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这些药对不对。”林温打开塑料袋。
周礼随意翻了翻:“没问题。”
“现在回酒店吗?”
“不回,先随便找个地方。”
先不说郑老先生他们还在夜店,就算他直接开车回去,他现在这幅样子也必须要处理一下才能走进酒店。
林温刚才也考虑到这一点,所以特意去买了矿泉水。
周礼随意找了附近一个无人小巷,停好车,他把灯打开。
林温拧开矿泉水说:“有纱布,你先擦洗一下再消毒。”
林温打下手,周礼对着镜子自己处理伤。
林温发现周礼对这套流程很熟练,根本不用她一步一步教,她这才想起早前袁雪讲的那段关于周礼打架斗殴的黑历史。
林温手上递着东西,时不时地又看一眼时间。
“想回去了?”周礼见状问。
林温摇头,斟酌着说:“我怕那两个人……”
四周幽静,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二人,林温坐在他身边,一手拿着纱布,一手揪着塑料袋提手。
也许是他在第一次回答关于吴永江的问题时带了情绪,林温怕他不开心,此刻第二次提起,她说得又小声又迟疑。
周礼静静地看着她。
等了几秒,林温以为周礼又不想说,正想跳过这话题,突然又听他开口。
“那个中年人叫吴永江,他开了家传媒公司。”周礼温和解释,“公司还没做出名堂,他不会让自己惹一身骚,今晚的事他不占理,报警的话也是两败俱伤,所以他只能咽下这口血。”
林温听着,松了口气。
“那点伤也要不了他们的胳膊腿,养一阵就好了。”周礼又道。
“他们脸上都是血……”
“我也流了血。”
“你还能走。”
“说了他们腿没断。”
才说了几句又这样,林温抿唇。
周礼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扯了扯她手里的纱布,对她说:“纱布。”
林温松手。
周礼接着又叫她拿这拿那,不一会儿,脸上的伤就处理好了。
还有通红的手指骨节。
周礼舒张了几下手指,低着头一边继续处理,一边问林温:“你刚都听见了?”
“没有。”林温脱口而出。
周礼撩起眼皮看向她:“我问了什么,你就说没有?”
林温张了张嘴。
周礼扯笑,说她:“你知不知道你长着一张不会说谎的脸,但偏偏谎话张口就能来?”
“我哪有……”
“你爸妈来的那回。”
林温哑口无言。
“你能当影后。”周礼评价。
林温脸上浮起了血色。
周礼看着好笑,低头继续处理手指,再次开口时,他声音变得低沉。
“我爸妈在我小学的时候离了婚,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我爸贪污,进了局子。”
周礼的父亲叫周卿河,出生江西农村。周礼爷爷奶奶没念过书,父亲的名字是村支书取的。
三十多年前,周卿河考入宜清大学,寒门出贵子,命运一朝改变。毕业后他进入电视台,从记者变成新闻主播,再由幕前走到幕后,成为电视台高层。
周礼的母亲家世算显赫,从小养尊处优,没吃过半点苦。
两人相识相恋结婚,周礼外公不赞成,母亲婚后没得到娘家半点财力支持。
周卿河已经算是中产阶级,他能提供良好的居住环境和优质的日常饮食,也能在假期随时出国游,但他的财力无法让母亲一如既往的出入各种奢侈品店或者随手就在拍卖行拍下一件上百万的珠宝。
周礼记事早,在他的记忆中,他们夫妻第一次关于消费能力的探讨,发生在他幼儿园大班的饭桌上。
那天母亲买回一只价值十万元的手提包,周卿河看着账单问:“家里存款还剩多少?”
母亲挑着菜,眼睛不看人,轻声说:“还有二十来万。”
周卿河沉默片刻,开口说:“其实这些包款式都大同小异,十几万的包和几千一万的包,只差在一个牌子。”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那你说说,哪里不一样?”
母亲从品牌文化讲到匠人手工,一顿饭全在科普奢侈品的价值究竟在哪里。
周卿河一言不发地听着,等对方讲解完毕,他才再次开口:“好,那这只包你就用着,下次还是买些轻奢品牌,怎么样?”
母亲坐半晌,最后只是道:“周卿河,我已经五年没买过这样的东西了。”
母亲从小享受的就是最好最贵的,她从没为金钱发过愁,直到她从名媛成为家庭主妇,才知道她婚前向她父亲夸下的海口根本实现不了。
一段婚姻让她的交际圈换了个底朝天,让她的生活习惯重新学起,让她花钱束手束脚,让她变得不像她。
他们夫妻从最开始的就事论事,到后来的冷战,再到最后的离婚,只用了短短几年时间。
但婚离了,人却放不开。
周卿河开始抽烟,开始没日没夜的工作,开始累积阴暗的财富,他想把人唤回来,期望爱情能回到开始。
可是爱情没有回来,他最终将自己送进了监狱,被判有期徒刑六年。
而周礼自己,则开始了他一个人的大学生涯。
林温仿佛在听一个编造出来的故事,周礼讲完后车中再次变得寂静,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在他们周围蔓延。
林温从夜店出来,找到周礼的时候,正好就是吴永江跟周礼面对面之时。
两人开头讲什么她没听到,但吴永江后来说的那些关于周礼父亲的话,她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她不敢过去,更不敢离开,心里隐约预感不妙,结果一恍神的功夫,巷子里的对话突然就转变成了斗殴。
周礼完全失控,她预感成真。
林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她从小就觉得,听起来再真诚的安慰话也是空洞的,只有行动才能让人感受到真心实意。
可是周礼这人,他真的需要他人的共情和安慰吗?
