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一边任眼泪无声滑落,擦都来不及,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态。
只好背过身去,将身体绷紧,习惯性咬住舌尖,试图转移注意力。
注意力果然成功被转移了。
在这个阳光无法顾及,风也阴凉、影也稠密的地方,忽然有温暖的胸膛,贴住她轻颤的后背。
即使坐着,他也比她高出不少,能将她整个收入怀中。
当她躲进冰冷昏暗的巢穴,孤单地舔舐伤口,他再一次将她找到,给了她渴求的安慰和倚靠。
程音知道,有些温暖不可贪恋,因为一旦失去,寒冷会比之前更加彻骨,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贪心而软弱的生物。
她放纵自己沉湎片刻,一边倒数十秒,一边让眼泪顺着脸庞纵情流淌。
随后她起身,从他怀中离开:“已经三点四十五了。”
妹控
晚餐地点与福利院东西相望,
要横跨整个杭州城区,途中时间漫长。
这一趟,车里不止程音一人,
周长明也被叫过来问话。
季辞翻阅福利院给他复印的捐赠记录:“明珠二号,
是谁给你的?”
周长明不明所以:“吴总监,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别人可以不知情,
他吴双宁一个研发总监,
能不知道二号的副作用?
季辞压着火,直接叫他拨通吴双宁的电话,外放。
程音在前座,听着季辞讲电话,
有些震惊于他的不留情面。
当着分公司的面,责备一个集团总监缺乏职业操守,
这谁能下得来台。
就算是季辞来问,吴双宁也忍不住要辩解几句。
“季总,一号太贵了,您去年做完迭代,
成本确实降了三成。可市场上的竞品,
已经开始用新技术,比我们便宜一多半,
我们要是不跟进,
会死得很难看。”
“那是营销部门要考虑的事,
你是研发总监,
你不看长远,
谁来兜住底线。”
“几十年后的副作用,也不一定真的会出现,
或者中途有了技术突破,发现可修正,也说不好……”
“所以捐给福利院,现成的小白鼠?”
“季总,他们本来什么药都没有的用,瞎一辈子不也是瞎么?不用我们的药,用别家的也一样啊。单抗技术到天花板了,突破不了,大家都在打价格战,做创新,我们怎么就非要故步自封呢?而且我听说,各地福利院用过之后,效果都很不错……”
“老吴,我对你很失望。”
季辞冷冷一句,直接撂了电话,周长明大气不敢出,他汗流浃背了。
但东西是他送的,还指着就此拿到更大范围的销售许可,他不能不说话。
“季总,我们分公司层面,确实最近的销售的压力不小,同业的新产品,有的还不如我们的二号,您也知道现在什么都要集采,主要拼价格,一号这个售价,根本进不了医保……”
他小心翼翼看季辞脸色:“能给普通民众用上便宜药,也未必不是好事……”
“周总,”季辞恢复了温和辞色,“你知道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视力有多重要吗?”
周长明:“啊?”
“那可能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失去眼睛,就失去收入来源。也可能是某个穷困潦倒的乡村教师,整个村子只有那么一间教室,所有孩子只有这么一个老师。”
周长明沉默了。
弱者更经不起风雨,这是不证自明的道理。
程音一路看着窗外。
窗外山明水秀,是美丽得让赵构忘却了国仇家恨的余杭。
那个倒霉的普通人,也有可能是个单亲妈妈,生活风雨飘摇,完全承受不住失明之痛。
她还能工作,还能看得见西湖,只不过是上天临时的恻隐和恩赐。
但总有人,不想听凭上天处置。
那些年季辞在羲和废寝忘食,就属他和程敏华拼的最凶,程音抱怨三哥怎么好久不来找她玩,已经彻底变成了一朵实验室蘑菇。
程敏华摸摸她的头:“因为你三哥心疼你。”
他一直知道,此生她疼在何处。
晚餐无需程音陪同,车行半途将她放下,回酒店整理次日的工作。
季辞神色倦怠,抬眼嘱咐她“路上小心”。
程音不动声色看了眼周长明,话说得客气生疏:“谢谢季总,走回去就几百米。”
季辞不再多言,闭紧了车窗,车辆从程音身边滑走。
她转身没走两步,手机在口袋轻轻震动。
Z:到酒店说一声。
Yin:好。
Z:晚饭要吃,即使心情不好。
Yin:好……
收起手机,程音不敢再看,也不敢多想,一头扎进杭州城萧索的秋风,疾步走回了柳浪闻莺。
回到房间,尹春晓歪在床上看综艺,见她进来,不自觉把腰背挺直。
“你知道吗,你身上的班味儿实在太重了,一点也不松弛,现在流行松弛感美女。”
“春晓姐,对不住,你的裙子被我弄脏了,回头干洗之后再还给你。”,尽在晋江文学城
《裙子弄脏》这四个字可太惊人了,尤其跟美女联系在一起,尹春晓立刻开始脑内飙车。
她扯着程音东看西看:“哪弄脏了?”
其实泥印干了之后,程音已经把灰掸得差不多,但犯了错得承认。
她解释了两句,尹春晓一挥手:“哪那么多叽叽歪歪,甭洗了,裙子归你。”
富婆气派。
富婆连吃水果比旁人精致,一大盘进口车厘子,在桌上闪着朱殷色的宝石光。
程音多看了两眼,尹春晓立刻坦白:“我刚偷吃了几颗,看着就喜人。”
程音诧异:“不是你买的?”
