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他还凭什么爱,拿什么来爱。
再盛大的美梦也终究是梦,既然是梦,就不该沉迷。
“我也说过,如果你再骗我,我就不要你了。”
“……”这话仿佛戳中了陆鸣殊的死穴,刚刚还能言善辩的人陡然顿住声音,用了很大的力才稳住身形,靠鞋柜站着。
顾浔静静地看着他,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开口。
过了很久,顾浔先叹了一口气,说,“陆总,我想跟你讲一个故事,但故事很长,你要听吗?”
他的目光太沉太重了,以至于让陆鸣殊不敢同他对视,视线本能下垂。
“听。”
陆鸣殊已经坐下了,说要讲故事的人却没立即开口,而是转去厨房,下了一碗面,摆在陆鸣殊面前。
后者看看面,又看看顾浔,脸上露出明显的讶然:“阿浔……”
“不是饿吗,吃吧。”顾浔说。
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陆鸣殊拿不准他的态度,不敢妄动。
但他实在太饿了,说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不是骗人,是真除了喝过几口水,胃里就再没进过其他东西。
而且顾浔煮的面太香了,他完全抵挡不住诱惑,犹豫了几秒,还是拿起筷子,呼哧呼哧吃了起来。
“你自己怎么不吃,要不我们分着吃一碗吧,其实我也不是很——”
“不用。”
他一个饿字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顾浔打断。
陆鸣殊撇撇嘴,没再说什么,吭哧吭哧把一碗面吃完了,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等他填饱肚子,顾浔又抢在他前面收拾了碗筷,站在流理台前慢吞吞地洗着。
一只面碗,一双筷子,他却洗了足有十分钟。不知道为什么,陆鸣殊总有种感觉,觉得对方是在故意拖时间。
“阿浔,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其实——”
“我要说。”顾浔终于从厨房走出来,坐在陆鸣殊旁边的那张椅子上。
“好吧,那你说吧。”
顾浔的故事是从19年前开始的,那一年的寒假,赶上六十年来最冷的冬天,南方大部分城市都遭受暴雪和寒潮的侵袭,受灾严重。
顾浔跟着父母从南方的J市千里迢迢过来A市拜访父亲以前在部队时的战友。两人同批入伍,睡上下铺,感情很好,顾爸爸还在火场里救过战友的命。
退伍后,战友继承家业,生意做的风生水起,顾爸爸则在某个物业公司当了个小主管。
虽然不常联系,但过命的战友情没那么容易淡去,战友每年都会邀请顾浔一家到家里做客。
那一年冬天也是。他们提早一晚到的A市,第二天上午去拜访战友王叔叔,本来预备吃过午饭就走的,结果王叔叔一家太热情,非要再留他们一顿晚饭。
顾爸爸顾妈妈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下来。这一留就留到了晚上七点多。
“从王叔叔家离开时,我们绕路去了别墅区后面的人工湖,因为听说整条湖都冻住了,很漂亮,我就想去看看。”
陆鸣殊心里还在琢磨顾浔的态度,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等故事讲到这里,他眼睛蓦地瞪大,屏住呼吸看着面前的人。
——这个时间点、这个故事背景,未免也太熟悉了些……
——不会……这么巧吧。
第99章
陆鸣殊心里这样想着,却听顾浔继续说:“结果我们刚到湖边,就看见一个小男孩陷在冰窟窿里,在有气无力地呼救……”
“是你、原来是你……”尽管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可当亲耳听见真相的时候,陆鸣殊还是止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极小声地呢喃,“是你……”
他声音太轻了,顾浔听不清楚,只看见他很冷似的打着哆嗦,整个人用力紧绷着,脸上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
“你是不是冷?”顾浔冬天没有开空调的习惯,但陆鸣殊在的时候总要把所有房间的空调都打开,然后只穿一件毛衣或者睡衣地走来走去。“我去开下空调吧。”
“别走!”陆鸣殊急促地拉住他的手,近乎哀求地说,“别走!”
