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顾、小陆啊,你俩后来玩什么了?我看那个过山车那里好多人的,你们玩了吗?”
陆鸣殊瞟了身旁人一眼,短促地“啊”了一声。
他后来是在距离碰碰车项目很远的一张长椅上找到的人,顾浔垂着脑袋坐着,手里捏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冰水。
陆鸣殊不敢刺激他,轻轻走过去坐在旁边。顾浔没赶他走,同样也不跟他说话,两人沉默着坐了很久。
明媚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躲了起来,温度比早上出来时还要低。陆鸣殊起身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罐热饮,硬塞给顾浔一罐。
“喝点热的吧。”
“刚才……对不起。”
“不用跟我说抱歉。”顾浔抬起头,看着他,“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但是没必要,我不需要你这样做,这跟你没有关系。”
有关的。陆鸣殊心想,是我害你失去父母,变成这样,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呢。
而且就算没有这层关系,你是我的心上人,你所有的一切都跟我有关系。
但最后陆鸣殊什么都没有说,前者是不敢说,后者是不用说,按照两人现在的关系,顾浔一定不会相信。
所以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那顾医生,现在你可以跟我提一个要求了,顾医生想要我做什么?”
他表情这样茫然无辜,顾浔看着他,捏着那罐热饮,另一只手却松开他的手,嗓音冷淡:“要求我已经提过了,陆总这是不准备遵守承诺吗?”
——我希望陆总不要再跟着我。
陆鸣殊的心又开始痛,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言语可以这样伤人,顾浔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剜在他心口。
但承诺是他做的,也失去了孙婆婆这个借口,为了不让顾浔再觉得他是个言而无信的骗子,只能遵守承诺。
所以他闭了闭眼睛,缓慢地、艰涩地挤出一声:“好。”
另一边,顾浔同样也在想这件事。当年那场车祸之后,他一度对坐车产生抗拒,甚至看到车从旁边经过都会感到害怕。
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这种情况才渐渐好转。但治标不治本,他内心对车、和坐车这两样仍旧感到畏惧和排斥。
他跟陆鸣殊说不后悔救人,可不后悔不代表就能接受。失去双亲的痛苦是一场长达二十来年的梦魇,直到如今还在囚困着他。
只是后来他开始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最初是不想让爷爷担心,后来是习惯了。习惯将这些隐藏起来。
——却没想到被陆鸣殊发现了。
路上握他的手、在孙婆婆提卡丁车的时候帮他解围、逼他坐碰碰车……顾浔对这些事很敏.感,他能猜到陆鸣殊这么做的意图。
但是没有用,当年他的心理医生不是没有试过类似的方法,最后都失败了。
何况是面对陆鸣殊。他不想再在这个人面前露出任何狼狈的姿态。
从前的那些已经够了。
哪怕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一百遍,这个人或许是真心想帮他走出来,也总有一个声音轻易将那一百遍否定——
“别傻了,他就是想看你笑话。”
“他又在骗你,他就是这个骗子,别再相信他。”
那后来的半天,他在游乐场里四处逛了逛,陆鸣殊远远地跟在后面,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他都知道。
他进店里吃饭,陆鸣殊躲在外面啃面包,他进纪念品商店给护士们挑礼物,陆鸣殊就在门口的柱子后面无聊地踹墙壁……
——无非还是怕他承受不住,在担心他,才要这样跟着。
但从前的深情都是假象,顾浔心想,他又怎么确定,这次不是假的呢。
第119章
孙婆婆却对此一无所知,她看顾浔脸色不对,关心道:“怎么了小顾,累着了?”