“傻了?”周礼把手递过来,他手上已经缠好纱布,没事人似的说了句,“打个结。”
“哦……”林温慢半拍,低头给他打了一个蝴蝶结。
打完结,林温看向周礼右手,说:“还有那只手。”
“等一会儿。”周礼道,“你先转过去。”
“……干嘛?”林温不解。
“转过去,别看。”周礼朝她撇了撇手,也不解释。
林温莫名其妙转过身,脸朝着车窗玻璃。
周礼脱下了T恤。
胸口一侧有处淤青,连系安全带都疼,他翻了翻手扶箱上的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瓶药,抬眼时他看见了林温的后脑勺,动作不由一顿。
林温听见背后有塑料袋的悉索声,蹙了蹙眉,她忍不住转头说:“你……”
喉咙像被掐住,她戛然而止,立刻又把头转回去。
周礼的身形并不健壮,他胜在个子高,比例好,没有大块肌肉,但骨骼线条十分流畅完美,每块皮肤底下仿佛都是力量。
这会儿他光着上半身,放下药瓶,拿起矿泉水和纱布,问林温:“你晕血?”
林温脸上发烫,不知道周礼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问题。
“什么?”
“是不是晕血?刚才你不敢看那两个人。”
“不是,我不晕血。”
周礼的声音好像就贴在林温背后,林温不自觉地向车门靠近。
“是血太多了,我没见过这样的,所以有点害怕。”
“嗯,别动。”周礼往纱布上浇了一点水。
林温后脑勺传来压力,是周礼在给她擦拭头发。
“我的血沾上去了。”这是他先前摸她头发时沾到的,室外没发现,车内灯亮着,不仔细看也很难发现。
血的颜色深,快要和黑发融为一体。
林温头发长至肩胛骨下方,周礼的手从她后脑勺一直来到她的肩胛骨。
林温脊背发麻,又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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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周礼今晚心情不佳,
脾性也有点故态萌发,最简单的证明就是林温在他面前变得更“柔”了,会对他察言观色,也不再明确划分楚河汉界。
林温有她的尖刺,
但她的柔软始终比尖刺多。
他则跟她完全相反。
此刻在这辆车中,
周礼变得心情平静,
耐性也十足,
擦拭的动作不急不缓,像在打磨一尊茶具。
茶有沉淀的意味,
绵长回甘,
能让人静心。
“擦好了吗……”林温等了一会儿,
僵硬着后背问。
“没。”
“我自己来吧。”话是这么说,但林温还是不好直接转身。
“林温。”周礼无视林温的话,
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林温的头动了一下。
周礼还搂着她一束头发,黑色长发在他掌心跟着撩动。
他垂眸看着手心这缕仿佛有生命力的发,
问道:“你小时候什么样?”
“……我?”
周礼的提问好像没头没尾,
但林温一下想到今晚发生的一切。
她最初装作完全不知情,
后来听完故事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想明白一点——
其实当人还有愤怒的时候,
他就不是一块坚不可摧的石头。
所以寻常人需要的,周礼也是需要的。
林温真的很少回忆从前。
眼前是面干净透明的车玻璃,
把外界的黑暗和凌乱都隔绝了。
狭小的空间里,林温背对着周礼,望着窗外的昏暗小巷,想了一会儿,轻声讲述。
“我小时候……我爸是小学老师。
你记不记得我现在住的房子对面是所中学?几十年前那里是小学,我爸当年就在那里教书。
后来我妈妈意外怀孕有了我,
我爸为了让我妈安心养胎,就辞职搬回了老家。”
林温母亲在有孕一月后才知道自己意外怀上了,在孕期的前五个月,林温母亲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
林母原本就是高龄产妇,怀孕生产全是风险,加上她当时浑浑噩噩的精神状况,头发大把脱落,吃东西靠硬塞,睡觉成煎熬,人急速消瘦,导致她孕后五个月还看不出大肚。
林父极其忧心,深思熟虑后他咬牙把工作辞了,带着林母返回老家县城,重新考上了县城小学的语文老师。
他们在县城里有一套小平房,这套房是林温的爷爷奶奶留下的。
房子大门进去先是厨房,再是客厅,最后是一间卧室。卫生间在房子旁边,和隔壁邻居共用。
直筒型的房屋结构历史悠久,平房位置偏僻,周边环境又差,原本他们把房子出租给外乡人,回来后他们把房收回,自己住了进去。
他们没余钱另外买房,宁可受点苦,也不愿意把宜清市的那套房子卖了或者出租。
林温直到上小学之前,一直就和父母住在那间平房里。
因为母亲孕期身体不好,林温刚出生时特别瘦小,体质也弱,感冒发烧是常态。
稍长大一点后,母亲规定她必须每天吃鸡蛋喝牛奶。
担心她和附近的小朋友玩耍不知轻重,母亲又时常过来监督,看见她抓起泥巴,每次都不忘提醒她别塞嘴里。
林母的精神一年比一年好,住的地方龙蛇混杂,她除了要照顾小家庭,还要三不五时地去调查是谁偷了她晾在竹竿上的衣服,又是谁偷了她的自行车,还有谁把垃圾撂她家门口了,竟然连几步路都不愿意走。
林温每天睡在父母中间,夏天拉蚊帐,冬天电热毯,上厕所用痰盂,写字画画都在床边的书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