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音不怎么喜欢露脸,早年怎么劝她当模特都不肯,小孩的隐私更是保护得极好。
但这一次,出乎她的意料,程音居然点头了。
“男模我想自己挑。”她开了个条件。
程音的想法很实际,找一个与鹿雪眉目相似的男模,拍几张全家福,能当护身符用上很久。
打印了放在家里,设成手机屏保,贴在幼儿园的亲子墙……什么地方都能用得上,一个优秀的烟雾弹。
真有人问就说是模特照,主打一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程音立刻让陈珊拿模特相册过来,打算好好选一选妃。
这时陈老板却犹豫了,说今天就有个现成的合适人选,要是她同意,立马就能开拍。
现成人选当场就被叫了过来,与程音一照面,两个人面面相觑,都大吃了一惊。
来得竟然是陈嘉棋。
一个年纪轻轻的老古板,周末在影楼兼职模特,这跟在酒吧遇到班主任在打碟也没什么区别,程音强忍住才没有笑。
发现两个人是同事,陈珊喜出望外,跟程音介绍说这是她堂弟,免费的劳动力,配合度很高。既然是他们是同事,彼此想来很熟悉,正好免了搭档之间破冰的时间。
陈老板将堂弟夸得天花乱坠,表示没哪家的男模能有这么好的气质。
程音当然不能反驳,她不停地笑着点头,心里想的是,我不动敌会动,陈嘉棋连话都不想跟她多说一句,避她如同蛇蝎,绝不可能同意他姐的请求。
就让陈同学去拒绝好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陈嘉棋竟然同意了!
“好啊,我跟程音还是大学同学,确实很熟。”他道。
程音惊得一扭头,眉毛差点画歪,这人在想什么了,万一被同事看见,且得传几轮闲话,他的洁癖症不得大爆发?
“还是别了,让人看见不好,不说同事,你女朋友也不能高兴。”程音好言相劝。
“没女朋友,也不打算有。”陈嘉棋回答果决。
好家伙,在亲姐姐面前,他怎么变得分外叛逆呢,果然是家里的幺儿是吧……
“我拍过很多组,不多你一个。”陈嘉棋一副当代名模的倨傲。
别说……程音翻了翻样片影集,当真有不少都是他本人出镜……而且这人描过的眉眼,看起来竟有那么一点像季辞。
她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到什么反对的理由。
也行,那就拍吧,既然陈嘉棋这么乐意,现如今这位少爷是她的甲方,甲方说什么就是什么。
程音在甲方面前,配合度从来很高。
这一天的三个模特,男的经验丰富,女的颜值管够,小孩尤其出挑,面无表情的俊俏小脸能荣登巴黎时装周新闻封面。
陈老板拍得酣畅淋漓,成片出来,程音自己看着都相当满意。
她只恨陈嘉棋不是一个深柜,要是能跟他结个假婚就好了,谁看了敢说鹿雪不是他亲生的。
程音从没有兴起过结婚的念头,深知此事对她而言,难度远甚于找工作。
但翻着这些全家福照片,她突然意识到,鹿雪虽然从来不问她关于爸爸的事,但心里关于父爱的渴望,始终都存在。
小姑娘不提,只是因为太懂事,怕伤害到她罢了。
拜程音那位口无遮拦的舍友所赐,鹿雪早早知道她妈妈被人“始乱终弃”了。
这个成语的意思,还是鹿雪自己上网查的:“指男子玩弄女性,最后又将其抛弃”。
玩弄是什么意思鹿雪不是很确定,但抛弃的意思她懂,总之她生物学上的爸爸不是个好人,所以她一直当自己的爸爸死了,从来绝口不提。
不提归不提,心理缺口却始终存在,这是人类的本能。
因此,遇到陈嘉棋这个演技不错的假爸爸,小姑娘多少有点假戏真做。
只要有眼神互动,便是妥妥的孺慕之情,其中有一张,鹿雪被陈嘉棋抱起来抛到半空,孩子脸上被定格住的那个笑容,程音都不忍心多看。
这样的画面在陈珊看来,效果绝对好到炸裂。
每一张照片都值得放大陈列,今天这五万元的投资物超所值。陈老板心花怒放,当即定了个客单价上千的晚餐,诚邀程音一起去吃个饭。
看了一眼跟在陈嘉棋身后的鹿雪,程音将拒绝的话吞了回去。
“适当的时候,你得找一些男性朋友陪小孩玩耍,弥补父亲缺位的遗憾,对于儿童心理健康发展很有帮助。”
熊医生的话言犹在耳,她很愧疚自己先前没关注到这一点。
陈珊是上海人,吃饭必须蒸汽海鲜。
北京这地界,吃靠谱海鲜只能上三里屯。一车人直奔点评最好的一家酒楼,老远看到大幅的玻璃幕墙,虾兵蟹将在水中巡游,仿佛一个小型的水族馆。
鹿雪长这么大,吃过唯一的海鲜大餐是食堂的蛤蜊炖蛋。如此富丽堂皇的消费场所,她连来都没来过。
好奇心让她变成猫,小鼻子紧紧贴在玻璃上,跟一只比目鱼大眼瞪小眼。
