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抵住牙关,程音轻吸口气,敲开了羲和破旧的大门。
赵奇的变化不大,一头狂放卷发,双眼皮宽而多褶,双目炯炯,仿佛一个本土版的爱因斯坦。
程音的出现令他惊喜,他将乱糟的沙发扒拉出一个座位,又从积灰的书架找出半桶发霉的茶叶。
看得出来,这家公司已经毫无运营可言,恐怕连厕所都得员工自己打扫。
甚至员工也没几个,都很面嫩,像是隔壁大学来赚零花钱的暑期工。
茶叶开出了霜白色的霉花,实在无法招待来客,赵奇自说自话,一定要跑到隔壁去借。
程音阻拦未果,只好等在原地,好奇地打量周围陈设。
俯拾皆是老物件。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小心翼翼不敢细看,免得惊动太多回忆。
可一抬眼,还是和一张照片不期而遇。
那是一张集体合影。
相纸几寸见方,人脸不过指甲盖大小,即便如此,隔着好几米远,程音也一眼看到了程敏华。
穿潇洒牛仔服,梳时髦波波头,笑起来牙齿雪白整齐,不像一个科学家,倒像新闻台的主持人。
和她记忆中别无二致。
她的妈妈,从来都是一个很帅气的女人。
若不是因为错生了一个孩子,她的人生无懈可击。
程音不自觉咬住舌尖,慢慢走到了照片前。
枣红色的相框仿佛拥有魔力,像一小块幽深的开口,背后连通着过往的岁月。
离得越近,神魂越是摇荡,程音有些眩晕,似乎分分钟会被吸入相框。
幸好此时赵奇推门进来,捧着一盒借来的茶叶,走到墙边与她并肩而立。
“呸!”他忽然对着照片,吐了一口空气唾沫。
程音不明所以,这是哪一出?
顺着赵师兄的目光,她看向照片的角落,这才意识到,这张合影中没有季辞。
也不是完全没有,他原本所在的位置,被深深抠进去一个洞,只余身体而缺了脑袋。
“黑心的龟儿子!”赵奇随手捞起旁边一支笔,往洞的位置又狠扎了几下。
这恨,入木三分。
程音进来之前,便知道季辞得罪了大师兄,但没想到竟然得罪得如此彻底。
见她神色古怪,赵奇开口解释:“你是不晓得,龟儿子没的良心!”
“他干嘛了?”
“吃里扒外,背信弃义,程教授白疼他了!”
赵奇愤愤不已,与程音将原委细细道来。
当初程敏华突然故去,羲和群龙无首,却并未因此乱了阵脚。
研究项目正进行到紧要关头,大家都不想放弃,也有信心如期推进。
因为他们有季辞在。
小师弟资历虽浅,却是真正的嫡传,羲和的实验方案,很多来自于他和程教授共同的构想。
而且他是真正的压力型选手,技术难度越大,越能迸发出思维的火花,为众人照亮前路。
换句话说,程教授虽已不在,羲和的火种还在。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在这众志成城的关键时刻,他们的火种却消失不见了。
彻底失联,怎么也找不到人,等他们再见到季辞,竟是在股权转让的签字现场。
“柳世一直瞄着我们,来谈过几次收购,我们如果都不同意,他们是买不成的。”
“实验组的成员有技术入股,虽然是少数股东,加起来占比也有30%。”
“当时你父亲打算卖掉程教授那70%的股份,不过根据章程约定,出让份额至少达到75%,才能发起收购。我们5个人说好了,必须守住江山,谁也不让出一分一厘。”
赵奇眼睛发红,“你猜,谁是那个叛徒?”
程音低头,望着杯口漂浮的茶叶梗:“有没有可能,他有自己的理由……”
“我们当时还设想过!如果真的必须股权拆分,就想办法保留核心技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外人反正也看不懂,我们的研究很新,拆分时完全可以做做文章。”
“你猜,最后是谁代表柳世,来跟我们谈判?”
程音继续猜测:“或许因为,柳世资金雄厚,他觉得……”
“柳世根本不做这个方向的产品!他们买去之后,档案直接封存,根本不打算做任何推进。”
“而且那小子当年,申请了美国的学校,早就打算另投师门了!他学得完全是另一个研t究方向,柳世所用的那个。”
程音沉默了。
这一点无可辩驳,若不是早有计划,季辞怎可能赶得上当年的申请季。
而且,他的小姨……恰巧就是柳世的董事。
如果一件事凑齐了太多偶然因素,它的发生便是一个必然。
回顾往昔,三哥也好,小师弟也罢,大概率只是他们这群人的一厢情愿。
他会出现在他们的人生中,也许是一个偶然,但他的离开,却是一个必然。
即使再次回到他们面前,他也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或许,从来就不曾是。
与赵师兄炽烈的恨意相比,程音的情绪凉薄而平淡,就像那一天太平间里的空气。
有什么好恨的呢?
