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远征是个例外,也是当年那个孤儿院里,唯一四肢健全智力正常的男童。
小儿麻痹大概是误诊,他退烧以后恢复正常,跟着院长姓了赫,取名远征。
院长说他被丢在院门口的时候,正好是10月19日,中国工农红军万里长征胜利的日子。
对她们这样的人而言,
人生也是一条遥远的征程。
秦雨来院里的时候已经上了小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也会算数背唐诗,再加上她的父母没有将她遗弃,故而保留了原来的名字。
秦雨和赫远征初识于宁安县孤儿院,在1987年的春天。
赫远征大秦雨一岁,是院里所有小朋友成天挂在嘴边的哥哥。
大家都喜欢和他一起玩儿游戏,捉迷藏,老鹰抓小鸡,跳房子,就没有他不擅长的东西。
院里的小朋友多为残疾儿童,有的生下来就少一只胳膊,有的不会说话,也有些是先天智力残疾。
秦雨混迹在那些孩子里,是当仁不让的大姐大。
就连赫远征也不敢惹她。
秦雨能说会道,聪明伶俐,是院长都认证的好帮手。
最重要的是,她长得漂亮。
大人们常说,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儿,早晚会有人愿意收养。
但事与愿违,小女孩儿在那个年代总是没有男孩子吃香,先被领养走的人是赫远征。
1990年的春天,十三岁的赫远征被县里一个木匠工人收养,离开了孤儿院。
结果不出半年,木匠家里出了事儿,一家人去外地躲债,丢下了刚进中学念书的赫远征。
赫远征又重回了孤儿院。
谁知短短半年,竟早已物是人非。
“院长走了。”秦雨靠在爬满青苔的院墙边,抬头看星星。
她指给赫远征看,“听说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院长,她们一个一个都去了天上。”
赫远征不信这些,纠正她,“人死了会被埋在地底下,时间久了会腐烂,会被生态系统里的分解者分解掉,最后变成一具白骨。”
他上了几天初中,领到了初一课本,在生物书里看到过这部分内容。
秦雨阴冷的眸子看向他,揪住他的衣领子,恐吓他,“我不许你瞎说,再瞎说我就揍你,把你打成一具白骨!”
赫远征砸砸嘴,不敢忤逆她。
院长走的那年只有四十七岁,白血病,不治之症。
秦雨时常看着她鼻血如注地流下,她用湿抹布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她经常哭,抱着院长号啕大哭,可越到后面眼泪越少。
秦雨悲哀地发现,生病去世竟然比意外离世要消耗眼泪,怪不得有句话叫长痛不如短痛。
她以前也没哭过那么多回。
赫远征说人的一生注定要流两升眼泪。
而她的眼泪如果在小时候就流干了,那么长大以后就都是好日子。
秦雨笑了,“女孩子能有什么好日子,小时候照顾弟妹,长大了生儿育女,照顾丈夫孩子,还要赡养公婆,一辈子都是吃不完的苦。”
赫远征安慰她,“你才十二岁,说不定将来有机会被人领养走呢,去个富裕善良的好人家,以后不就都是好日子?”