顾浔:“嗯,是有点累。”
“那就睡一会吧,很快就到了。”陆鸣殊说。
外面已经开始下起小雨,车厢里很暗,顾浔索性真的闭上眼睛,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居然真的睡着了。然后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10岁那年的冬天,跟着父母去A市探望王叔叔一家,回程路上,夜色很暗,他因为刚刚做了一回小英雄,兴奋得停不下来,拉着妈妈跟他一起唱歌。
他从小就没什么艺术天赋,唱歌画画统统不在行,所以哪怕几首耳熟能详的儿歌,都能唱走调,父母被他怪腔怪调的歌声逗得直笑,顾浔自己也咯咯咯地笑。
“今天的这个小弟弟长得真漂亮啊,像娃娃一样,长大了一定更漂亮。”小顾浔突然说。
顾妈妈也说:“是啊,如果是个女孩就好了,说不定我们阿浔能把她娶回家。”
顾爸爸趁着红灯,扭身笑道:“想什么呢你,人家高门大户,你还想让你儿子娶个大小姐回来啊?”
“那怎么不行。”顾妈妈不服气,“我们儿子那么好,娶个大小姐有什么稀奇的,是不是啊儿子?”
顾浔身上穿的还是漂亮小弟弟的衣服,毛衣跟羽绒服都短了一小截,却意外的暖和,而且香香甜甜的。
他想了想小弟弟那张脸,重重地点头:“嗯!”
顾爸爸顾妈妈齐笑起来。顾妈妈捏着顾浔通红的手,刚刚在冰天雪地里冻了那么久,手到现在还是很凉:
“儿子啊,妈妈是开玩笑的,不需要什么大小姐,我跟你爸,我们啊,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过得好,只要你平安长大,我们就很高兴了。”
车子即将驶向下一个红绿灯路口,周围的空间忽然变得扭曲而破碎,父母的脸也模糊得看不清。
四周光怪陆离的景象让顾浔感到害怕,他想喊自己的父母,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而身体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嘶吼着:“不要再往前了!停下来!停下来——”
可车子还在继续向前,顾浔仿佛听见父母的说笑声,又像是谁的哭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碰撞,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在耳边不断炸响。
顾浔感觉整个人被从椅背上高高抛起,甚至有那么几秒,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身体里飘出去,然后眼前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意识却还有残存,恍惚中他闻见浓重的血腥味,120急救车的警报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身上很痛,仿佛每寸骨骼都被碾碎了,他想就这么晕过去,晕过去就不会再痛了。
可事与愿违,他始终保持着那一丝清醒,画面长久地定格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不久之前,车子即将驶向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无穷无尽的恐惧笼罩着他,他想制止悲剧的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从这一刻开始,时间仿佛开起了某种循环,顾浔开始不断重复这个痛苦的过程:
车子驶向下一个路口,接着是碰撞、破碎、鲜血和昏暗,几秒、或者十几秒后,他又回到了那条平坦的马路上,车子即将驶向那个带给他痛苦的红绿灯路口……
时间在不断回溯和重复,顾浔的记忆却并没有消失,每经历一次,他的痛苦就成倍地增加。
到后来他几乎陷入了崩溃,在昏暗的车厢里大喊大叫,踹着、踢着、撞着,“停下来!停下来!别再往前了——”
他的身体不断长大,刚开始还是10岁的样子,到这时已经完全长大,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蜷缩在椅背上,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但那些可怕的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身体深处,让他根本无处可躲。
又是一次撞击。
顾浔听见尖锐的物体刺进血肉的声音,滴滴答答的声音响在车厢里,而他却不敢睁眼睛,颤抖着用身体去撞破碎的车身。
像他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但这次等来的不是疼痛,在他身体撞过去的同时,有人伸出胳膊,将他抱进了怀里。
“别怕阿浔,别怕,有我在,没事了,别怕。”
“都已经过去了,不会有事的,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人的声音温柔极了,说话时总像含着笑。
他温柔地轻吻顾浔的脸,从他的眉眼鼻,到染着鲜血的嘴唇,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一样,小心翼翼。
“宝贝儿,对不起。”那人的嘴唇还在他唇上摩挲着,顾浔惶惶然地想,你是谁,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呢?
