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捐赠仪式在大悟县人民医院举行。唐教授由于教学工作的安排,无法亲临现场,提前录好了视频。现场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下午,李月驰和田小沁返回武汉。唐教授说这次出差辛苦你们了,非常大方地掏出五百块钱,叫他们出去聚餐。田小沁怯生生地说,老师,我们自己有钱,不用您破费。唐教授直接把钱塞进她手里,豪爽道,跟老师还客气什么?
最后他们去了学校旁边的川菜馆,同去的还有徐蓉和另一位研三师姐。吃完饭,徐蓉说要去找她男朋友,打车走了。李月驰、田小沁和师姐一起走回学校。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讲话,李月驰低着头和唐蘅发短信,唐蘅又在喊累,语气仿佛撒娇。
到了分别的地方,李月驰听见师姐对田小沁说:“要不你换个发型吧,我觉得你剪短发会更好看。”
田小沁像是愣了一下:“啊,是吗?”
“东门那边有一家‘萱萱造型’,很便宜的,”师姐摸了摸田小沁的辫子,若有所思道,“你可以去试试。”
很久很久之后,每当李月驰回想起这个画面,都有一种针扎般细密的恐惧感。
又过两天,唐蘅回来了。
他这次去北京待了半个多月,人明显瘦了,李月驰搂住他的时候,觉得臂弯空落落的。唐蘅没骨头似的靠在李月驰身上,强词夺理说:“那是你太久没抱我了。”
他的头发已经染回纯黑色,“林浪说我的定位是清纯男大学生,”唐蘅无奈道,“非给我染回黑的,是不是显得很呆?”
“不,很好看。”李月驰用食指轻轻绕着他的长发,他的发质似乎比之前更柔软了,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护理。
他们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武汉热得很快,唐蘅开了空调,裹着棉被,一手攥着李月驰的手,一手举着手机。
“哎大伯我今晚真的不来了,”唐蘅装模作样地说,“太忙了呀,今晚还有工作……就是做音乐那些,我说了你也不知道……嗯嗯,明天过来吃饭,拜拜!”他挂掉电话,眉飞色舞地看着李月驰:“咱们今晚吃什么?”
李月驰忍不住摸了摸他弯起的嘴角:“你想吃什么?”
“北京有个连锁餐厅叫西贝莜面村,西北菜,我不知道武汉……”唐蘅话没说完,顿住了,想起什么似的,“咱们去吃小民大排档吧。”
“不吃西北菜?”
“武汉没有。”
李月驰说:“我查查。”
唐蘅连忙摁住他的手:“我就想吃小民大排档!”
“那个西北菜,是不是挺贵的?”
唐蘅表情有些纠结,半晌,他说:“吃饭让我掏钱吧,我在北京赚了钱,还没上交呢。”
又是那种感觉,好像心脏被不轻不重地摁了一下,又酸,又麻。李月驰望着唐蘅,轻声说:“你还打算上交?”
“那当然,这算咱俩的——共同财产?”唐蘅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我本来想凑够三万再给你。”
“你自己拿着就行。”
“我拿着两天就没了,你学数学的,你管钱吧。”
夕阳西下,余晖从小小的玻璃挤进来,落在他俊秀的眉宇之间。李月驰愣怔片刻,问他:“你现在有粉丝了吗?”
“有,”唐蘅笑道,“我们公司食堂的阿姨可喜欢我了。”
“哦——”
“不是吧,阿姨的醋都要吃?”
对啊。李月驰心说,你知道你有多好吗?以后一定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你,男的,女的,年轻的,年长的,你一定会有很多很多的粉丝,他们也许会像娱乐新闻里写的那样,跟你的车,接你的机,住在你住的酒店。
而我就是吃醋,我吃一切能接近你的事物的醋,蒋亚,林浪,综艺节目主持人,听你唱歌的观众,甚至是,此时此刻的夕阳。
紧接着就到了五一假期,唐蘅的毕业答辩越来越近。其实他的论文早就写好了,已经没什么可修改的,但他还是天天泡在图书管里,等李月驰下课了,就和李月驰去食堂吃饭。有两次,李月驰听见林浪打电话给唐蘅,大概是催他回北京,都被他以“林姐啊我现在论文没写完毕业都成问题”推脱掉了。
五月五号——李月驰忘不了这个日期——他上完唐教授的社会调查方法,正打算给唐蘅发短信,忽然听见唐教授叫自己的名字:“李月驰,田小沁,你们俩留一下。”
他们跟着唐教授来到办公室,路上有学生给唐教授打招呼,他笑眯眯地应着,然而一进门,他的脸色骤变。
“你们坐吧。”唐教授坐在他的皮质办公椅里,眉头紧锁,十指交叉,仿佛非常焦虑。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裤兜里的手机振了一下,李月驰知道一定是唐蘅发的短信。他忍不住开口说:“老师,您找我们……怎么了?”
