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厌恶的怜悯之情。
祁念一直言不讳道:“或许,在同心契定下的最初那几年,它真的是我的救命符。那时玉华清对你确确实实有着父子之情,能为了你,放弃对我动手。”
她毫不掩饰地戳破了玉笙寒全部的掩饰:“但之后呢?十年,二十年?”
祁念一轻笑一声:“甚至都用不了那么久,在你弟弟出生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自己在玉华清的心中,是个弃子了,对吗。”
玉笙寒双唇紧抿,一双眼就像碎裂的玉石,无论如何都拼凑不起那些裂痕。
祁念一垂眸说道:“玉华清确实狠,狠到在玉重锦出生没多久,见识到了玉重锦惊人的天赋之后,就已经作出了选择。
他选择放弃你这个长子,让你当我的陪葬品,并且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抹消对你的父子之情,直到如今,你在他眼中,早已经不值一提了。”
玉笙寒狠狠地闭上眼,哑声道:“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就应该知道,我父亲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他深深看着祁念一:“从无望海到南华论道,再到南境神子,现在又掌握了苍术谷。”
“你本就背靠沧寰和昱朝皇族,细细看来,如今你手中掌握的力量,简直令人震撼,最可怕的是,还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一点。”
玉笙寒沉声道:“我无意深究你究竟在下一盘怎样的棋,但也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是注定不可能甘心受死的,那就一定会与我父亲为敌。”
祁念一斜觑他一眼:“你不愿我同你父亲为敌?”
玉笙寒笑了笑,没说话,但眼中细微的神情,已经将他的态度展露分明。
父亲都已经不把他当儿子了,他又何必强认这个父亲。
玉笙寒摇摇头:“所以……我不懂,现在解除婚约,于你而言,究竟有何好处?”
祁念一却道:“我有时候想不通,玉重锦究竟是如何长大,才能在你们玉家这片土壤中,长成了那等率性风姿。”
她轻叹道:“玉笙寒,在你眼中,是不是一定要有眼前的好处,才能去做一件事。”
玉笙寒一时怔然无言。
祁念一索性道:“我不愿这婚约再继续下去,仅仅因为我不愿和你玉家,再有半点瓜葛。”
“再者,我早已起誓,此生尽数献于剑道,我的剑,就是我的道侣。”
从进屋到现在,祁念一第一次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可惜一闪而逝,她眉峰轻扬,说道:
“我已择道侣,心无旁骛,九死不悔,既如此,自然要将自己身上其他的牵绊扫清,才算对得起他。”
神剑在她手中,看似森冷的骨剑,入手却始终都是温热的。
神剑闪了闪,发出温暖的白光,似乎在回应她。
玉笙寒看着她郑重的表情,心中竟生出一些荒唐之意来。
早就听闻过剑修之疯,亦听锦弟说起过在剑修之间广为流传的笑谈——剑修的道侣只有剑。
此前,他从来都只当这是一句玩笑话。
今日当面交谈,看见她眼中的坚定和执着时,他才明白。
原来她是认真的。
不愿和玉家再有瓜葛,要还她的剑道和她的剑一份纯粹的心。
如此而已。
原来……仅仅是因为这个而已。
玉笙寒怔然看着她,许久才道:“所以你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祁念一直视着他:“我只问一句,玉笙寒,你我之间的婚约,还有同心契,你到底想不想解?”
玉笙寒沉默良久,而后抬眸,坚定道:“想。”
他在桌下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连同心中也狠狠松了一口气。
他想到了先前探访出的,关于同心契的解法。
若并非施术者甘愿解除的话,就只有那一种办法了。
希望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
祁念一听到他心里的这番所想,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最后变为了然。
原来,这就是原书之中,玉笙寒亲手杀了她的原因。
……
和玉笙寒密谈结束,祁念一又去了一次苍术谷。
和上次不同,入谷处十几里外的地方,就已经衰草枯黄。
和眼下暖春四月的气候相当不搭,显示出一派萧瑟。
苍术谷原址的废墟之上,只有傅崇山一个人。
傅崇山见她过来,说道:“当时真不该对你说那句话。”
——日后有事就找他。
哪怕有人出资,他对着这片断壁残垣,也不知道从何重建起。
但对着给钱的人,他是不敢多说话的。
祁念一愿意帮他重建宗门,他已经非常感激了。
傅崇山认真道:“祁剑主雪中送炭之恩,崇山感激不尽,待宗门重建,日后祁剑主若差遣,我门下弟子,定万死不辞。”
祁念一笑了下:“不必如此,没有那么严重。”
“你们好像总爱把事情想得很复杂。”祁念一无奈道,“我愿意帮你重建宗门,并无其他想法,只是因为我愿意,而我又能做到,如此而已。”
剑中,非白听到这句熟悉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傅崇山:“宗门重建后,定是不能再叫苍术谷这个名字了,就请祁剑主为我们尚未建成的新宗门取个名吧。”
祁念一看着这片荒芜的土地。
数百年来,这里承载着无数病人和医者的悲痛和欣喜,生命无可挽救的人们,在这里可以得到一丝慰藉。
医道,令人铭记疼痛,也令人抛却烦恼。
她认真道:“不如就叫——忘忧谷。”
……
中洲的事情彻底结束后,祁念一赶回沧寰,直接被宫凌洲逮了个正着。
“龙门礼在即,我们陨星峰上上下下,连带着小陆那个编外人员都为此事奔忙。你怎么敢离山这么久,你怎么敢的啊!”