季辞所放弃的,是她单箭头的相思和依恋,和他们单箭头的理想和热望。
他们这群人只是因为巧合,才在苍茫宇宙中,与闪耀的恒星擦肩而过,却贪心地想要将那短暂的璀璨据为己有。
贪心的人,承担贪心的后果。
而柳世的季辞,则注定要回归本属于他的人生轨道。
否则他如何能在今时今日,成为她的老板,85楼城府深沉的季总,在柳世与太子相争。
程音静静听赵师兄唠叨,等他情绪沉淀一些,才道出本次来访的意图。
季总派她来当报喜鸟,总得圆满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
她将卫星会的事告知了赵奇。
“主办方有熟人,可以免费去摆个摊,也许能给羲和找到新的投资人。”
赵奇一脸羞愧:“我白折腾这些年,到现在也就勉强看到点曙光……对了,你的眼睛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呀,”程音笑答,“情况很稳定,生活基本不受影响。”
“那就好,那就好……记得当年,我们还曾夸下海口,五年内一定给你治愈……”
“不治也没关系,反正人体器官都是损耗品。万一我运气爆棚,正常活到了八十岁,大家就瞎得大差不差了。”
她倒是乐观,赵奇听着越发气愤:“那小子最对不住的人,其实是你啊,他当初那么疼你……”,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师兄,”程音遽然起身,“时间已经不早,我先回去了,卫星会的事,我们回头再联系。”
门外,夜色比先前又更浓了一些。
老旧的园区路灯残坏,幻化为浓黑底板上浮动的光斑,程音走出门廊,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
晚风阵阵,送来林间夜鸟的鸣啼,大概是布谷之类。声调并不欢快,拖着惆怅的长音,是时隔多年的怀旧腔调。
带着某种宿命的味道。
她何尝没有过猜测。
当年她在绝望中等待,却只等来了一个考试中心的来电,通知季辞同学去领GMAT成绩单。
从那时起,她便起了疑心。
而今晚赵师兄的话,补上了这块缺失多年的拼图,让她对往事有了更加清醒的认知。
果然他早有计划出国深造,失踪并非无缘无故。他的人生规划中,从未有她的一席之地。
那个全心疼爱她的三哥,都是她的幻觉。
前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程音抬起了眼。
男人体格高大,又着白衫,即使是她这双破眼睛,在夜里也能看见朦胧的身形。
他在她的面前站定,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似乎带着探寻之意。但她是如此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外露,于是他也保持了一贯的内敛。
没有问她:你听说了?你怎么想?
也没有说:听我解释,我有理由。
他只是低头看着她,神情说不好是哀伤还荒芜,还有一种仿佛从神魂深处透出的疲惫。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同她说话,问得却是工作上的事。
“谈得怎么样?”
“大师兄同意了,他会好好做准备。”
“多谢你。”
“不客气。”
很客气的一个对话。
黑暗中,白色的衣袖动了动,递到了程音的面前。
“走吧,时候不早了。”他说。
程音却没伸手,低头翻了翻包:“刚想起来,我带了手电。”
手电是鹿雪在网上拼团买的,开关一按,雪白刺目的光线如泉水喷涌,令五米之内明如白昼。
程音挥了挥手电:“还挺亮的。”
季辞没有接话,他收回伸出去的手,转身与她并肩而行。
与来时相比,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了微妙的改变。
程音觉察出冷场,要在往常,她大概会说两句场面话,像一个真正称职的下属,靠谱的社畜。
但此时,她并不想与他多说半句。
她的脑子里一时热闹,挤满了往事,一时又空寂,白茫茫一片。
情绪也是木然的,说不上是失落失望,还是如释重负。
总之,她的某个执念,在时隔多年之后,总算找到了一个相对清晰的答案。
程音一边埋头前行,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手电开关。
光圈时而收束,时而蔓延,不同幅度照亮道路两旁的灌木丛——这个拼单团购来的大路货,功能还挺齐全。
鹿雪如果在场,一定会骄傲宣布,这是她精心挑选的尖货,高照度,长续航,还带防狼模式。
当然,如果她在场,一定也会阻止程音,千万不要随手按下开关键旁边那个红色的按钮。
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将静谧的校园直接掀翻。
高分贝的AI女声突然炸开,瞬间响彻整个园区,将路边的灌木丛都震得簌簌乱抖。
“救命啊——有色狼——救命啊——有色狼——救命啊——有——色——狼——”
短短数秒,天地为之变色。
声波像驱赶羊群的鞭子,扫过原本悄寂无人的灌木丛,枝叶之间此起彼伏地蹿出几条人影,白花花的一团,边跑还边整理衣裳。
其中一人慌不择路,直奔到程音面前,正对了手电的直射。
小哥一身赤条条无牵挂,表情空白像是忘记带五官出门,被光一照更是失去了行动能力,如同东北高速路上被远光灯闪懵了的傻狍子。
程音在这超绝意外中,也站成了一只傻狍子。
老天谁能想到,这高校隔壁的破园子,竟还是个幽会胜地!
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终结于季辞一贯冷静的操作。
他一手捂住程音的双眼,一手握住她拿电筒的手,关掉了警报与照明。,尽在晋江文学城
强烈的声光攻击当场停止,倒霉的鸳鸯们四散逃离,校园再次恢复了宁静。
程音却保持僵直,完全不能动弹。,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被季辞从背后抱在了怀中。
眼睛看不见了,视线被他的手掌完全遮挡,肩背却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胸膛和心跳,温热,有力,让人很想放心倚靠。
这个姿势,这个怀抱。
二十七岁的她想要说服自己,停,别想,别回忆。
十七岁的她却在心里尖声惊叫,救命!谁来救救她……救命……
小屋
记忆的闸口,
会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存在,一首歌,一句话,
一种天气,
万物皆有可能。
对于程音而言,
则是一个背后抱。
眼睛被遮盖,其他感官的觉知便被无尽放大,
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像太阳晒过的江边的风,夹着清淡的消毒水味。
她在他怀中,整个人都被稳妥地保护了起来,同周围的一切全然隔离。
然而回忆无孔不入,
被她用心掩盖的那部分回忆,突然打开了闸门,
洪水般倾泻而出。
她又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林建华的秘密很快被传得人尽皆知,传播者和给她寄出匿名信的,大概是同一个人。
同学的背后议论已经算不得什么,麻烦的是,
会有人直接闹到她眼前。
林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