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又喊了一声,这回没再往前:“朕不过去。”
他皱眉沉脸,“你回来。”
沈砚嗓音依然沉稳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如他往日每一回的发号施令一样。
宋令枝下意识脚步一顿,再抬头,她唇角忽的多了一抹浅淡笑意。
呼啸海风掠过,鬓间挽着的青玉簪子应声落地,猛地一个海浪滚过,甲板起伏,青玉簪子随着落入海中,无声无息。
宋令枝身子也往后退开半步。
“——宋令枝。”沈砚沉声,禁拢的双眉压抑着怒火。
“你回来,朕可以既往不咎,你若是敢往后半步……”
宋令枝又往后退去。
她从未如现下这般,忤逆沈砚的话。
沈砚眼瞳骤紧,黑眸幽深灰暗,“宋令枝,宋老夫人还在平海岛……”
宋令枝眼皮轻动,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在听到祖母二字时,终于起了片刻的波痕。
她极轻极轻抬起眼,目光淡淡自沈砚脸上掠过:“陛下想说什么?”
沈砚嗓音低沉:“朕可以放他们回江南,只要你回来。”
他笃定宋令枝不会为着宋家人违背自己的话,喉结滚动,沈砚目光无声落在宋令枝脸上。
他淡声:“落叶归根,想必宋老夫人定也是想回江南的。”
海风在二人中间穿过,冷意涔涔。
宋令枝扬起一张小脸,寒风吹散她一头无法,锦袍拂动,秋意森寒。
她嗓音低哑:“我祖母……真的可以回江南?”
沈砚:“可以。”
宋令枝哑声:“那我父亲母亲呢?”
沈砚:“也可以。”
宋令枝讷讷:“陛下真的……过往不究?”
沈砚双眉紧皱,墨色眼眸映照着满天夜色,他颔首:“宋令枝,朕说到做到,绝不会食言。”
宋令枝倏然弯唇一笑,她偏头,好整以暇望着沈砚:“陛下,说到做到是君子所为。”
沈砚曾说过,他不是好人,更不是君子,出尔反尔、背信弃义……才是他。
宋令枝笑笑,原话奉还:“陛下,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沈砚沉下脸,一字一字:“宋、令、枝。”
疾风掠过,冷意浸透四肢。
宋令枝垂首敛眸,眼前忽的涌起团团白雾,她好似看见了祖母,她听见祖母在唤自己。
闲云阁花团锦簇,衣裙翩跹。
祖母笑着朝她招手:“枝枝,过来祖母这里。让祖母好好瞧瞧,可是又瘦了?定是那起子丫头伺候不尽心。”
甲板上,宋令枝低低笑出声,眼角水雾氤氲:“我想我祖母了。”
又一个海浪翻过,宋令枝身子往后跌去,汹涌海水澎湃,离丧命只有一步之遥。
宋令枝陡然一怔,手足僵硬。
沈砚厉声:“枝枝——”
他抬眼凝视,“你回来,朕立刻打发人去接宋老夫人……”
素净一张小脸抬起,宋令枝脸上满是泪痕,她哑声弯唇:“沈砚。”
不是殿下,也不再是陛下。
宋令枝直呼沈砚的大名,她挽起唇角,长发散落在腰间,声音轻轻。
“沈砚,我很怕冷的。”
她其实也有点怕水的,上回落水后,府中上下对宋令枝严防死守,深怕她再落入水中。
沈砚低声:“那就回来,枝枝,朕……”
宋令枝眼皮轻抬,一双秋眸水光潋滟。
良久,她极慢极慢点头:“……好,我回去。”
宋令枝说到做到,果真往前走了两三步。
浪花在她身后翻滚,海天一色,海水深不见底。
连绵阴雨落在她肩上、眼角。
蓦地,宋令枝忽然转身,雨珠落在她的身后。
宋令枝头也不回,自海船上一跃而下。
海风扬起她的袍角,满头青丝飘散在水面。
再然后——
海水彻底淹没了她。
宋令枝一点点下坠、下坠。
如果真的有神明,如果海神娘娘真的能听见自己的祈福,她只愿——
再无来生。
再不要遇见沈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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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宋姑娘同那人十指紧握◎
第六十四章
江南,
宋府。
秋去冬来,寒冬腊月,朔风凛凛,
侵肌入骨。
廊檐下一众奴仆手持戳灯,
垂手侍立。
满园悄然无声,
偶有皑皑白雪压断树枝,发出咔嚓一声响。
庭院幽深安静,
小丫鬟双手捧着漆木茶盘,
款步提裙,自廊檐下穿过。
她们不过是府上的二等丫鬟,
自然近不了宋令枝的身,
药膳端给秋雁,
又提着裙折返回茶房。
漆木茶盘端在手上,秋雁精神恍惚,
转过影壁,迎面差点直直白芷,也不曾躲开。
“要死。”白芷气愤瞪秋雁一眼,
眼疾手快,
自她手中接过漆木茶盘,“你今日是怎么了,
瞧着心不在焉的?”
隔着猩猩毡帘,一帘之后,
宋令枝还未醒来。
秋雁朝白芷使了个眼色,偷偷将人拉到廊檐下,压低嗓子道:“昨儿姑娘忽然问我,
何时调香又长进了,
唬了我一跳,
你说姑娘她……”
秋雁欲言又止,愁容满面,“她会不会又想起先前那些事了?”