“被领养就能过上好日子吗?你也被领养过,这半年你过得好吗?”秦雨看着他手上的烫伤疤,联想到他被再次撇下的遭遇,不用想也知道他这半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起码有学上,有书读。”赫远征只有这一个愿望。
孤儿院里的教育水平有限,智力健全能接受教育的孩子有十来个,年龄参差不齐,都混在一起上课,给她们上课的老先生根本无法顾及到每一个。
秦雨摇摇头,“上学有什么用?我答应了院长要帮她照顾这些弟弟妹妹,就算有这样的机会我也不走。”
“知识改变命运,读书当然有用了。”
赫远征不知从哪儿折的一根狗尾巴草,戳在秦雨的脸上。
“以后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走,去上学。”赫远征主动揽下责任,“我比你大,又是男孩子,我还跟院长姓,照顾她们的任务我替你做。”
小孩子总是无所畏惧,不明白这些话的重量,却说到做到,一诺千金。
时间在混沌中慢慢流逝,一晃就到了三年后的夏天。
1993年,秦雨被一对夫妻领养,带回了北京。
分别的那天,终于没有下雨。
赫远征送她们一家去车站,祝她今后的生活都能雨过天晴,天天都是好天气。
那时候的她们谁也没有想到,三年以后再见面,会是在那样一个慌不择路的雨夜。
领养秦雨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四十多快五十岁,男人叫王贵平,是政府机关里的一个小干部,女人叫吴艳红,是中学老师,两人居住在北京市西城区三里河三区,是左邻右舍公认的老实人。
两人是原配夫妻,结婚多年,因为妻子习惯性流产一直没孩子,寻以求药多年未果,才决定回老家领养一个孩子。
老家发展缓慢,贫困人口多,很多留守儿童一辈子也没去过北京,秦雨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
一路向北的时候,她就没想过再回那个小县城。
那里,她留恋的人都去了天上,现在只剩一个赫远征。
到了北京,秦雨适应了大城市的生活,开始给远在宁安县的赫远征写信。
无外乎督促他照顾院里,少打黑工,看书写字的时候眼睛离书本远点儿,这些鸡毛蒜皮。
赫远征偶尔也给她写信,逐一向她汇报院里的每一个孩子,让她放心在北京过好日子。
住上了大房子,有自己的房间,每顿都有肉吃。
日子当真像赫远征祝愿的那样一点一点好起来,直到……
1995年末,王贵平升了职,一向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的男人突然有了脾气,开始喝酒和晚归。
偶尔喝多了酒还摔东西,这在前两年是前所未见的事情。
秦雨开始害怕,给赫远征写信的时候提到男人出息了就变坏,字里行间有心疼吴艳红的意思。
赫远征过了很久才回信,说他半工半读上了夜校,明年他就可以参加高考,考上了就能去北京上大学。
心里全是美好畅想和期待。
秦雨也为他高兴。
孤儿院来了新的院长,而长大的她们终将飞出牢笼,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秦雨答应他好好学习,将来也考大学,考北京的大学,考他念的大学。
可是这一天没等来,秦雨的噩梦就开始了。
那天吴艳红班上有个学生丢了,她配合警方寻找,半夜了还没有回家。
秦雨写完作业看到外面下雨了,关紧了门窗拉上窗帘才去洗澡。
雨天室内闷热,秦雨洗完澡出来头发还在滴水,肚子饿得咕咕叫。
平时这个点儿,吴艳红会给她煮碗面,或者蒸一碗鸡蛋羹,今天她人不在,秦雨只能自食其力。
在厨房里捣鼓的时候,门开了。
去朋友家吃饭的王贵平回来了,酒足饭饱,走路都发飘。
看见王贵平,秦雨下意识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心里隐隐不安。
王贵平和吴艳红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宽厚善良,秦雨来这个家不到三年,周围的邻居对她们只有夸赞,从未有过指摘。
可是她就是觉得奇怪。
人生在世谁能做到十全十美?
她总觉得有些人的善是可以演出来的。
譬如王贵平。
他摔东西,骂老婆,关起门来并不能算得上是个多好的丈夫,可是外人又不知道。
那天雨势在夜里加重,窗外风声雨声猫叫声此起彼伏,秦雨的卧室里书本文具散落一地。
她没有叫,因为王贵平一直堵着她的嘴。她也没有逃,因为男女力量悬殊,她被摔在床脚磕的那一下就疼得钻心,她根本逃脱不了。
那天是第一次。
事后王贵平以喝醉酒为由,跪求之下获得了妻子吴艳红的原谅。
秦雨以为那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却都还可以重新开始。
她不会告诉别人,那样就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是那样的梦,她做了四十一次。
其中大多数时候都是夜晚,吴艳红没回家,王贵平撕下自己伪善的面具,压在她身上。
起初秦雨以为吴艳红是不知情的,她会找她哭,后来次数多了她逐渐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她默许的,也许那些晚归的日子,她根本没有事情要忙,只是刻意回避,为王贵平留足作案的时间。
秦雨想过要逃跑,回宁安县去,可是她寄给赫远征的上一封信一直没收到回信。
赫远征也不知去向。
她能去哪里呢?