唐教授扬起脸,面色凝重地说:“我是非常愿意相信自己的学生的。但是……四月底你们去大悟出差,是你俩和那位王小姐一起核查了捐赠设备的数量,对吧?”
李月驰说:“是的。”
“现在,这个数据对不上,”唐教授扶了扶眼镜,“先是医院那边发现数量不对,因为有几种设备是配套的,按说数量应该一样。医院打电话问我,我又问圣科的老板——就是我同学——他们说,当时捐赠的设备都是成套的。”
李月驰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为什么医院那边不成套了?”
“这是我要问你们的话,”唐教授沉声说,“你们去清点设备的时候,是怎么清点的?”
第80章
摇摇欲坠
走出办公室时,李月驰的手机仍然在振动。
他有点恍惚地掏出手机,看见五个来自唐蘅的未接来电,还有两条短信,第一条问他下课没有,第二条问他去哪了,怎么教室没人。
李月驰简短地回复:有事,稍等。
暮春的微风从窗子吹进来,暖洋洋的,拂过李月驰冰凉的指尖,才五月,唐教授的办公室就开足冷气了。
“月驰,我……我没有数错啊,”田小沁声音颤抖,神情茫然,“你看见那些箱子了,方方正正的,怎么会错……难道我们漏数了一排?”
李月驰沉默片刻,问她:“当时你和王姐一起数的,还是一人一半分开数的?”
“我们一起的啊!”田小沁忽然有些崩溃似的,“怎么会出错?总共就那些东西,我们两个人啊!就算我数错了她不会也数错吧?怎么会?三十万的东西少了十万——”
“如果你们漏数了一排,”李月驰补充道,“东西也不会比清单上少,而是多。”
“那难道是我们数重复了?当时我俩……不,不会的,我们站在边上清点,数完一排,人就走过去了,不会重复的。”
“小沁,”李月驰朝走廊尽头唐教授的办公室望了望,低声说,“你记得刚才唐老师说什么吗?”
“……什么?”
“他说,‘不过你们也不要太紧张,圣科正在调查王丽丽的责任’。”
“他的意思是……可能是王丽丽弄错了?”
“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但是当时我俩一起数的,怎么会……”
“等等看吧,”李月驰总觉得这件事说不出得诡异,“也许是医院和圣科弄错了,你先别急。”
但他们怎么可能不急?唐教授说,少了十万块钱的设备。田小沁面白如纸,连嘴唇都没有血色,李月驰又安慰她几句,她才惴惴不安地走了。
李月驰赶到食堂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过,学生们大都吃完饭了,桌椅乱糟糟的。他一眼就看见唐蘅坐在食堂最左边的椅子上,保洁阿姨在他身旁抹桌子。唐蘅背对着他,垂着脑袋,李月驰知道他可能生气了。
“唐蘅。”
他扭头,站起来,脸上没有怒意,只有焦急。
李月驰想,他知道了。
“我们去外面吃吧,”唐蘅向他走来,有点小心翼翼的,“现在没什么菜了。”
李月驰低声说:“好啊。”
他们一路走出西门,来到熙熙攘攘的美食街。武汉总是在修路,人行道被挖开了,只留下窄窄一条小径供人行走,唐蘅走在李月驰前面,李月驰看见春风把他乌黑的发梢掀起来,午后阳光明亮,落在他纯白的T恤上,这画面如梦如幻。
不知道为什么,李月驰忽然很想很想牵他的手。可是路上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们走进一家韩国简餐店,挑了角落里的位置。
唐蘅小声说:“我听大伯讲那件事了……你别担心,肯定会查清楚的。”
李月驰点点头,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怎么会少设备。”
“有没有可能是当地医院觉得我们好欺负,狮子大张口?”