自秋末掉海后,宋令枝差点一命呜呼,秋雁和白芷当时不在宋令枝身边伺候,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何事。
只知道圣上开恩,特许宋府一家上下回江南。落叶归根,宋老夫人喜极而泣,只是宋令枝虽然拣回一条命,身子却大不如前。
海水森寒彻骨,宋令枝能活着已是神明庇佑。
宋老夫人长松口气,又耳提面命,下令府上上下不得和宋令枝提起沈砚,深怕她又想起那些糟心的过往。
秋雁忧心忡忡:“我昨儿心急,差点说漏嘴,提到香娘子了,也不知道姑娘会不会又想起京城那些……”
秋雁低下头,满脸愧疚。
白芷轻声安抚:“你别多想,兴许姑娘只是随口一问。”
秋雁忧愁:“可是……”
“别可是了,如今当务之急,是照料好姑娘的身子,别的都不要紧。”
猩猩毡帘挽起,十锦槅上的铜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轻敲,层层青纱帐幔拂动,贵妃榻上传来窸窣之声。
——宋令枝醒了。
白芷和秋雁相视一眼,纷纷丢开心中的疑虑,掀开帘子步入暖阁:“姑娘可算是醒了。”
本来平静如秋波的临月阁忽的荡起阵阵涟漪,一众奴仆婆子端着盥漱之物,双翅般站在门口,手中的沐盆由白芷接了去。
暖阁内烧着地龙,四面角落都供着鎏金珐琅大铜炉,暖香扑鼻。
宋令枝懵懂睁开眼,只觉身子乏得厉害,盥漱毕,余光瞥见那一碗苦涩难咽的药汁,宋令枝一手扶眉。
离落海虽有三月有余,可夜里却仍能梦见那夜海水的冰冷刺骨。
森寒的冷意遍及四肢,海水似无尽牢笼,一点点将宋令枝吞噬。
她感觉身子在下坠,沉重的身躯牢牢压在海水之下,喘不过气。
四面海水汹涌,触手所及,满手的寒意。
眼皮重重阖上之时,宋令枝好似看见了有人朝自己游去,再然后,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天已入冬,她也回到了江南的宋府。
园中积雪深深,白芷伺候宋令枝用完药膳,又取来镶滚彩晕锦绛纱大氅,亲自为宋令枝披上。
手中也塞了暖手的手炉。
白芷弯唇笑道:“这天冷,姑娘仔细着点,这风寒还没好全……”
一语未了,宋令枝掩唇轻咳两三声。身影孱弱,摇摇欲坠。
白芷忙命婆子抬了软轿来,扶着宋令枝上轿。
出了园子,直往临月阁奔去。
今夜是除夕,园中彩带翩跹,红梅点点。
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宋老夫人,闲云阁上下花团锦簇,穿金戴银。
有丫鬟眼尖,先看见宋令枝的软轿,笑着朝宋老夫人道:“老夫人,您瞧瞧谁来了?”
宋老夫人浑浊模糊的眼睛转悠,而后唇角高扬,拄着拐杖朝宋令枝走去:“我的儿,可算来了。早先打发人去,白芷那丫头说你还在午歇。”
宋老夫人目光在宋令枝脸上流连忘返,轻轻摇头:“清简不少,还是得补补,可有什么想吃的?祖母命她们做了送来。”
宋令枝沉吟:“忽然想吃莲子羹了。”
柳妈妈在旁笑道:“我的姑娘,今儿是除夕,哪里来的莲子?”
宋老夫人叠声笑,不以为然:“无妨,祖母定让他们寻了来,我们枝枝等着就是。”
言毕,又命柳妈妈端来翡翠玉盘,满满一盘子,全是金锞子浇铸的梅花锭子,亦有“吉祥如意”“万事顺遂”锭子。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你们忙了一整年,也该乐呵乐呵,图个吉利也好。”
丫鬟婆子喜不自胜,拿了赏银,又说了好些吉祥话恭维宋老夫人和宋令枝。
宋老夫人唇角笑意渐深,挽着宋令枝悄声道:“你也有,祖母特地给你留着呢。我们枝枝儿,定要最好的。”
宋令枝搂着宋老夫人笑:“祖母最好了。”
宋老夫人眼中热泪盈眶:“祖母哪里好,连我们枝枝受了委屈,也不能……”
宋令枝忙拾起丝帕,为宋老夫人拭泪:“祖母别乱说,这世上再找不到比祖母待我更好的了。大过节,祖母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说起这话来。”
宋老夫人唇角挽起:“是祖母错了,该打该打。难得今年一家子都在,祖母命人找了时下最好的戏班子,今夜定要热闹热闹。”
说着,又往月洞门望去,“贺鸣呢,可是还在书房温书?这孩子也真是,大过节的,怎的还这般用功,快快让人寻了来,也好好歇息一日才是,可别累坏了身子。”
自明懿山庄一别后,宋令枝总以为贺鸣是落在沈砚手上,不想贺鸣竟中途逃出,无意滚下山坡,被苏老爷子捡回去。
当时魏子渊早不在苏老爷子身边学医,苏老爷子又是长年累月不下山不见人,自然不认识贺鸣是何人。
贺鸣在榻上昏迷数月有余,上个月才苏醒。知他是宋府的女婿,苏老爷子当即将人送上府。
许是当时被喂了药,贺鸣神智不清,只记得自己同宋令枝成亲,再往后的事,他都记不清了。
宋老夫人也下令,不许丫鬟小厮在贺鸣身前乱嚼舌根,只同他说是失足摔下山,别的一概不提。
“苏老爷子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年礼我早早命人备下了,等过完节,我再亲自登门。”
宋令枝笑笑:“我陪祖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