss在地图上随机刷新,每次遭遇都会把她暴击至残血。
虽说她长大了,被生活磨炼得无所不能,但一站到季辞面前,她总会自动退化成当初那个小女孩。
比当初还不如呢,他会怎么看她?
花痴的毛病没戒掉,还变本加厉发作,上学的时候未婚先孕,入司第二天勾引总裁……
不能想。一想就痛苦面具.jpg。
人言可畏,程音脸皮厚,早学会了不在意人言。但季辞对她的观感,她很难不在意。
毕竟是今生唯一的暗恋,病根深种,十几年都意难平。
单相思这种事,最能引发自卑——你在意的人不在意你,你注视的人看不见你,你觉得他是你的人间值得,而他觉得你完全不值得。
不值得他停留、付出,给予时间和真心。
轻轻一想,旧伤口就隐隐作痛,她急需转移注意力。十七岁的程音被抛弃后,疯了似的发奋学习。二十七岁的程音,以高强度的工作来自我麻痹。
地下一层的办公室,原本就没有窗户,不辨晨昏。程音脚打后脑勺,等忙到告一段落,抬眼一看表,已是晚上八点。
都这么晚了,鹿雪竟没有打电话来催促。
她确实希望女儿能够在精神独立、生活自理,但真独立到这个程度,她又有点不大忍心。
迅速收拾好个人物品,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关灯出了门。
走廊空无一人。
程音走了两步,又掉头跑向相反的方向——专心工作了一整晚,她竟一次洗手间都没有去过。
自然在召唤,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那简直一秒都没法再忍。
正是这一瞬间的急迫,让本能反应占据了上风,本楼层的平面图自然浮现于脑海,她想也没想,果断又抄了个近道。
然后毫无意外地,被再次卡在了两道门中间。
见鬼的门禁系统!
停电
刷卡完全没有反应,程音只能折返回头。
两扇门之间是个短过道,连接东西两侧的办公空间,过道里乱七八糟堆了些东西。
节能灯幽暗,让她有些视物不清,她摸索着往回走,突然眼前一黑,所有照明齐齐熄灭。
停电了?
程音呆滞一秒,立即闭上了眼,尽量不去看脚下那排绿色的紧急出口指示牌,牙齿咬住舌尖,呼吸节奏明显变得急促。
不是幽闭恐惧症,但她确实害怕在幽闭黑暗的空间,看见绿色奔跑的小人。
稳了稳情绪,程音扶着墙壁,摸索着找到了入口那扇门——果然无法开启,证实了她的猜测,不光是门禁,整个电力系统都出了故障。
不怪王云曦对后勤组有意见,实在掉链子过于频繁。医药研发公司的总部,停电可不是小事,实验室那些天价机器,停转一秒都是上亿的损失。
不过,暂时程音无暇忧心其他,她得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她被困住了。
在下班后的地下室,人迹罕至的过道间,手机只剩一格电,信号也时有时无,毕竟在地下,基站覆盖的强度不够。
程音迅速编辑了一段话,将自己被困的信息发在了后勤组的群里。
她的旧手机使用多年,比鹿雪还大两岁,电池余量显示极不靠谱,经常这一秒还满格,下一秒就关了机。
今天还是周五,万一真没人发现,她可能会被困上整个周末。
程音暗自祈祷,然而信息发送了半天,微信始终显示“未连接”,红色感叹号怎么点都没用,她只能放弃,尝试着去打110。
可惜,直到电量耗尽,这个报警电话都没能打通,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熄灭,周围再次陷入了黑暗。
绿色灯箱幽幽暗暗,空气中隐约飘来烟味,以及玻璃试管燃烧爆炸的声音。
程音心率骤起,手脚发麻,她用力闭上眼,狠狠咬了几下舌尖,幻觉才逐渐消失,周围重新恢复平静。
“别想,不能想。”她自我暗示。
早年她曾被困于火场,留下了难以治愈的心理创伤,发作时会影响呼吸和神经系统,严重的话甚至可能导致休克。
为此,鹿雪每天出门前都记得检查程音的包,确保里面放了备用照明。
不单是因为程音眼睛不好,也因为她曾因为夜盲症,险些命丧火灾。
程音稳住心神,伸手去包里摸索,找到了那只强光手电。年复一年背它出门,今天总算排上了用场。
她伸手按动开关,没亮,急按了两下……的确不亮。
没电,或者坏了。因为太久没用过,经常想不起来检查,就像一切置之高阁的应急预案。
她终于感到慌张,这可真叫弹尽粮绝。
身体紧绷,精神更紧绷,冷汗涔涔下落,幻觉又重新出现。她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实验室爆燃事故的现场,浓烟与热浪四面席卷,爆开的t玻璃渣在空中飞溅。
程音呼吸急促,忍不住抱住了头。
她一次次呼救,直到彻底失声,像突然被人丢进了真空。
眩晕感一阵强似一阵,绝望中,程音用皮鞋的后跟,用力踢打身后的防火门,期待有人恰巧路过。
就有这么恰巧,门真的开了。
程音倚着门,往后跌入一个怀抱。门外也是黑的,至少对于程音而言,能见度非常之低,因而她看不清那个男人是谁。
令她惊慌的是对方的举动——居然顺势从身后将她抱紧,张开手掌,笼住了她的头顶。
一个颇具保护意味的动作,熟练而亲昵。
程音只慌了一秒,便认出了对方是谁。
她的眼睛会认错人,但鼻子绝对不会。男人的手指微带凉意,有淡淡消毒水气息,是三哥。他来救她了,像从前那样。
耳道里,因为恐惧而出现的蜂鸣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她激烈的心跳声,以及一句模糊的安抚。
“没事了,知知。”
奇迹般地,程音停止了颤抖。
四周黢黑,应急通道的指示灯忽然变得不再可怕,成为一团团绿色的光斑,像深海中聚集的浮游生物。
这一切犹如梦境,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程音从季辞的手臂中挣脱,急切地转过身。
她知道自己应该道谢,或是随口寒暄两句,但现在的她,实在没有那个闲暇。
带着难以控制的迫切,以及困窘至极的羞涩,她小声恳求:“能不能……先带我去趟洗手间?”