这只手掌冷得像块冰,明明刚才不是这样的。顾浔短暂地错愕了几秒,在起身开空调和留在原地之间选择了后者。
——陆鸣殊情绪太不稳定了,他不敢随意走开。
“你怎么了?”顾浔眉心轻皱。
“我没事,你说、你继续讲下去,我要听。”陆鸣殊死死扣住他的手掌,用力到指甲几乎要掐进顾浔的皮肉。但顾浔没挣开,继续讲那个故事。
“因为我爸退伍前是消防员,知道一点急救知识,他知道在这么冷的温度下,人在十几分钟内就会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到那时候,会直接从冰面上掉下去,然后溺水而亡。”
“我们不知道那孩子已经在湖里卡了多久,但如果再耽搁下去,很可能会错过最佳抢救时间。而且那孩子看起来只有七八岁,所以……”
所以顾爸爸估算了下小男孩离岸边的距离,迅速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让体重最轻的小顾浔趴在冰上匍匐前进,尽量减轻对冰面的压力,以免扩大冰面的碎裂程度,然后让顾妈妈同样趴在地上,握住小顾浔的两个脚腕,三人用接力的方式靠近小男孩。
顾浔从很小的时候就常常跑去消防大队看他爸和其他叔叔们的消防演练,也会像模像样地让叔叔们教他,因此顾爸爸对他很有信心,在岸边指挥着他如何迅速而安全的把人从冰窟窿里拉出来。
而他果然也没有辜负顾爸爸的期望,成功把人救了出来。
“小弟弟很勇敢,在冰窟窿时他没有放弃求生的意志,强撑了很久,脱险后才彻底晕了过去。他妈妈这时候也找了物业人员过来救援,没多久救护车也赶到了。”
“我和我妈浑身都湿透了,物业便带我们去换了干净的衣服,小弟弟的爸爸赶过来感谢我们,还给我爸开了数额很大的支票,但我爸没要,趁着对方跟救护人员沟通时带着我和我妈偷偷离开了。”
陆鸣殊瞳孔剧烈地颤动着,嘴巴张张合合,像是在不停说什么,却什么音节也发不出来。
顾浔顿住声音,辨听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捕捉到几个字眼:“你知道……小弟弟……谁。”
他觉得陆鸣殊大概是想问他知不知道被救的那个小男孩是谁。便说:“我不知道他是谁,那时候根本来不及问对方的名字。”
也没必要问。萍水相逢,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见。
“那你、为……为什么,要说……这个?”如果不是因为知道那个小男孩就是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但顾浔是真的不知道,他语气平静地说:“因为这件事情,和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有很大的关联。”
同样的故事,在无数个夜里困住陆鸣殊的梦魇,从另一个当事人嘴里说出来,原来是这样的。
陆鸣殊心想,世界真奇妙啊,他惦记了快20年的救命恩人,原来一直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活着。
原来就是顾浔。
而他还轻贱过对方,计划着作弄对方,差点就……差一点点就……
但好在一切犹时未晚,他最终还是爱上了对方,还没有来得及犯下那个会令他后悔终生的错误。
顾浔……
居然是顾浔……原来是顾浔……
是顾浔。
陆鸣殊更用力地扣紧眼前人的手掌。
这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初恋,也是他的男朋友。
是爱人。
真好。太好了。再好不过。
“我……其实……”他想说那个小弟弟就是我啊,你救过的人就是我啊……
可他说不出来,也不敢说。他怕顾浔对他失望。
从前怕,现在更怕。
“你真的没事吗?”顾浔问他。他人还在颤抖,手也还是冰,自己身上的温度似乎一点都没能传递到对方身上。“要不我还是去把空调开了吧?”
可陆鸣殊紧抓着他,拼命地摇头,是仍不让他动的意思。
顾浔很深地看了他一眼。他觉得陆鸣殊在害怕,但他不明白对方在怕什么。
“我们是自驾来的A市,本来是预备下午就走的,因为想第二天顺路去邻市拜访另一个伯伯,就没续订房间。”
“所以尽管离开别墅区时已经很晚了,我们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连夜赶路,等到了邻市再休息。”
顾浔神色原本一直挺平静的,说到这里时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停顿了许久,才继续说下去:
“我很崇拜我爸,觉得他是个英雄,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后和爸爸一样,当个消防员,能够救很多人。所以救了那个小弟弟之后,我特别高兴,在车里拉着我妈和我一起唱歌。”
而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陡然发生的。
当时他们正在省道上,预备过一个转弯,一辆满载的大货车却在那时突然急冲出来,朝他们的车子拦腰撞过来!
