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聊得杂七杂八,不一会儿,陶钟和小刘也加入队伍,各科室的名人名事,半真半假的网络段子,正经的不正经的都聊。戴秋娆没当过一天医生,渐渐被他们排除在外,等她对付完小龙虾,面前堆了小山般的壳,旁边的人却不见了。
于燕借口上洗手间,脱了手套先去前台结账。
这顿饭的顺利程度是她没想到的,她以为会不自在,但其实很舒服,何况后半程的“大佬”传说,让她更深刻地认识到医院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只是,她还没到前台,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蒋攸宁结完账,回头见她:“吃饱了?”
“……嗯。”
“怎么出来了?”
她不好说是和他同样的打算:“走走。”
“衣服脏了。”他说。
于燕一愣,低头瞧见胸前被溅了几点红油。
为了不让西装配小龙虾,她一进来就脱了外套,本来是想显得不那么正式,但即使有一次性围裙的防护,白衬衣也并不安全。
她内心叹气,转身要去洗手间,却听他问:“你几点的车?”
“九点半。”
“要不我们……”
“你俩怎么回事。”戴秋娆也出来结账,不想也被人抢先,“里面快散了啊,不知道的以为你们私奔了呢。”
……
蒋攸宁皱眉,于燕忙说:“你们聊,我先进去了。”
等人离开,戴秋娆开门见山:“蒋攸宁,我怎么感觉你们俩有点意思?”
“不是感觉,但可惜,被你搞砸了。”
“你没听出来我是在帮你吗?”
“那真是难为你了,帮我都帮成这样。”
“……”戴秋娆看他头也不回地推开包厢的门,忽然感到理亏:难道她没有成功展示他干净而单纯的感情史,而只是自以为是地给他们找了十来盏高瓦数的电灯泡?
戴秋娆,你一定是在家对着两个老人太长时间,连恋爱都不知道怎么谈了!
23.夜风
周五的晚上本就珍贵,能分出一个小时跟同事吃吃喝喝,交流感情,对大家来说都算是奢侈的放松。
分别时,护士长要把钱补给陶钟,陶钟说不是他结的账,她便要给蒋攸宁。蒋攸宁当然不收,他知他们私下大聚少,小聚多,自己难得参加一次,没有白沾光的道理。
护士长见他坚决,也不再驳他的面子。她有时觉得这人不太合群有些假清高,有时想想他专业强脾气大也应该。这段时间自己因为表妹的事对他态度有变,他却还是那副不冷不热,又处处得体的样子,眼下想来,她当初也是对他欣赏有加才做红娘,既然无缘和他攀亲,自己明里暗里给他脸色看倒显得小气了。
她权衡几许,和众人笑着道别,大家就在店门口原地解散。陶钟扶着戴秋娆:“师兄,那我送戴姐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他帮着开了副驾的门,戴秋娆坐进去不忘冲于燕挥手,“于记者,今天没吃过瘾,夏天再约!”
“好。”于燕冲她笑,“再见。”
目送车辆驶离,蒋攸宁看了眼时间,七点刚过:“是直接去车站,还是找个地方坐坐?”
于燕说:“我回医院。”
“?”
她要回去看望同事,蒋攸宁听了:“那一起吧。”
“你不回家吗?”
他带她往前:“还早。”
。
两个人走在人行道上,旁边的店铺不时传出音乐和饭菜的香味。于燕把包从左肩换到右肩,没话找话般的:“你同事性格都挺开朗的,很好相处。”
“嗯,上班会比较严肃。”
“那是,面对病人,一般也轻松不起来。”
蒋攸宁想起她们的热聊:“你很擅长和人打交道。”
“这是我主要的工作内容啊。”于燕笑,“其实只要找到共同话题,交流就会变得很顺畅。”
“那你觉得我们的交流顺畅吗?”
于燕想,他们今天还没怎么交流过,但参考之前的经验——“如果不涉及医学知识,我还是有信心的。”
“你能在短时间内掌握陌生领域的关键信息,已经很厉害了。”
“听上去是在夸我。”
“难道不像?”
于燕调侃:“被学霸夸还是有点受宠若惊的。”
她想起戴秋娆的话:“你是从小就立志要当医生吗?所以一直认真读书。”
“嗯,医学院的分数很高,不认真考不上。”
“考上之后呢?”
