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马给他的调查报告中,他见过一张在她家院子门口拍下的照片——白日里有阳光,看起来还算有点温暖的烟火气。
而今晚这样欲雪的寒夜,站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只觉得处处凄冷。
冷得刺骨。
程音也感觉到寒意侵人,她从桌子抽屉里扒拉出空调遥控器,装上电池,打开了空调。
电费贵得让人肉疼,但这场面她不能不撑。
却不知是太久没用,还是空调上了年纪,出风口一阵吱嘎作响,热闹倒是热闹,热气半天也没吐出几口。
程音只好手脚麻利地烧了壶水,灌好热水袋,连哄带骗地将鹿雪骗进了被窝。
一转眼,她又扫到床边晾挂的内衣,粉的粉,蓝的蓝,弄得她脸红的红,热的热。
伸手将衣服扯下,尽数丢去床里,程音庆幸自己给床多加了道布帘子。
唰一下拉上帘幕,假装方才无事发生。
一通安置,总算孩子上了床,她也回了家——空调渐暖,夜幕深暗,他该走了。
“谢谢。”程音低着头,不知如何下这个逐客令。
季辞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静静站在门口,看着她四下忙碌,看着她六神无主。
听到她道谢,他也不应答,只站那儿将她看着,目光深浓得让人承接不住。
“知知。”半晌,他道。
程音头皮发麻,不懂为何他执意要用这个名字来唤她。
其中的亲昵意味,以及与过往的深度捆绑,让她每次听到都想逃跑。
她不抬头,他就继续叫:“过来,知知。”
程音过去了,因为不想听他再叫第三次。今晚季总在抽什么风,她不是很懂,但他叫她的那个口吻,她有点受不了。
简直有点深情款款的意思。
他又犯病了不成?
幻境
人在犯病的时候,
是没有行为逻辑可言的。
季辞把程音唤去,离熟睡的小孩远远的,明显是有话要讲,
等她真站到他跟前,
他又不讲了。
只细细地端详她,
好像第一天认识似的,稀罕地,
认真地,
用目光描绘她的眉目。
“季总,时候不早了,您请回吧。”程音决定不委婉了,她直接赶人。
“好像不行。”季辞予以拒绝。
程音困惑地抬头:“为何?”。
他一脸认真:“我衣服脏了。”
她这才发现,
他那件挺括洁净的白衬衣上,除了腰上有几个小黑脚印,
肩头也湿了一大片,不知是口水、鼻涕还是眼泪……
程鹿雪的杰作。
这下是真尴尬了,程音赶紧拿剩下的热水,搓了块干净毛巾递给季辞。
脚印两说,
口水总得先擦了……
他却没有伸手来接。
“我够不着。”
怎么可能够不着,
那是肩膀又不是后背……
程音没敢驳斥,她正歉疚着,
于是她上前一步,
踮脚帮他清理肩膀上的污渍。
然而湿毛巾越擦,
湿迹扩开得越大,
最后几乎印出他肩部的肌肉线条来。
更没法出门了……
程音讷讷住了手,
又转身去找干毛巾。
“前几日,”他在她退开之前,
忽然出声询问,“在杭州,我是不是发病了?”
程音当场僵住。
“是你来救了我,对吗?”
她再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突然翻开这一篇。
那一晚可不能提,连想都没法想,一想她整个人都要烧着。
程音往旁边让了让,背过身去,佯作镇定去搓毛巾。
“没有啊。”她搓得很起劲。
他再度走近,在她身后道:“你耳朵红了。”
好的,谢谢你指出这一点,现在搞得我脸也红了。
程音不说话了,她一门心思与毛巾搏斗,搓得指关节都微微发疼。
然后那条毛巾,被他从她手中抽离,再被拧干,轻裹住她的手,逐根手指慢慢擦干。
他将她转了个方向,低头认真地帮她擦手。
擦得慢条斯理,又理所当然。
确实以前这种事季辞没少做——她吃东西之前总是忘记洗手,必须三哥前来缉捕归案,将脏爪子强行按进水池。
但十岁之前和现在,可绝对不是一回事……
程音将手背到身后,差点面斥请他“自重”,谁知他又丢出一个重磅问题。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叫我三哥了?”
他眼中笑意甚浓,笑得她当场恼羞成怒:“我没有。”
“我听见了。”
“你听错了!”
“好,”他从善如流,“我听错了。”
“但你可知道,”季辞略微弯腰,认真看她的脸,“我在那个时候,并非完全不清醒。”
程音如遭雷劈。
颈后汗毛竖起,她本能地想要逃走,可惜为时已晚,他问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
‘知知,那晚我吻你了,对吗?”