警局?
不是没有想过报警。
事实上也的确报过。
但不是她报的警,是对面楼的一个小男孩儿。
可是没有用,民警来了,又被王贵平和吴艳红夫妻两个人毕恭毕敬地送了出去。
当时的民警姓陆,王贵平叫他陆警官,两条烟就将人收买。
秦雨看着陆世康离去的背影,绝望就是在那一刻冲进的胸膛。
那个报警的小男孩儿被大人拉着,再三发誓他说的话都是真的,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
后来那个男孩儿就被父母接走了,再然后,王贵平身中四十一刀,刀刀不致命,身体里血液流干而死,死状极惨。
而她的妻子被一刀毙命,去得很快。
动手的那天秦雨没有遭到侵犯,她去了同学家,等吴艳萍回了家以后她才回去,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紧接着就听到了她们夫妻的丑陋计划。
她们将近五十岁,没有自己的孩子,吴艳萍在王家一直不受待见。
王贵平现在工作风光、收入稳定,本可以和吴艳萍离婚后再娶,可是两人碍于街坊四邻的眼光一直佯装恩爱,实际早已同床异梦。
当初收养一个快成年的女孩儿,就是为了给王家传宗接代。
吴艳红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们想的很美,想让她怀孕,然后悄悄咪咪生下来假装是她们夫妻的孩子,母子两个一起养。
呸。
呸呸呸呸呸。
这样恶毒的人有什么必要留有后代,秦雨自认为是替天行道,也是为自己报仇。
她从来不后悔犯下那起案子,也不后悔后来的自首,唯一后悔的是不该把赫远征也牵扯进来。
-
“就这样,你妈妈当年犯罪是有苦衷的,当时的律师和法官都很同情你妈妈,她绝不像别人口中说的那样惨无人道。”
纪柏煊只说了秦雨被领养以后的遭遇,再之前和赫远征的故事,他暂时做了保留。
有些事情不必一下子全说出来,否则恐难以消化。
纪柏煊将赫惟抱进怀里,感知到她麻木的情绪,良久良久没有松开。
“老纪,”赫惟消化了好久好久,声音从喉咙里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我在。”纪柏煊抱紧她,恨不能将她揉进身体里。
“当年那个报案的小男孩……是你吗?”
赫惟问他,心里其实早有了答案。
纪柏煊点点头,“对不起,当时……我没能救她。”
那时候法制建设远不如现在,人们心中没有法律只有成见,人言多可畏,qj这样的罪行很多受害者本人都不愿揭露,更何况他当时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对不起,惟惟。”纪柏煊自知自己当年的报警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么多年,每一次看向赫惟那双纯净清澈的眼睛,他心里的负罪感无一日消散。
他对她好,爱她护她,即便把命都给她,仍觉不够。
第55章
角色扮演
*六便士*
五月下旬,
赫惟在纪柏煊的陪同下,走进了那所“收留”了秦雨二十一年的监狱。
纪柏煊在车里等着,
在叶雪扬的理论指导下,陪了一支烟。
“你这烟是小姑娘抽的。”叶雪扬没接他给的烟,还是掏出了自己的。
两人在车里,感受监狱周围的一片肃穆。
赫惟在见秦雨之前,足足准备了一个月的时间。
她看了两部主题是母爱的电视剧,也看了几篇母爱主题的专业文章,最主要的是,她练习了很多遍叫“妈妈”。
妈妈。
很多人人生中第一个学会的单词,
第一个发音,很多人结婚以前叫的最多的一个称呼,
遇到危险时脱口而出的叫的人。
赫惟没有叫过。
一次也没有。
秦雨当年涉嫌故意杀害两条人命,
且作案手法极其残忍,
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通缉名单中。后来她终于和来北京上大学的赫远征取得联系,在他的帮助下,
一直藏匿在他校外的一间出租屋里。
作案时秦雨已经年满十八周岁,具备判死刑的前提条件。
她当时无助又害怕,
赫远征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而他刚好学的是法律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