祁念一被拎着耳朵,乖乖地垂着头,任由宫凌洲数落。
她回来的时候正值中午,山上飘起袅袅炊烟,很快飘来一阵诱人的饭香。
晏怀风身前系着一块黑布,当作是围裙。
这块黑布将他矫健的身形完美的勾勒出来,从其中可以亲眼感受到呼之欲出的肌肉。
祁念一见状,立刻大声嚷嚷:“二师兄,三师兄骂我!”
宫凌洲立刻收回手,低声咒骂道:“你不该骂吗!你个死孩子!”
祁念一顺势逃开,一溜烟地躲到晏怀风身后去,被晏怀风塞了一口香软的金汁炖鹿筋,软弹和香糯瞬间在嘴里爆开。
晏怀风对那头的宫凌洲怒吼道:“宫小三,你又欺负师妹!这顿饭你别吃了!”
宫凌洲不甘道:“二师兄,你开开眼吧,谁欺负谁啊这是!”
他们正闹着,温淮瑜推开院门进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只大橘猫,一只熊猫崽,和一个懵懵懂懂额生双角的小姑娘。
温淮瑜指引着忘忧入座,细心地教她人要吃饭喝水,并把筷子塞到忘忧手中。
他看着忘忧不熟练的动作,觉得要把她教出来,真是任重而道远。
温淮瑜忍不住对祁念一道:“你何时同师尊一样,也养出些喜欢往家里领人的毛病。”
他微微扬眉:“我那里,是育儿堂吗。”
祁念一看着他身边乖乖坐着学吃饭的忘忧,以及在他脚边打滚的大橘猫,还有蹲在座位上等饭的熊猫妖皇,不敢说是,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不是。
说着,非白也闻到饭香,出来蹭饭。
温淮瑜看着这一桌人,慢慢意识到,陨星峰从冷冷清清的四个人,变成现在热热闹闹的一大桌。
想着,他自己也无奈轻笑了下。
他看着忘忧笨拙的拿筷子的样子。
心想,虽然麻烦了些。
但应该也不会比带小四更麻烦了。
几日后,四月廿一。
沧寰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的时候了。
这一日,是祁念一的龙门礼。
亦是她的二十岁生辰。
第128章
龙门之礼
沧寰号称天下至高。
其中,陨星和明镜两峰并立,又称沧寰最高峰。
因为站得太高,无论是从陨星峰还是从明镜峰往下看,都只能看到茫茫云海,和被云海分隔开的天上人间。
沧寰的三万级步云梯,伫立在山门的另一边。
步云梯以海面为基点,共三万级,直通陨星峰的山脚下。
步云梯狭窄,仅供一人行走,周围没有任何护栏和扶手,悍然屹立于半空,每一级阶梯都透露着刺骨的冷。
高空风大,步云梯走到三分之一处时,就会感受到凛冽的朔风刮下,学艺不精者,根本就无法在步云梯之上站稳。
从一旁看去,人们就像行走云端。
步云梯是从天上横空降下的路,人们行走其间,艰难跋涉,每一步都危险重重。
像极了在修行路上咬牙向上攀爬的人们。
三万级步云梯,是沧寰用来考验弟子心性,亦是为了捍卫东洲和妖族之间横隔的第一道防线。
它是祁念一龙门礼的开场。
往日,步云梯之外,是广袤无垠的海域,除了浩瀚青空和辽阔大海,再无其他,沧寰的名字,亦是因此而来。
但今日,步云梯边,搭建起了层层云台,供来客观礼。
云台密集,将天空压低。
不明所以的黎城人民只觉得今日天气颇为奇特,空中分明有着肉眼可见的云层,但却未能阻挡春日艳阳分毫,阳光毫无顾忌地洒下。
只让人觉得,今天是个好天。
第一批客人已经入座。
卢秋桐作为如今的沧寰首徒,将弟子们要做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沧寰各峰弟子负责接引不同地方来的观礼者,带他们入座招待。
卢秋桐头疼地数着:“魔宫那边传信说不要把位子和感业寺的佛修们安排在一起,但感业寺坚持他们一定要和魔修坐在一起,时刻不忘自己的监督职责,不愧是佛修。”
她又道:“青莲剑派和凌霄宗必须分开,省的他们一言不合又打起来;九转音阙中没有安排妙音仙子的位置,小师姐给她单独留了亲友座,我怕妙音仙子出现时会引起围观,给她安排得靠里了些。”
“还有上阳门。”说到上阳门,卢秋桐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只来了七疏道人,应当是来探望陆道友的。”
“南境,神机,仙盟都不确定会来多少人,我让人放了几张大的云台,提前预备着。”
曲微听着,叹息道:“师妹,辛苦你了。”
卢秋桐捏着眉心,无奈道:“谁让这是咱们沧寰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日子呢。”