小汽车在十来吨重的大货车面前简直不堪一击,直接被撞到了旁边的防护栏上,顾爸爸被撞断的树枝穿胸,当场死亡,顾妈妈伤了颈动脉,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不行了。
只有被顾妈妈牢牢护在怀里的小顾浔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我当时伤得也挺重的,断了几根骨头,锁骨也被树枝穿透了,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顾浔说。
陆鸣殊屏息凝神,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浔左边锁骨的位置。
他太熟悉这具身体了,知道这个地方有一道丑陋的伤疤,他摸过、吻过、咬过,也随口问过伤疤的来历。顾浔当时告诉过他是因为车祸。
可他那时候尚未认清自己的心,还蠢笨的觉得自己是在玩弄这个人,对于这场游戏之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因此根本没有去深究这场车祸。
结果真相原来是这样的。顾浔一家救了他的命,但在一个小时后,车祸却夺走了顾爸爸顾妈妈的生命,只留下了一个重伤的顾浔。
而那颗他记在心头的小红痣,也被永远掩在了那道伤疤之下。
以至于他很多次嫌弃这道疤痕的丑陋,却从未知道这份丑陋背后是何等惨烈的真相。
顾浔失去了庇护他的父母。他也差点错失救了自己的小哥哥。
……
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剜他的心脏,陆鸣殊费力地开口:“如果你们、没有救那个、孩子……”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你想说如果我们没有救那个孩子是不是就可以避过那场意外?”顾浔笑了下,问。
第100章
陆鸣殊很轻地点了下头。他心里太难受了。他一直天真的以为小哥哥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地生活在某个城市,以为小哥哥和他一样慢慢的长大,也许已经忘了他,也许还记得。
如果记得,他也许会和同学、朋友、女朋友或者男朋友,讲起自己小时候救人的故事,也许偶尔也会想一想被自己救下来的那个小弟弟……
但绝不该是这样的。好人没有好报。
以至于他们对面相逢,他却不敢和“小哥哥”相认。
“其实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特别是躺在床上无法活动的那一个月,我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精神很不好。”
痛意汹涌地、迅速地涌上陆鸣殊的心头,他从来不知道那个困缚自己将近二十年的噩梦,同样也是顾浔的。
所不同的是,他在那晚重获新生,顾浔却在转瞬之间失去双亲。
两人的命运都在那一夜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如果没有救他,顾浔一家或许就可以躲过那场车祸,那么顾浔就会在爸爸妈妈的呵护下快乐的长大。
他可以像顾爸爸一样做一个救人于水火的英雄,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成为一名宠物医生,和他喜欢的小动物们待在一起。
但不论如何,他肯定都不需要遭受那么多的痛苦煎熬。不用被经纪公司骗,不用被导演制片人騒扰折辱,不用面对网友的谩骂……
陆鸣殊觉得自己的心被碾成了无数片,很痛、很苦……快死了。
他想,这难道就是报应么?他这些年作孽太多,所以现在得了报应,要他知道这么惨烈的一个真相。
可如果真有报应,那么也该全部冲他来,顾浔是无辜的。
“后来我想明白了,哪怕知道会有后面的车祸,在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我们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救他。就像我爸逆着人流冲进火海救人一样。”
“我想他不会后悔,而我……也不后悔。”
悔恨、愧疚、痛苦……陆鸣殊被这些情绪拉扯着,顾浔的一句不后悔又让所有这些情绪成倍增长。
——你会后悔的。
——如果你知道你们救的人是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但顾浔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故事还在继续:
“我的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他们去世后我就只剩下爷爷一个亲人。我奶奶去世的早,我爸是我爷爷一手拉扯大的,后来儿子工作成家,该他老人家享福了,却出了这样的意外……”
“事故虽然判了货车司机全责,但他拿不出钱,五年时间零零散散总共赔了15万。但我要吃饭,要读书,这点钱远远不够,爷爷本来都快退休了,为了我又四处打零工挣钱,身体就一天天累跨了……”
“到我大三那年暑假,爷爷彻底病倒了,那段时间我一筹莫展,每天痛恨自己的无能。正好刑姐找到我,愿意签我,又二话不说借了我10万块钱,所以我就和公司签了约。之后的事情……”
说到这里,顾浔顿了下,抬眼看着陆鸣殊,“你应该都调查过了。”
陆鸣殊下意识想否认,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骗了顾浔那么多,不想再骗他了。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得我很贱,这么轻易就落入你的圈套。”顾浔笑了笑,神色有些痛苦,也有点高兴,甚至看起来是很温柔的。
“但陆鸣殊,你并不知道,在很多年前,在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喜欢你了。”
陆鸣殊太想听见顾浔对他表露爱意了,可陡然听见这句喜欢,还是怔住了:“什么?”