而他温柔的声音仿佛破开黑暗的一束光,将笼罩在顾浔周围的痛苦跟恐惧驱散。
顾浔慢慢地、试探性地睁开眼,迎上的就是一双含情带笑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扬,狡黠的像只狐狸。
四周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不知不觉已经消失不见,没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没有破碎的躯体,也不再有昏暗。
他置身在灿烂的暖阳之下,周围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那人靠近他,吻住他的唇,朝他说:“宝贝儿,我喜欢你。”
“宝贝儿。”梦里的声音和梦境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顾浔倏地睁开眼,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他家单元楼下。
而他脑袋枕在陆鸣殊肩膀上。
“抱歉。”他立刻坐直身体。
陆鸣殊揉了揉肩膀:“没关系。”接着又说,“下车吧,车里睡不舒服。不过我中午忘记吃东西,有点饿,能上去讨杯水喝吗?”
狐狸似的眼睛凝视着他,和梦里如出一辙。
雨比之前更大,哗啦啦的叫人看不清外面的景色。可能是因为刚做过那样一个梦,顾浔没有马上拒绝。
这让陆鸣殊看见了希望,立马顺竿子往上爬:“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顾浔还是没说话。他人还陷在梦里,有些不知所措地恍惚。
然而就在这时,中控台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看见屏幕上的来电备注,陆鸣殊不耐烦地啧了声,直接把电话摁了。但对面的人并没有放弃,几乎是下一秒电话又进来了。
“陆总怎么不接,心虚了?”顾浔也终于因为这接连不断的铃声清醒过来,不自觉刺了一句。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噤声,脸板得铁青。
事实上在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心里就腾地冒出一团火。
他讨厌费尔清。
幼稚地、不讲道理地、讨厌那个人。
铃声再一次响起。陆鸣殊偷觑着男人的脸色,在把号码拉入黑名单、还是接电话两者之间犹豫了几秒,选择了后者。
“陆总!”电话那头的人几乎当场痛哭出声,“陆总我知道错了,您放过我吧……”
声音有点大,陆鸣殊不确定顾浔是不是听得见,又心虚地瞄了一眼。这一眼,就对上男人冷冷的视线。
陆鸣殊:“……”
“我真的知道错了陆总,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只是想回到您身边,我只是很嫉妒,求您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
电话里的人还在哭。陆鸣殊觉得自己是挺渣的,以前明明挺喜欢这个小情儿,现在却只觉得厌烦。
他人在顾浔面前,电话里每个字都会落到对方耳朵里,不知又会因为误会引发什么事端,烦躁道:
“我最恨别人算计我,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
“你应该庆幸我现在脾气变好了,否则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
“以后别来烦我,懂吗?”
说完也不等费尔清那边再说什么,毫不犹豫地把电话摁了。
因为这个意料之外的电话,车厢里的气氛又凝重起来,一时之间谁都没开口。
半晌后,陆鸣殊才小心翼翼地说:“我还能……”上去坐吗。
“陆总还是上别人家去坐吧。”话还未说完,就被顾浔急急打断,“人家要死要活,想必很乐意陪陆总。”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陆鸣殊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觉得顾医生真是太可爱了。
“不要别人,我只要——”
你。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回应他的就是车门重重被甩上的一身“嘭——”
陆鸣殊:“……”
第120章
“谢谢你啊顾医生,要不是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顾浔把怀里抱着柯基的女人送到门口,对方情绪激动地倒了一车轱辘的感谢话。
小柯基其实没多大毛病,就是肠胃脆弱容易腹泻,但女主人第一次养狗没什么经验,拿手机一查,以为小狗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自己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时间已经走过九点,又到了下班时间。
“顾医生,我们打算去吃烧烤,一起吗?”值班的小护士过来问。
“不了,你们去吧。”
气温越来越低,尤其是夜里,零下好几度,西北风吹在人身上,简直能钻进骨头缝里去,裹着厚羽绒服都不太顶用。
自从游乐园之后,孙婆婆已经好几天没有出来摆摊,顾浔心底隐隐觉得不安。
街边的大排档坐满了食客,热热闹闹地喝着啤酒吃着烤串,刚刚才拒绝了小护士的邀约,这会儿闻见香味却突然饿了。
想起很久没去过土菜馆,他便调转方向,打算过去吃一碗热腾腾的牛杂面。
没想到今晚店里人还挺多,一推门进去就看见大堂中间的那张圆桌上围坐了一圈人,有老板老丁,几个店员,还有附近五金店的张叔,开澡堂的老王……
顾浔曾经很多次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其实是不应该觉得惊讶的,可偏偏这一大帮人里混进了一个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场面顿时就变得离奇起来。
“哟,小顾来啦,快来坐。”正对着大门的老板最先发现顾浔,挥着胳膊朝他招呼。
紧接着一桌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跟了过来,定在顾浔身上。“小顾很久没来啦,不过来的正是时候,今晚有活动!”