陈嘉棋忍了又忍,洁癖症还是剧烈发作了,他抽出一张消毒湿巾,揪住鹿雪又擦鼻子又抹脸,手劲大得像擦电脑键盘。
程音本来想阻止——小孩子皮肤娇嫩,鼻粘膜也不好直接接触酒精。但看鹿雪自己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想想她还是没吱声。
玻璃幕墙上倒映着三个人的身影。
因为是临时起意来吃饭,没有事先预定位置,又怕赶上饭点高峰,他们连衣服都没换就直接出发了。
明黄色的亲子装鲜艳醒目,活脱脱的一家三口。程音想,幸亏不是在公司附近,也幸亏陈嘉棋化了个妆,他戴隐形和框架眼镜时判若两人t。
就算让同事遇上,估计也认不出他来。
程音便远远站着,看陈嘉棋揪住鹿雪,挨个指头给她擦手,表情凝重得像在给野猫剪指甲。这一幕实在逗趣,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她的眼角余光扫到一旁的路人。
只随意一瞥,笑容便凝固在了她的脸上。
季辞穿得不太正式,衬衫纽扣解到第二粒,发型也没平时那么一丝不苟,整个人有种陌生的风流。
头顶一排广告灯箱,洒落迷离光线,显得他目光尤为深邃。
他的身后,黑金色的门脸虽然低调,但也不难分辨那是一间夜店,时有衣着清凉的俊男美女出入其中。
看起来,季总的业余生活十分丰富多彩。
程音有些把不准,这种时候是否应该向领导问好。
显然季辞看到她了,也顺带看到了陈嘉棋和鹿雪。
程音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东,担心季辞看鹿雪眼熟,一会儿想西,觉得幸亏有陈嘉棋在,这幌子打得恰逢其时,遮盖住了她曾经疯狂的单相思。
她这厢愣着没动,那边陈嘉棋却动了——他抬头看见自己的男神,欣喜万分上前问好,还顺带做了个自我介绍。
是的,在柳世集团,季辞就是这么一个男女通杀,上至谢顶科学家、下至物业老阿姨,人人追捧的神仙人物。
季辞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相对陈嘉棋的热情,反应冷淡至极。
偶像的回应没有想象中亲切,陈嘉棋一时进退失据。幸好,这时街边飙来一辆超跑,走下来一位戴墨镜梳背头的大哥,拯救他于尴尬。
季辞走下台阶迎了几步,与大哥握手撞肩,俩人谈笑风生,被一群美女簇拥着进了那间夜店。
陈嘉棋遗憾转身,见程音呆立不动,说:“不认识吗?这是我们公司的季总。”
“啊,认识,”程音回过神,“食堂电视里见过。”
自辩
这一顿饭,
程音吃得心不在焉。
刚才那一幕,在旁人看来或许觉得稀松平常,给她的冲击却如彗星撞地球。
柳世的季总,
果然不是她曾认识的那个季三。
十多年前,
季辞绝无可能把衬衫那么穿,
搞不好还想多往衣领上缝一个风纪扣。
那时候,她要是想牵一下他的手,
都得假装夜盲症发作才能得逞。
但刚才,
有位长腿美女飞身上前,法式贴面礼来了一整套,季总全程适应良好。
“所以,你吃醋了?”深夜的心理咨询时段,
熊医生继续解剖程音。
“有点吧,”程音想了想,
“也不能叫吃醋。”
就是有点不服气,当初自己求而不得,如今旁人唾手可得。那一瞬间,她确实产生了极大的心理波动。
不过,
等她回到自己二十平米的胡同蜗居,
心中便只剩下清浅的涟漪。
归根到底,他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程音试着回忆往事,
觉得一切都显得非常不真实,
她甚至怀疑,
过去的那个季三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如果她没算错,
二十多年前傅晶已经嫁给了柳石裕,
搬进了后海的大宅子。
那么,季辞的遭遇,
就委实令人难以理解了。
暴雪倾城的夜晚,零下十几度的北京城,他一个人在街上流浪,脚上连双鞋都没有。,尽在晋江文学城
要不是恰好被程音捡回了家,估计他都熬不过那个雪夜。
那一年季辞才九岁。
半个月后,程敏华费尽周折,总算联系上了季辞的外婆。
老太太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车,从川西来到北京,背着一大筐新挖的笋,对程音一家千恩万谢。
看她的衣着和面相,完全是一个艰苦本分的乡下人。
季辞与程家的因缘就此结下。
后来,每一年的寒暑假,他都会来北京参加奥赛集训。京城吃住昂贵,为了节约费用,他常常借住在程音家中。
再后来,他考到北京读大学,连学费都出不起,不得不申请了贫困生助学贷款。
若有傅晶这样一个小姨,他何至于在经济上如此窘迫?