“继续读。”蒋攸宁回忆起在医学院的日子,医学不是现成的科学,它时刻在变化,和其他学科比,它的滞后性更严重,“我所知的与现实所需的知识存在很大的差距,这种差距会给人带来压力。”
“但往往是压力在驱使我们更努力地去做事。”
“对。”所以他必须保持紧迫感,不断去汲取新的知识。
“那除了学习和工作,你会努力去追求其他的东西吗?比如收入、名声……以及感情?”
“当然会。”蒋攸宁说,“我不可能在一个不发工资的医院上班,也不可能不在乎病人和同事对我的评价,但追求这些的前提,是我先把该做的工作做好。相比于过程本身,收入和名气只是结果的一部分。
“至于感情,”他顿了顿,“它的变数很大,在我有足够的心力应付它之前,我没考虑过。”
于燕细细品他的语气:“所谓的变数大,是因为曾经受过伤?”
“不是。”他像是想起某些有趣而无奈的片段,“可能是因为身边的人经历得比较早,作为旁观者,看得多了,就觉得不过如此。”
“那你向往过吗?”
“偶尔吧。”他顺着她答。
事实上,当一个人全神贯注地去做一件事时,是没有心思去想他是否是孤独的。重复劳动给了他游刃有余的自在,攻坚克难带给他十足的成就感,他的每一天过得既单调又丰富,似乎并不需要所谓的感情再给他提供新的可能。
但是,这种长达数年而固定存在的模式,从四月份遇见某人开始,就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这种变化,他心知,却没有经验可以参考,这让他多少有些莽撞而无措。
他不太确定她的沉默代表了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聊?”
“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可能……对于有信仰的人来说,小情小爱的吸引力的确有限。”
“但爱情也是很多人的信仰。”他低头看她的侧脸,“信仰没有高低大小之分,只要它的存在能让我们变得更好,它具体是什么并不重要。”
于燕的心忽然被他的这句话击中了。周边人来车往,她顿住脚步,就那样直白地迎上他的视线:“那你……相信爱情吗?”
“当然。”尽管他还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但他相信,它迟早会带着美好在他生命中降临——就像它先给了他这个美好的夜晚一样。
。
龙虾馆和医院距离不远,两个人边走边聊,竟然花了半小时。
蒋攸宁问起是否需要一起去看望她的摄影师朋友,顺道买点东西,于燕只说不用麻烦。
进了医院大门,蒋攸宁手机响了,于燕的神经没来由地紧了一下,听他语气不像砂锅店那回着急,心才慢慢安定。
蒋攸宁挂断,说要回住院部一趟:“八点半,我在停车场等你。”
“不用了,我可以打车去车站。”
“难得送一次。”他没再给她拒绝的机会。
于燕看他快速消失的背影:难道——他陪她走回医院,只是为了继续送她?
。
十分钟后,于燕到达目的地,陈越正坐在床上打游戏。
“约会的时间有点短嘛。”这位仁兄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单人病房就这点不好,我妈走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是你仗义,这么快就来陪我。”
于燕把双人桌改集体包厢的事跟他讲了,陈越叹气:“天意弄人哪。”
她不理他:“把你电脑借我用下。”
“干什么。”
“回邮件。”她今天没带双肩包,用手机处理效率太低。陈越给她指了指电脑的位置,“你现在加班,老方是不会给你算工资的。”
她沉默地登陆邮箱,里面有采访对象的回复,有编辑的修订文稿,还有几封邀请函和确认书。她一一点开处理,结束后,她合上电脑,像完成一个仪式,然后从床头拿了个苹果。
苹果的主人皱眉:“小龙虾还没把你喂饱?”
怎么可能饱。于燕想,一桌小姑娘没一个认真吃的,她哪里好意思暴露真实食量,何况蒋攸宁就坐在她对面,她带着手套剥小龙虾本就不雅,吃了几口肉,连汤汁也不敢嘬。
陈越冲她笑:“你完了。”
“什么完了?”
“在异性面前矜持就是沦陷的开始。”
“你上次还说适当的身体接触能增进感情。”
“这就是谈恋爱的两个阶段。”他打量她,“难道你们的顺序反过来了?”
“……没有。”
“他在追你吗?”
“怎么可能?”
“那你对他什么想法。”
于燕不说话。
陈越调整坐姿,冲她勾勾手指:“你过来。”
她凑过去。
“我得提醒你,明天周六。”
“所以呢?”
“以我丰富的恋爱经验来看,为避免夜长梦多……你最好今晚就把他上了。”
“……你信不信我把苹果摔你脸上。”
“你不懂,这方法最简单也最有效,如果他行,你就赚了,如果他不行……”
于燕抽出他身后的枕头,狠狠地砸他:“闭嘴!”