安静的夜,地下一层的洗手间。
程音站在池前摸黑洗手,十分希望此处能有一扇任意门,将她传送到任何地方,这样就不用面对接下来的社死。
《当着crush的面内急并响亮干脆地解决了问题》,就算在社死话题组下,也是一个可以置顶的优秀标题。
解决完生理需求,她总算冷静下来,开始在脑中回放刚才的画面。
尴尬是肯定的,同时还有点奇怪——为什么85楼的季总,会忽然出现在地下一层?
还有她听到的那句称呼……
知知。
他竟记得这个名字?
自从程音她妈去世,再没有人唤她“知知”。她的小名,充满了夏天的气息,因为她性格活泼,话密又多,程敏华给她起了这个昵称。
“你啊,比树上的知了还烦人。”
这话季辞赞同,但他从不这么叫她,每次都是连名带姓的两个字,“林音”,严肃又疏远。
或许,刚才只是她在精神紧张状态下的幻听。
……
洗个手而已,再磨蹭也超不过五分钟,程音关上水龙头,硬着头皮出了门。
电还没有来,季辞站在洗手间门口稍远的地方,手机屏幕照着他的脸,是无尽黑暗中唯一的亮处。
如此魔鬼的打光,看起来竟然也不像鬼,女娲对她的毕设作品,果然还是偏爱。
看见程音出来,季辞放下了手机:“你回家吗?”
程音点头。
“今天怎么这么晚?”
“在加班。”
他们的对话有点奇妙,说熟悉吧又有点疏远,说疏远吧也确实不像普通同事。两个人都有点拘谨似的,小心地避免越界。
主要是担心她越界吧,程音想。
刚才她急着去洗手间,眼睛又看不见,不得不挽住他的手臂,才能快步前进,很像故意制造身体接触。
脸有些热,她刻意与他保持了距离,礼貌道:“季总,我手机没电了,能不能麻烦您,帮忙照个亮?”
黑暗中,季辞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
他打开手机照明,照向程音脚边:“你看得清路?”
“看得清。”
LED灯珠发出清冷的光线,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
这座大楼即使在白天也足够宏伟,在这样一个停电的夜,更加有一种深海般的幽静。
让人觉得自己是一条生在海底的游鱼,只能紧追着眼前漂浮的光点,小心翼翼,不敢和另一条鱼离得太近。
如此闷头走了十来分钟,程音忍不住问:“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她眼睛不好使,对路线却了然于心,从地下一层上到大堂,走消防通道也就五六分钟,他似乎在带着她绕道。
季辞没有说话,略停了停:“嘘。”
他突然关了照明,与此同时,对程音道:“闭眼。”
无需更多提醒,即使有人陪伴,程音也不愿看到黑暗中的绿色灯箱。
她立刻闭上眼,伸手去扶一旁的墙壁,以获得支撑与安全感——却被季辞稳稳接住,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不似刚才微带寒意。
程音大脑空白了一瞬,下意识要抽回手,被他牢牢握住,顺势拉进了旁边的门廊。
“别出声。”他以极低的气音,在她耳畔道。
门廊不算深,恰可容纳两人。季辞将程音置于内侧,她的背后是一扇紧锁的门,整个人被他的身形笼罩,是一个谨慎藏匿的姿势。
他在躲谁?
程音屏住呼吸,试图思考当下是什么情形,发现大脑彻底罢了工。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虚拢在怀中。世界伸手不见五指,满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像晒过的竹叶。江边的初雪。夏天尾声的第一缕凉风。一切会让人忍不住眼眶湿润的味道。
她想将鼻子埋进他的胸口。
她需要非常努力,才能抑制住流泪的冲动。
像是知道她心中渴求,季辞又往前迈了半步,与她紧贴在了一起。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晃动的手电光晕。程音看不真切,脑子乱哄哄的,如果此时周围不是那么黑,他会看到她的脸有多红。
脚步声逐渐走远,周围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程音剧烈的心跳声。
像月下江海,波涛翻涌。
季辞带着程音,从物业使用的侧门,悄然离开了公司。
一辆出租车等在路边,他将程音塞进后座,自己一并上了车,对司机说出程音家门口那家便利店的地址。
一个有专车和司机的人,掩人耳目地叫了一辆出租车……
她似乎在无意之中,撞见了他的秘密
。
程音猜测,季辞应该会让她保密,“别告诉任何人你今晚见过我”,提出一些诸如此类的请求。
但他始终保持着沉默。出租车的后座空间局促,他坐得并不舒适,换了几次姿势,一双长腿无处安放。
程音不由往旁边让了让,这时,他看了她一眼:“你女儿,多大了?”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愣了片刻:“六岁。”
六岁,简单推算即知,她怀孕那年才刚大二。得多没谱的人,才会唱出如此荒腔走板的人生。
程音目光看着窗外,没去看季辞的表情。
她祈祷这个话题可以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