“豪门么,可能就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怪癖。”程音抛出自己的见解。
比如,算出孩子生辰八字不好,必须送去深山里修行,成年之后才能接回,诸如此类。
所以,他出现在她生命中的那几年,也许只是一场机缘巧合的偶遇。
类似于天界皇子下凡历劫,历完之后,总归还是要回天上去。
反正不管因为什么,都和她本人没有太大的关系。
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和季辞相识多年,几乎称得上青梅竹马,对他的了解却非常肤浅。
曾经她觉得,三哥就是这样的人——锋利,沉默,冷峻,好像冬日海边悬崖壁立,猝不及防降临的一场雪。
他从来不讲自己的事,也很少对人露出笑脸,这一切都是性格使然。
再次遇到32岁的季辞,见到他在另一个圈层如鱼得水,程音不得不承认,当初他什么都不说,可能只是不愿多说。
“我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程音总结陈词。
这个想法算不上顿悟,是过去十几年逐渐沉淀的认知,只是现在被事实进一步印证——难过当然在所难免,但她也没觉得特别痛苦。
只有一丝执念消散后的惆怅。
“医生,我好了,”程音一派轻松道,这次真的好了,完全、彻底,没有一丝意难平。”
“是吗?”熊医生笑。
对啊,少女也许会不切实际,可她快三十了,已经能接受生活中的那些“不尽如人意”,不会再妄想摘下天上的星星。
“不然怎么办,仙凡有别,再怎么努力,人家也不可能多看我一眼。难道要学董永,趁仙女洗澡把人衣服偷藏起来,不让回天上去?多猥琐啊。”
熊医生被逗得嘎嘎乐。
“这样也挺好的,心结解开了,位置摆正了,我就真的放下了。”程音道。
“是吗?”
“医生,我要申请退款,”程音不满道,“20块钱巨资,你全程只会说‘是吗’两个字,今天的挂号费不值。”
“一般来说,决断如果做得太快,情绪出现反复的概率会比较高。”熊医生从善如流,多说了两句。
“不会反复。”程音斩钉截铁。
“有反复也正常,我们先不急,事实会告诉你答案。”
鹿雪的自然博物馆之旅,终究还是没能成行。
周日凌晨,王强突然半夜鸡叫,呼唤全组人员前去加班。
能让这位资深躺平派于梦中惊坐起,必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由于集团大楼出现重大停电事故,执委会启动了应急机制,问责流程飞流直下,狠狠砸到了后勤组头上。
楼宇电力故障,后勤管理部门难辞其咎,一旦要问责,第一个砍的就是王强的脑袋。
王云曦不知下了什么通牒,王组长焦虑得一夜没能闭眼,每隔几分钟就在群里发出一个新指示,仿佛要用区区一天时间,把百废待兴的后勤组整顿一新。
“头儿,临时抱佛脚,是考不上清华的。”江媛媛忍不住抱怨。
程音也不赞同这种无头苍蝇似的做法,但她没有直接唱反调,只是将待办事项按照轻重缓急排了个表,私下传给了王强。
“组长,要么我们今天先把排查工作做了,这是当务之急。”
热锅上的王蚂蚁停了一瞬,按着程音的那个清单,安排人手去巡查楼宇了。
其实这项工作,周六物业已经干过一轮,不过按照他们一贯的敷衍塞责,当然不可能查出结论。
程音费尽力气,从工程部请来了一位经验丰富的电工师傅,拉网式地将全楼的线路看了个遍……
结果仍然一无所获。
短路跳闸,原因不明,莫名故障,莫名恢复。
“这要么是见鬼,那么是人为。”老师傅最后诊断。
“见鬼?”江媛媛对怪力乱神主题永远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