尹春晓似笑非笑:“指名道姓送给程小姐。”
程音尬住了。
“哪位仰慕者啊?追到出差的地方来送,该不会是我们公司的吧?”
这个问题让程音脸热,尤其结合近日某人种种诡异甚至肉麻的行为……
连吃饭这种事都会专门关心,还安排了满桌的维A套餐……
自从去了一趟羲和,此人的举止就有点鬼上身——大约是程敏华的鬼,唤醒了他一些陈年的恻隐之心。
真没那个必要。
程音想了想,拍了一张果盘照片,发去了季辞的微信。
Yin:谢谢季总,下次不用了。
Z:?
Yin:酒店早餐的自助也很多水果(微笑)。
Z:不是我送的。,尽在晋江文学城
……
程音裂了。
但她更希望是地裂了,好让她一个猛子扎进去,从此可以不用再见天日。
她自此一个字都没再回复,火速叉掉了对话框,懊丧地捂住了脸。
她竟又!
她竟又自作多情!
哪个天杀的这样害人!
害人精在晚些时候主动浮出了水面。
还拎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杭州小馄饨,再晚一秒,薄如蝉翼的绉纱就要化成浆糊。
程音忙着抢救馄饨皮的口感,坐在石凳上一通风卷残云,吃到一半才发现陈嘉棋面色诡异,神情焦躁似有话要讲。
“你也想吃?”她放下了勺,“你不早说……”
他讷讷开口:“樱桃收到了吗?说是今年第一批,刚从智利运来。”
“你送的!?”程音都要无语了,“钱多花不掉吗?下次直接给我现金好吧。”
“你缺钱吗?要多少?”
程音不由怀疑,她这个“爱岗敬业劳苦单亲妈妈”的人设,立得有点过头,已经引发了同事不必要的怜悯。
她正想着要怎么回应,好阻断陈嘉棋的间歇性抽风,没想到他下一句抽得更厉害。
“你要是实在找不到人结婚,其实我也可以……”
这是什么英勇就义的发言啊,配上他一脸壮怀激烈的表情……
程音心情复杂:“谢谢你啊,这么大的人情,我欠不起。”
她正经有计划,而且已经开始着手物色对象。
对门的刘婶说,她乡下老家有那种从未结过婚的老光棍,并不在乎多个婚姻记录。她完全可以随便找个人,配合给鹿雪上个户口,再立刻把婚离了,给笔钱就行。
程音虽不富裕,但能花钱解决的事,绝不想欠下任何人情。
陈嘉棋不料她拒绝得如此干脆,他没说话,脸一点点涨得通红。
又来了。
这位家境优渥的上海少爷,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生长环境常年安逸,稍微有点心理挫折,一字不漏全t写在脸上。
她试图呵护一下对方的心灵:“但你的好意我收到了,谢谢你。”
“别再给我发卡了!”陈嘉棋跳起来。
程音茫然。
他的表情由尴尬转向了悲愤:“你之前就给我发过一次卡!”
之前是多久之前,陈嘉棋要是不说,程音绝想不起来。
大二那年。
陈嘉棋据说托人来问,程音对他印象如何,她想了半天只有四个字:“人挺好的”。
就连这个印象,程音也完全记不起来了。,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嘉棋看着她努力回忆的模样,三分悲愤化作十分委屈:“我对你来说,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是吧。”
程音:……
我不针对任何人,我就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风一样的女子——这话她没法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要去解,她沉浮在自己的劫难中永远爬不出来,这些事旁人不知道,她也不想四处宣传。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她这样无暇顾及其他的人,不小心路过别人的世界,千万别抢戏当了主角。
程音不迟钝,已经说到这种程度,她预测到了话题的走向。
“我先回去了,谢谢你的宵夜,”她将冷掉的汤一气喝完,“还有水果,下次别破费了。”
“程音……”陈嘉棋见她收拾外卖盒打算离场,连忙也站起来。
“我先回去了,一会儿我女儿还要跟我视频。”
“程音,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陈嘉棋连跟着她走了几步,拦路将她截停,势必要把话说完。
“我一直很喜欢你,也不在乎你过去的那些事,鹿雪要上学,你需要找个人结婚,考虑一下我行吗?”
程音站在路中间,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原来当初季辞竟是这般心情。
陈嘉棋与旁人不同,于她有恩在先,无论从前读书时,还是后来进公司,都帮她良多。
他这个人也不讨厌,做朋友聊起来还挺愉快,鹿雪也喜欢和他一起玩。
何况他们还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要是不成冤家便成仇家,那她必然很不乐见。
但因此含糊其辞,给人错误信号,那也万万要不得。
季辞便是前车之鉴。
“不行。”程音道。
这个回答是如此清晰、冷静而没有商量余地,似一盆凉水浇灭了陈嘉棋全部热情。
他的面色由红转白,嗫嚅着想说服,解释,再努力争取……
可惜勇气已经耗尽。
忽有车灯遥遥照来,司机鸣笛示意他们不要站在行车道中央。
程音伸手将陈嘉棋拉到路旁:“早些休息吧,。”
她果决地转身离开,想到刚刚那辆车,在擦身而过时,车牌反射出的路灯光芒,以及隐约可见的几个数字。
是季辞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