“也许吧。”
“或者是圣科提供给医院的设备数目有问题……”唐蘅若有所思,“一开始就搞错了。”
服务生送上他们点的餐,的确是简餐——盘子里一半米饭,一半炸鸡块,还有一小撮生菜丝,也许是来晚了的缘故,饭菜都是凉的。李月驰心不在焉地咀嚼着,脑海中不停回放那些场景,他后悔地想,如果清点数量时他没有站着发呆,就好了。
又想起唐教授说这件事可大可小。其实他不明白“大”是多“大”,“小”又是多“小”。
“那些东西值十万块钱是吗?”唐蘅忽然问。
“对……”李月驰回过神来,“十万。”
“大不了就赔钱给他们,你别担心。”
“我没那么多钱。”
“我有啊。”
他的语气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李月驰竟然语塞了。唐蘅继续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那就当你借我的,等你以后上班了再还。”
“……唐老师可能觉得,这件事是我和田小沁的责任。”
“是就是吧,谁还没个出纰漏的时候啊,”唐蘅笑了一下,“没事的,真的。”
李月驰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唐蘅的目光实在太单纯了,像白茫茫的雪地似的。似乎在他看来,这件事并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几万块钱也不算什么——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
吃完饭,两人在校园里分别。唐蘅要去见论文导师,李月驰回宿舍。两人约好晚上一起去吃饭,回出租屋。临走时唐蘅飞速攥了一下李月驰的手:“别想了,这都是小事儿。”
李月驰点点头,说:“别担心我。”
回到宿舍,三个室友都在。他们也是社会学院的研一新生,只不过是其他专业的。
“月驰,你没事吧……”一个室友说。
李月驰愣了一下:“你们都知道了?”
“听我师姐说了……哎,其实我觉得吧,”室友起身将房门关紧了,认真分析道,“这个事情也不能全赖你和田小沁,怎么说呢,你们俩是代表你们这个团队去的,而且又才研一,如果真是你们的问题,那也不能都算到你们头上……”
“是你们整个团队的问题,”另一个室友接话,“唐老师是大领导,其实他的责任最大呢,你别怕。”
“而且你们没偷没抢的,最多算个办事不利,以后不跟这个项目了嘛,”第三个室友说,“不然还能怎么样啊。”
面对他们,反倒能说出那些说不出的话。李月驰坐在椅子上,无声地叹了口气:“如果让我们赔钱,怎么办?少的设备值十万块。”
“那不可能!今天我师姐还说呢,学院不会让学生赔钱的,你放心。”
“再说了唐老师也不会让你们出钱的,你知道吧,唐老师有钱啊,听说在好几家大企业都有股份!”
“而且田小沁嘛……田小沁就更不会赔钱了,是吧?”
李月驰抬头看他们:“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啊,跟我们还装?”室友推了李月驰一把,意味深长道,“唐老师多‘照顾’田小沁啊。”
李月驰觉得胸口被砸了一拳:“你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三个室友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继续说:“你真不知道?就……这话可不是我编的啊,你们师门的人亲口承认的,唐老师和田小沁,可能……反正就那回事,你懂吧?你看,田小沁研一就有助教的资格,而且她上学期就跟着做项目,还进了大悟扶贫这个牛逼项目组,凭什么啊,你想想。”
李月驰难以置信地说:“我也进了大悟扶贫的项目组,我也做过助教……后来是我自己退的。”
“大哥,你是用来打掩护的啊!”室友叹气,“你动脑子想想,除了你俩,唐老师门下哪个学生这么受偏爱,安芸是安老师女儿都没这待遇,唐老师和安老师关系那么铁,真有好事儿咋不找安芸?”
“因为安芸在跟安老师的项目……”
“安老师哪来的项目,一直忙着评长江学者呢!我告诉你吧,是因为这种打掩护的事儿,他不好找安芸来干,所以就找你了。”
“……”
李月驰猛地站起来:“这些话谁说的?”
“靠,你别这么问,那我不成打小报告的了,”室友缩了缩肩膀,“你们师门都知道啊,唐老师和田小沁,你情我愿的……”
“我不知道。”
“你他妈天天忙着谈恋爱,”另一个室友说,“确实没空听这些八卦哈。”
“对喽,所以你真不用担心钱的事儿,不会让你俩赔钱的——顶多写个情况报告书。”
室友一面说,一面打开电脑,喃喃道:“我给你找个范本啊,上次我把数据弄丢了,也写了个报告书……”另外两个室友也回到各自座位上,一个继续看书,一个悠哉地翘着二郎腿玩手机。
只剩李月驰站在宿舍里,像一根突兀而沉默的木桩。
他忽然想起本科时在学校的露天电影院看过一部电影,叫做《楚门的世界》。剧情大概是说男主人公原本在一个小城市里过着平平无奇的生活,直到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以为真实的生活竟是一场大型真人秀。
这一刻,李月驰感到一股由衷的、令他发冷的迷茫。他忍不住怀疑他所在的世界和室友们所在的世界是同一个么?他看见的世界和师门同学们看见的世界是同一个么?难道他也活在一场大型真人秀里?不,电影是电影,现实是现实。可是为什么,他们都在说他无法理解的话?!