圆桌前的空位都已经坐满了,顾浔要坐进去的话就得从旁边搬张凳子挤一挤。
然而没等他自己或者老丁老板动手,陆鸣殊就已经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顾医生坐我这!”
然后自己搬了凳子挨在原来的旁边。
“愣着干嘛呀,坐呀。”张叔催促道。
如果只是他跟陆鸣殊两人,顾浔当然可以转身就走,但现在满桌子的人都看着,顾浔就只能依言坐了过去。
一张可以容十二人的桌子,硬是多挤了两三个,还都是成年男人,不免就得和旁边的人胳膊碰着胳膊。
而陆鸣殊的手臂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紧贴在他胳膊上,他只要动一动,对方便也跟着动一动。
几位大爷逮着顾浔盘问了一通,无非就是问他最近忙什么、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过来之类的。
张叔还猜:“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约会可不兴来我们这儿……”
这话惹得大伙儿都大笑起来:“对对对,多半是恋爱了,也是岁数了。”
“可不是么,小顾模样这么俊,不谈恋爱才是奇怪……”
“嗐,我还想着等你什么时候过来给你介绍个朋友的闺女呢……”
顾浔本人对此没多大反应,倒是陆鸣殊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有些难看,笑容很是勉强地僵在嘴边。
同样捏着一把汗的还有丁老板,他看看陆鸣殊,又看看顾浔,偷偷打量着两人的表情,赶在前者脸色更沉之前岔开话题:“要不咱们开始吧,今晚谁先上?”
众人果然被引开了注意,老王第一个站起来:“那必须是我啊,我这一段可练了一个月了,今晚必须让我先出个风头!”
这就是刚才老丁说的活动,几位大爷每个月都会聚那么一两次,吃着宵夜聊着天,再献一献自己的拿手才艺。
顾浔进来时一眼就注意到了摆在桌子旁边的古筝、二胡之类的乐器,一猜便知道是这个。
“哟,还出风头,一大把年纪了要点脸啊王老头,要不我现在跑去帮你把盛奶奶叫过来?”
老王的老伴十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他也因此单了这么些年,不过最近跳广场舞认识了附近小区的盛奶奶,大有要回第二春的架势。
老王笑得合不拢嘴:“哎哟,你可闭嘴吧!”然后就上台去了。
说是舞台,其实就是把大堂中间的空桌子挪到一边,在空地上铺了几块大红色的地毯,大家伙儿就把地毯当作舞台,想拉二胡的拉二胡,想唱小曲儿的唱小曲儿,随意得很。
本来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表演,只管图一个乐子,玩高兴了就成。
老王唱得是一小段评弹,风趣幽默,逗得众人哈哈大笑,顾浔却没多少心思在舞台上,咬着牙极力克制着。
他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泄露出来,内心却已经有泼天大浪翻涌而起——
桌子底下,陆鸣殊的鞋尖抵在他小腿肚上,状若无意地一下一下蹭着。
最开始时顾浔是真以为对方是不小心的,毕竟空间很挤,谁踩着谁都不奇怪,一会儿时间里,坐在他右手边的老丁老板就踩了他好几脚了。
其余人也吵吵嚷嚷地总叫着“谁又踩我”“你脚往哪儿搁呢”,然后相互怼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