今天不仅仅是沧寰一个普通修士的龙门礼。
更代表着墨君门下最小的弟子,也已经见龙门,能够正式参与到深渊之战中了。
两年前,世人对于祁念一这个名字,几乎没有任何了解。
墨君门下弟子四人,首徒是大名鼎鼎的医仙,次徒是神机令主,三徒是魔宫皇子,只有这个小徒弟,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在旁人眼中,她就像是陨星峰的隐形人。
两年后,她就已经名扬四海。
云台席间,庄钧想起这件事,还觉得有些唏嘘。
当年,在墨君的阻拦之下,盟主的计划没有成功,但为了防止她长大后,有了反抗能力,就不愿配合牺牲了,这才故意压制了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但事实证明,真正的强者,无论再怎么打压,都是无法掩藏她的光芒的。
云台上宾客渐满,都是今日来观礼之人。
沧寰弟子们,将宾客引领入座,表面上看着没有任何波动,不因对方的身份而惊讶,也不因对方藉藉无名而有所冷待,均一视同仁。
但他们也难免在内心震惊,小师姐的龙门礼,竟引得如此多大能前来恭贺。
云台这边坐着青莲剑尊,那头坐着孤山道尊,当世两位千秋岁强者的出席,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众人心中暗自咂舌,剑尊以及青莲剑派,向来同沧寰交好,剑尊会前来并不奇怪,但孤山远在中洲,道尊又素来深居简出,就连很多孤山弟子都难以得见真容,却没想到道尊也会出席。
祁念一特别安排的亲友座上,坐了一群女孩,龙门礼尚未开始,祁念一这个正主还未现身,几个女孩子就已经聊得十分起劲。
深渊之战那时,摇光就已经和萧瑶游一见如故,这次再见面,两人互相倒苦水,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妙音一席紫裙,戴了同色的面纱遮住半张脸,对着桌上可爱的甜点想吃又不忍心下手。
慕晚靠在栏杆边,沉默地望着云层。她穿着医修的法袍,脚边却立着一把长刀,看上去十分不搭,但在她身上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和谐感。
上官熙则是震撼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她第一次出南境,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作为在场唯二的两个男人,玉重锦和宋之航面面相觑,觉得他们实在是格格不入。
玉重锦端起酒杯,对宋之航道:“咱俩喝一个?”
宋之航推拒道:“今日是她的龙门礼,我想好好看看,就不喝酒了。”
玉重锦也不勉强,仰头一杯饮罢,却从宋之航的神情和语气中,品出一丝不对劲来。
他微微靠近了些,低声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宋之航睁大了眼睛,而后露出一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像是在迷惑,怎么会有如此自来熟的人,刚一见面就问人家的这种私事。
玉重锦没待宋之航回答,就一副了然的模样,拍了拍宋之航的肩膀,说道:“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那么好,喜欢她很正常啊。”
宋之航品味了一下这句话,表情瞬间从尴尬变成了有些怀疑和微妙,同样压低声音问道:“这位道友,你也……?”
玉重锦听闻这句话,顿时忧愁了起来,他又灌了一杯酒:“不提了,总归我也不能说出口。”
他一副饱含心事的模样,让宋之航有些不好意思。
没想到,玉重锦的自我调节能力超乎寻常,他只低落了一瞬间,就立刻恢复了元气,又撞了撞宋之航的肩膀,问道:“诶,她有没有送过你剑鞘?”
宋之航茫然道:“未曾,送剑鞘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听到这个回答,玉重锦才笑了出来,眉眼弯成月牙,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没有就好。”
他们身旁,萧瑶游突然问道:“楚斯年怎么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