田小沁怎么可能和唐老师“你情我愿”?她躲唐老师还来不及!难道田小沁骗了他?难道田小沁是假装害怕的?可是她这样做意义何在?而且他怎么就成了“掩护”?难道唐老师不是因为欣赏他才让他进项目组?明明唐老师夸过他很多次——数学系第一,难得呀。
这些念头令他感到生理性不适。他像个木偶人一般,手脚僵硬地走出宿舍。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天色竟然阴了,不久将要下雨。
李月驰掏出手机,想给唐蘅打一个电话。他想听他的声音,想见他,现在,立刻。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感觉到自己需要唐蘅,不只是喜欢他,不只是想念他,而是,需要他。世界摇摇欲坠,唐蘅像他的锚,像茫茫然的三维坐标系里,唯一确定的点。
李月驰掏出手机,才看见几分钟前唐蘅发来的短信。
“靠,我妈突然回来了,晚上不能见面了:(”
第81章
你敢走
五月六号清晨,武汉开始下雨。
南方的天气便是如此,春夏之交时,虽然雨水连绵,但气温并没有分毫下降,反而空气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令人感到无比烦躁。李月驰很早就被雨声吵醒了,一点黯淡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电扇嗡嗡地转着,室友们仍在酣睡。李月驰感觉后背出了很多汗,把睡衣洇湿了,不舒服。
他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给唐蘅发了条短信:今天能见面吗?
才七点零三,他知道唐蘅还在睡觉。
却没想到几分钟后唐蘅的短信就回过来:不知道,我妈重感冒了……我得在家看着她。
那你好好照顾她。
想我了?
对。
今晚她睡着之后我看能不能溜出来。
李月驰对着屏幕笑了:没事,不差这两天。
上午李月驰回到他们的出租屋,他要取两本书还给图书馆。书是唐蘅写论文时借的,一直忘了还,明天就要到期。唐蘅看书看得很精细,他习惯用那种窄窄的记号贴做书签,一绺一绺彼此错开,粘在书页的边缘。李月驰坐在他们的床上,耐心地把那些记号贴揭下来,贴在他自己的教材的内页。这种记号贴类似便利贴,是可以重复使用的。
期间他接到田小沁的电话,过了一夜,田小沁似乎更焦虑了:“月驰,你在不在学校?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我现在不在学校。”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吧。”
“下午……也行。”田小沁说了句什么,李月驰没听清,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其实李月驰不知如何面对她——要不要告诉她学生间流传的她和唐教授的“绯闻”?那些话怎么想都过于残酷了,也许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到中午,雨仍然在下。李月驰去巷口买了热干面和米酒。他坐在房间里慢慢地吃,没有开灯,视野一片灰蒙蒙,好在热干面这种东西闭着眼也能吃。其实,进屋开灯是李月驰和唐蘅在一起之后才养成的习惯。他在贵州老家的时候,家里几乎不会在白天开灯——为了省钱。后来他到武汉念本科,一个人在宿舍也不习惯开大灯,只开一盏台灯,进门的室友偶尔会被他吓一跳:“我草,我以为屋里没人呢。”
然而唐蘅是低度近视,又不爱戴眼镜,所以总喜欢把每个房间的灯都开着——当然,他们的出租屋也只有卧室和卫生间两个房间。可能由奢入俭难就是这个道理,在明亮的房间待久了,他也养成进屋开灯的习惯。他们出租屋的顶灯很亮,把唐蘅的脸照得清清楚楚,他皱眉,他偷笑,他睁大眼睛迎接他的吻,这些画面无比清晰地定格在李月驰的脑海中,都有赖头顶的灯光。
李月驰起身,啪嗒一声,把灯打开了。
下午,李月驰去图书馆还了书。走出图书馆大门的那一刻,他的手机响起来。
田小沁说:“李月驰……你来唐老师办公室。”
“现在?”
“对,现在……快点。”
李月驰走得很快,这时雨也更急,雨点密密麻麻打在他的皮肤上,触感滑腻。
唐教授的办公室关着门,李月驰把雨伞立在门口,拂了拂手臂上的水珠,抬手敲门。
田小沁来开门,神情忐忑。李月驰走进办公室,看见唐教授正捏着毛笔,慢慢地写一副书法。
“你们先坐啊。”唐教授慈眉善目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