两人的掌心都是汗津津的,顾浔动了下手指,陆鸣殊立刻就像只惊弓的鸟雀一般竖起防备,用力到简直像要把他手指捏碎。
“说喜欢也许并不准确,应该说,刚开始时我对你只是感激,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因为这份感激,我开始关注你的各种消息。只是后来,当关注一个人时间久了,这份感激就慢慢变了质……”
类似的话陆鸣殊也从宋时然嘴里听过,此时他却来不及感慨,而是紧抓着顾浔的手问他:“我救过你?什么时候,我不……”
“你肯定不记得了,你对我的那份调查资料里估计也不会有记录,”顾浔说,“不过没关系,这不重要。”
从刚才开始,顾浔已经说过好几声没关系,可怎么会没关系呢,是这一桩一件的所有事情、是一个又一个的巧合,才促成了他们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怎么就没关系呢……
而且明明是顾浔救了他,怎么现在反过来他成了救人的那一个?
陆鸣殊满心疑惑,固执地追寻一个答案。他已经错过一个真相太多年,不想再错过另一个。
“所以是什么时候,阿浔,告诉我,是什么时候……”
顾浔凝视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陆总,我想抽支烟,你能松一松手吗?”然后他突然问。
陆鸣殊垂下眼睛,盯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露出很明显的迟疑。片刻后,还是放开了手。
“谢谢。”顾浔起身走到客厅,拿了搁在茶几上的烟和打火机,顺便把烟灰缸也一块捎了过来。
陆鸣殊的视线一刻不离地定在他身上,心里的防备还是重,好像只要顾浔表现出一丁点想要离开的意思,他就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顾浔用打火机把烟点着,连着吸了好几口,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心底的那点烦躁不安这才略微有所缓解。
其实从看见陆鸣殊的那一秒,他的烟瘾就犯了,一直忍着,忍到现在终于还是没忍住。
陆鸣殊还在看着他,小声地问:“也给我一根,可以吗?”
顾浔没说话,把烟盒朝他递了过去。陆鸣殊仓促地接过,把烟咬在嘴里,眼睛朝顾浔这边瞄了一眼、又一眼,看样子大概是想向顾浔“借”火。
但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用了打火机。
半支烟过后,陆鸣殊也慢慢冷静下来,等着顾浔继续说。
“陆总,你的资料上是怎么定义我和李跃国之间的事情的?”
“上面说姓李的……”陆鸣殊舍不得把那些肮脏的字眼放顾浔身上,他说不出口。
但顾浔自己能,“说他对我下要,想潜规则我,然后被我一酒瓶敲晕了?”
“还是说我想爬他的床,但价码没谈拢,所以反目成仇了?”
陆鸣殊用力吸了一口烟,默认了。
顾浔点了下头:“嗯。”他的那支烟已经积攒了很长的一段烟灰,他便很轻地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
他手好看,手指修长,也很有力量,在每回亲热时都能叫陆鸣殊痴迷疯狂。
而像现在这样只是简单弹个烟灰的动作,也同样赏心悦目,勾人心弦。
陆鸣殊的心用力紧缩了下,就好像这两根手指掸的不是烟灰,而是弹拨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