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幽暗的深渊之中,亮起了清冷柔和的月光。
血液顺着他的手和剑锋滴落,玉重锦深深颤抖起来
他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剑。
月出东山。
持剑的手颤抖着,玉重锦感受着背后深可见骨的伤痛,狠狠闭上眼,仿佛放弃了什么一般,向着剑光飞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血液顺着他的后背淌下,将他跑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染红。
他踏着血路向着那个方向跑去,就好像终于能将那些血仇彻底抛下。
……
祁念一自己都没有想到,闻离江的灵魂吸引力如此大。
他被从玉葫中扯出来的瞬间,空气中就有四道强烈的波动包围住了她。
祁念一将闻离江用灵气禁锢住,平静地抬眸,看向前方。
阴诡的波动之后,四个人从阴影中现身。
祁念一在各种幻境中看到过很多次这四个人的样子。
但却是第一次和他们正式交锋。
又或者,他们根本无法再被称之为人。
背负着弑神的反噬,遭受了千年恶念的浸润,他们早就已经和厉鬼一般无二。
他们已经成为了恶念本身。
祁念一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去,他们的身体和阴影合二为一,所有人脸上都有些着幽深的纹路,生出了尖齿,一双眼睛和魑魅一样泛着黄色的浊液。
那些无穷无尽的深渊之物,或许就是他们所化。
其中一个鬼影嘶哑道:“熟悉的气味。”
“养料,完美的养料。”
闻离江瑟缩着,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
心中坚信不疑的一切彻底被打破,他再也无法嘴硬下去,而是彻底崩溃了:“原来我们以为的飞升,都是假的吗!”
另外一个鬼影要高大一些,他嘶声道:“飞升,我要飞升。”
“我需要更多的力量,要吞没更多信仰,才能拥有规则。”
他说着,面目更加狰狞,竟向着闻离江直接扑来。
不仅他,四个鬼影同时飞扑而上。
他们甚至完全将祁念一无视了,而是向着那个他们熟悉的灵魂飞扑过去,这是他们心中最好的养料。
祁念一的手指细致地拂过非白的剑身。
她没有迟疑,在四个幽魂同时扑向闻离江时,抬手冷厉一剑。
月出东山之下,月光在深渊之中弥漫,为其他失散的人指引了方向。
四个幽魂却仿佛被烙烫一般,停顿了下,转而疑惑地看向祁念一,面面相觑片刻,又联起手来同时攻击祁念一。
能指挥深渊之物进攻大陆千年,他们不可能完全不清醒。
祁念一心中没有任何胆怯,而是更进一步。
剑尖掀起潮水,瞬息在她剑下卷起滔天巨浪。
碧海潮生夹杂着海浪的呜咽,又被晚来的惊风吹散。
这一次的晚来风急,和她以前所用的每一次都不相同。
最初她剑下的风惊而疾,后来绵软愁苦。
直到现在,这一阵风裹挟着她从少年游到如今的愤懑和孤绝,风中似乎交织着熊熊烈火,一剑斩下,直接将他们所站的地方点燃。
浪潮将鬼影清平,又卷起骇浪狠拍而下。
从月出东山而起,又以月出东山而收。
四个幽魂似乎没有预料到,这次的对手这样棘手。
她体内的灵力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无论他们怎样吸食,怎样企图用恶念攻击,怎样引起她心中的恐惧,她都没有动摇分毫。
她是一个毫无漏洞的对手。
更可怕的是,她身上有种令他们感到害怕的东西。
直觉让他们不愿靠近她半步,却又不得不靠近。
沧浪剑已过,接下来的剑,成了祁念一自己的剑。
她双眼中亮起微蒙的光,顿时将幽魂所有的漏洞捕捉到。
一记知秋不偏不倚,直接将四个幽魂的阵型挑散。
紧接着,祁念一所有的剑气开始向着她自身汇聚,云野的心念在第一时间传递而来,他们两人的剑气汇聚成一柄黑白二色的巨型重剑,大到几乎要将整个深渊囊括在内。
巨剑愤而斩下,在深渊中发出惊天巨响。
就连深渊外驻守的人们都听见了。
巨剑消弭后,祁念一身上浮现出温润的玉色。
她整个人几乎瞬间被玉色包裹住,比起对外,这一剑的剑气更多的向着她自己。
就好像她自伤多深,就能伤敌多重。
这自毁似的一剑,祁念一没有丝毫惧怕。
她轻阖上眼,眼前浮现了自己这一生经历的一切。
她最初问过很多次为什么。
为什么天命选择了她,为什么她和亲友们需要经历这些苦痛,为什么世间存在那么多的力有不逮,而她却还那么弱小。
在每一个林中练剑的日子,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都问过自己。
时间久了,后来就不问了。
她选择面对。
选择去改变。
很久之前,温淮瑜问过她一个问题。
当初那么抗拒天命,为什么最后仍然接受到深渊中来。
祁念一回想起来,那时她的回答。
“不一样的。”
她说:“我抗拒天命,是因为我不愿没有任何选择,只能被送去献祭。”
“但直面深渊,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看清一切真相后,自己作出的决定。”
“我怕的不是死亡,若在我做出选择之后,那个结果仍然是死亡,我会欣然接受。”
当时的她这样回答,现在的她同样这样坚定。
自毁式的玉碎一剑之下,整个深渊都仿佛化作玉色之海,温润的玉色铺满每一处地方,让正在奋力赶来的人们为之心惊。
电光火石间,夹杂着血腥气和烟雨潮湿的一剑铮然斩来。