季辞其实并不确定,他那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他自己也在猜。
他的“急症”,最近发作得越发频繁了。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代表着他身体的承受力在下降,容易让他的秘密暴露于人前。
这个秘密,就连季辞最贴身的助理梁冰,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根本说不清老板生得到底是哪种病。
其实那不是病,只是副作用而已。
出于科研的目的,季辞在颅内植入了一对视觉假体。
通过对假体进行微量的电刺激,可以诱发视觉通路的神经兴奋,进而产生光幻视,即使是盲人,也能一定程度上恢复视觉功能。
这项研究如能成功,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但它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在这条路上,研究者完全没有范例可以遵循,只能自行摸索前行,跌跤摔跟头是家常便饭。
季辞之所以会偶发神经系统错乱,正是因为假体在刺激视觉通路时,会同时影响周围的皮层。
一旦刺激剂量失误,受体便t会陷入短暂的认知混淆。在此期间,意识完全不受自主控制,也许会记忆留存,但这种记忆并不可信。
换句话说,季辞根本分不清混乱中留下的记忆,究竟是幻想还是真实。
当然,大部分时候,由于幻境看起来过于荒唐,他要做出确切的判断并不困难——譬如七年前,他第一次植入假体的那一夜。
无人协助,自行手术,初次试验,难度不言而喻。
由于首轮的刺激剂量把握不准,当时他直接陷入了昏迷。
等他再醒来时,眼前的世界莫名变成了多维空间,随意延伸出不可能的时间线。
他跌跌撞撞走在街上,一头扎进幽暗的后巷。在那里,他竟然再一次见到了知知。
失踪了5年4个月零15天的知知。
起初季辞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眼前光谱流转,忽明忽暗,熟悉的街景变成赛博朋克风味,仿佛某种科幻电影的布景。
车灯照进暗巷,两只狼人正在撕咬无辜的少女,那时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在做梦。
北京城怎么可能出现狼人。
道德感作祟,即使在梦里,他也还是奋力上前,拾起一根木棍,赶走了那两头怪物。
他在梦中见义勇为,梦神便赐予他至高奖赏:女孩的脸在光晕中显现,竟是他梦寐以求的那张脸。
知知双目微睁,在看清楚他的那一刻,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
“三哥。”
这个称呼,让他越发笃定,自己身陷于梦中。
可是他毕竟找到了她,在辗转多年之后。是真是梦,今夕何夕,对他而言已不再重要。
他牵着她在夜幕下奔跑,身后远远缀着狼群。
他们小心闪避,跑过长长的楼梯,终于躲开了追捕,在黑暗中紧紧相拥。
“三哥……”私密黑暗的小房间里,她低声呼唤,亲吻他的嘴唇,下巴和喉结。她的举动热情而大胆,比年少时更甚。
“你说过要等我长大,我长大了。”她悄声耳语,握住他的手,让他感受她的心跳,是前所未有的激烈。
那应该是某个小旅馆的二楼,窗外流淌着浓郁华美的霓虹,光线妖娆起伏,却比不过她的腰线玲珑。,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这样的梦境中,理智完全没有存在的空间。
季辞从未想过,他能放纵到那般地步。
多年克制一朝崩坏,心魔一旦被唤醒,读多少圣贤书都压制不住。
而她也是个不怕死的,长夜漫漫,醉意熏熏,她死去活来不知几番,稍一清醒,竟还敢继续撩拨。
兴致来时,还跑去推开了紧闭的窗户,皎洁手臂探出阳台,霓虹灯流光溢彩,映着她掌心蓬松的一团雪。
那是一个雪夜。
冷风奔涌而入,卷起她乌浓长发,落在羊脂白玉似的腰背。街市传来行人踩雪的声音,他心头火起,伸手将她拖回房间,狠狠合上了窗户。
窗边,桌边,哪里都逃不脱,哭求也没有用。
他将她扣于桌前,从背后咬住她的脖子,齿尖凶狠地寻觅动脉的搏动。
呼吸节奏全乱,他清朗的声音也变得喑哑:“哭大声点。”
这么多年,折磨了他这么多年,她必须被施以惩戒。
第二天清晨,季辞从梦中醒来,头痛欲裂,缓了许久视力才恢复了正常。
他确实歇在一个旅馆的房间,窗外也确实下着雪,霓虹灯熄了,在白雪中隐约露出几个字:某某招待所。
残存的记忆令他震惊,满床的狼藉更是不堪入目。过了很久,难堪之色才从他清俊的脸上褪去,他将衣物穿戴齐整,仔细搜遍了房间的每一处。
确无第二人存在过的痕迹。
下楼问前台,答曰他独自入住,并未见过描述中的女孩。
他在白茫茫大雪立了很久,不知是喜是悲。
从那之后,一切都变得有所不同。
季辞还和往常一样自律,按时起居,潜心科研,每天两点一线。
但在工作之余,他逐渐变成了一个户外爱好者。
他会找熟知情况的孟少轶帮忙敲定路线,对接地导,路径远至海边,深至山间。接头之后,他便与她告别,独自踏上未知的旅途。
心中暗含一个期待,当他穿过广袤世界,也许在某个转角,能再次获得一场奇迹般的相逢。
……
这就是为什么,梁冰不说,季辞下意识认为,他又坠入了一场新的幻境。
这些年他以自身为实验体,不断推进测试并记录数据,稳妥起见,再没有用过超量的刺激。
他绝不会承认,自己会在夜深人静时,一次次回忆当初的那场幻境。
更不会承认,他又因此做过多少难以启齿的梦。
梦中林林总总,破碎又荒唐,交织着过往与幻想,她淘气而狡黠,每每诱他近身,却似指尖砂砾,昨年之雪,怎么都抓不住。
可以想见,当他再次在幻境中将她捕捉,握牢在手心,是怎样一种心情。
所以才会失控吧。
季辞垂眼,看着程音被咬破的唇角:“这伤,是我弄的吗?”
程音从他抛出那个劲爆问题,就被直接点了哑穴,没想到又来了一句更劲爆的。
她想逃走,但背后有张桌子,根本无路可逃。桌上台灯亮着,是漆黑室内唯一的光源,晕黄光线从她背后围拢而来,照映出一种暮色迷离的氛围。
亮处暖赤,暗处鸦青,色彩的对比度拉满,而他站在半明半暗之间,显得发色如墨,鬓角如裁,眉目俊美到森严。
她艰难地移开了视线,抿了抿唇:“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