遭受暴力袭击的某人要去按护士铃,无奈上身被控制,直到她打完了才用幽怨的眼神瞪她。于燕觉得和他讨论这些完全就是错误,拎了包要走,却听他说:“其实——如果你的心没乱,就不会来找我了,对吧。”
。
于燕坐着电梯下行,耳边一直回响着陈越的话。
其实她原本订的是八点的票,但在去包厢的路上就改了更迟的班次。
她既然怀着和蒋攸宁吃饭的心思过来,就要保证和他的相处时间,谁知他们结束得早,剩下他们俩,她又忽然没了勇气,只好找借口来陈越这里。
真是好笑,她怎么能指望陈越给她有用的建议呢?
但他有句话是对的。她的确心乱了。
如果她现在是二十岁,遇到一个条件这么好的人,迷茫而自卑的她肯定避之不及,但她已经三十四,不是没勇气去接受一份迟来的爱情,只是,她要比二十岁的她考虑得更多:
她不得不先用世俗的眼光做判断:
论职业,医生是精英群体,受人尊重;论人脉,他身边多的是年轻漂亮有实力的医生和护士,他的社会身份也注定他的社交面很广;论魅力,从饭桌上就知道,他向来不缺追求者,论家境,能培养出一个医生的家庭,家境也不会太差。
这些条件,无论是单拎出来还是综合,都足以让一众异性为之倾心。而她虽然只和他接触了几次,但她也是女人,被如此耀眼的他吸引也不足为奇。
于燕走出电梯,她承认她对蒋攸宁有好感,但这好感就像浮在水面上的落花,随波逐流一段路,也就散了。
爱情可以是很多人的信仰,但可惜不是她的。
。
于燕整理好思绪,走到停车场,一眼就看到了等她的人。
蒋攸宁也看见了她,骑过来停到她面前,递上头盔:“试试。”
她接过,举高往下套,却被马尾卡住,只好松了皮筋再戴。头盔没什么味道,大概是新的。
蒋攸宁带她驶出医院大门:“冷不冷?”
“不冷。你在前面挡着,风吹不到我。”
“那你坐稳。”
“好。”
她转头看着路灯,听他问:“你刚才和小陶他们聊了什么?”
“聊了医院里的名人。”她选了个印象深刻的,“检验科有位王医生,她的经历很传奇。”
“她很了不起。”蒋攸宁说,“李晓玲身上的病菌就是她找到的。”
于燕意外。
“她对真菌很有研究,按理说,她才是李晓玲的救命恩人。”
于燕若有所思:“检验科是个神奇的地方。”
“是,有人觉得枯燥,有人乐在其中。”蒋攸宁发现她不是把聊天聊得像采访一样,就是随时随地保持找素材的敏感度,“我想,你的敬业程度跟她有的一拼。”
他语气真诚,于燕却失笑:“蒋医生,你今天夸了我很多次。”
“那是因为你值得夸。”
“那我也夸夸你?”
“好啊。”他在红灯前停下。
于燕想起前两天张梅跟她通电话时,说蒋攸宁给了她手机号,后来又加了她微信,方便她把李晓玲的用药和身体变化拍照给他,而她的每次联系,都能得到及时和耐心的回复。
结合这段时间的接触和了解,她的心间漾起温柔的涟漪,凑近说:“你工作负责,学习勤奋,关心病人,既有医生治病救人的使命感,又有拔刀相助的正义感,你身上的好数不胜数,好得让人觉得,帅气只是你身上最小的优点。”
“是吗?”蒋攸宁笑,“你这几句把我夸你的都还回来了。”
“阐述事实嘛。”她也笑,为自己刻意夸张的马屁功力,然而红灯转绿,车子加速,她一晃神竟失去了平衡,好在蒋攸宁反应及时,腾出左手握了她的手腕,然后往前一拉,让她圈住了他的腰。
“都说让你坐稳了。”他语气淡淡,像在提醒。
于燕哦了声,贴着他的背,脸却慢慢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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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路,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等到车子在进站广场前停好,于燕立马下车。
她摘下头盔,一阵乱风吹过,头发盖住了她的半张脸。
她心里郁闷,这一晚上为了几只虾,衣服脏了,口红白涂,眼下头发也被弄得乱糟糟的,什么精心打扮的丽人形象全都泡了汤。
她把头盔递还:“谢谢你送我,我先走了。”
蒋攸宁没回,忽然下车,叫了她的名字:“于燕。”
“?”她转身,对上他清亮温柔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