玉碎自伤的剑气被茫茫烟雨冲淡,却在四个幽魂身上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
一蓑烟雨任平生。
当初南华论道上耳朵两把剑,如今以这样的方式冲锋。
祁念一和玉重锦看着伤痕累累的彼此,眼神轻擦过去。
玉重锦拖着一身的血,满身狼狈但语气坚定:“我说过,若你需要,我愿为你拔剑。”
哪怕他们之间隔着天堑。
“现在这一剑,不仅为你,也为整个大陆。”玉重锦低声道,“为了偿还我父亲做过的一切。”
紧接着,所有在深渊中迷失方向的人都找到了这里。
墨无书整个人化身剑光向着幽魂劈斩而来。
剑尊将酒壶中最后一口饮尽,青莲剑清凉如水,迎合着剑尊此刻澎湃而又不羁的心情,一剑耀天光。
与尔同销万古愁。
希望此战之后,当真能销万古愁。
道尊的拂尘,慕晚的刀锋,越来越多的人向这里汇聚而来。
他们在祁念一的月光之下,找寻到了这条路。
祁念一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手中握着某种玄妙的力量。
在这一瞬间,她听见了耳畔有大陆各处人们说话的声音,相识的亦或是陌生的,无数人期待的心情同时传递到了她心底。
这些信仰之力汇聚于她的剑锋之上,夹杂着深渊中每一个人的不屈和战意,同时凝结成剑光。
四个幽魂之中,有一个感受到了不妙,直接将自己斩成两半,选择了断尾求生。
他飞快地向上飞去,冲到了深渊尽头。
等候在深渊之外的人们早已经聚集起阵法,哪怕这里没有千秋岁大能,但所有人都有将幽魂彻底埋葬的决心。
祁念一感觉此时她的剑时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坚定。
这承载了所有人信仰之力的剑光不断扩大,最后化作璀璨的光源,几乎要脱离祁念一的控制。
祁念一双手没有半点颤抖,怒吼着斩出这一剑。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剑招,仿佛能看到很多人的影子。
那些曾经牺牲在这里的天命者们,他们每个人留下的祝福和守护。
她背负着的影子和命运,在冥冥中汇聚到了一起。
径直将残留的幽魂和闻离江的灵魂一道彻底斩碎。
最后一剑,名为同归。
集合了所有信仰之力的一剑。
同归,同归。
既是一同归去,也是殊途同归。
只在一息之间。
剑光在深渊中留下一道宽阔而又璀璨的印记,这道金色的印记似乎永不会消弭。
幽魂们汲汲渴求千年不曾得到的信仰之力,终于被他们碰到了。
以洗尽一切的姿态。
斩出这一剑之后,祁念一脑海中有一瞬空洞和失神。
在听到其他人的呼唤后,很快转醒过来。
慕晚掩藏不住的激动,抱着祁念一哽咽道:“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祁念一深呼吸几下,将气息平复下来,平和道:“是啊,结束了。”
她轻笑道:“我们回家。”
深渊之中,哪怕最沉稳的道尊,长须掩盖下的嘴角都掩饰不住的笑意。
所有人就像最初来时那样,高唱着战歌向上空飞去。
祁念一在队伍的最后。
深渊之中仍然幽深,极其容易失去方向。
人们没有意识到,祁念一没有跟上来。
她站在深渊之中,轻声道:“现在,就只剩最后一步了。”
她看着手中的长剑,目光似有一瞬不舍。
紧接着,眼前被云野取代。
他们两人注视着对方,都只是露出一个笑容。
“我们送白泽回家。”
祁念一驱动着神念,将体内属于白泽的力量慢慢抽离。
就在此时,她听见了白泽的声音。
“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些幽魂已经消亡,为何还要更进一步?”
祁念一轻声道:“我答应了要将你复活。”
“而且,只有将深渊彻底埋葬,才算是一切的终结。”祁念一道,“只要深渊还在,无论深渊中有什么,终究都是一个隐患。”
“恶念永不会彻底消弭,就像我不知道会不会又有其他的幽魂卷土重来。”
白泽却说:“你知道复活我,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你在妖域找到的最后一个部分,并不是我的心脏。”
祁念一将手缓缓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声。
“你之前说,你是我的双眼和部分神通力,其实不是。”
“只是一双眼睛,不会有像你这么强的神力。”
白泽叹息着,仿佛宣判:
“你才是我的心脏。”
一千年前,在祂被杀死,身体被分解埋葬到各处的时候,祂的心脏逃走了。
那颗心脏经受了千年的洗礼,最终成为祁念一,落在中洲西京城中,被人类皇帝捡到养大。
“你是我的心脏,所以你能感受到关于我的一切。”
祁念一睫羽轻颤,她平静道:“我猜到了。”
“早在进入妖域之前,我就隐约察觉到了。”
祁念一淡声道:“但那又如何呢?”
白泽一时说不出话来。
祁念一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坚定地看向云野。
他们两手交握,同时握住了非白的剑柄。
他们都清楚,不止是祁念一。
非白是云野灵魂的载体。
但非白又是白泽的骨头铸成。
复活白泽,他们两个人可能都会死。
云野眼底的不舍和心痛藏得很深,他的手只是虚搭在剑柄上,被祁念一带着,用她最爱的剑,穿透自己的身体,用这把剑剖开血肉,填满了白泽最后那块缺漏的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