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闻对这种表情再熟悉不过了,他从小就在母亲的脸上看到过无数次……
包厢内的光与影将李芸的面庞切分成两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段闻看到他在光明里的那半张脸抬起来,从那些手下的腿脚交错中,向自己望来。
然后他听到李芸叫了他一声:
“陈黎生。”
声音天生很软,和受了伤的奶猫一样。
――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李芸这样叫他的名字。
“我后来把他带走了。”段闻叙述完了这些事,接着道,“我把他带回了这座岛上,关押在一个房间里。”
“我没有想要他的命,便问他愿不愿意被招安,毕竟他是个很有能耐的人,而曼德拉可以对任何一类的人才敞开大门。他在警察里其实算道德底线很低的那种,你明白吗?他可以为了达到办案目的破坏规矩,可以伤风败俗,甚至敢和娼妓逢场厮混,我原以为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就可以站到我这一边。但是我俘虏了他之后,对他采用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办法――我许之以世俗上的钱权名利色,捧上了那些人趋之若鹜的好处给他,他却不为所动。威逼折磨拷打我也试过了,甚至给他注射过听话水,那个警察也依然没有愿意向我低头。”
段闻漠然看着谢清呈:“他甚至再也没有那么柔软地叫过我一声陈黎生。”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世上的正义不是绝对的,没有任何一场大变革不伴随着牺牲和流血,更何况他不是一向行走与黑白之间,读书时甚至还和我说过许多匪徒才有的想法吗?他怎么就能固执成这样。”
“那他怎么说。”
“他说……”段闻静了静,冷笑,“他说的那还是你爸和他说的――英雄不是无时无刻都是英雄,是正是邪,大善大恶,有时只在一念之间。关键是守不守的好那一念。他说他原本就已经很没底线了,他是守着死线的人,这一念是他最后的边界,过了这条线,他就不是警了,所以这件事他不做。”
“我把他关了四十多天月……他四十多天不吃不喝,全靠输营养液活着,很快瘦的脱了形……这个时候卓娅对我说,这个人是一定留不住的。不如把他交给她,做成暴杀吧。有那么一具完整的躯体,还是活着的,一定可以做出非常完美的复制品来。我没有立刻答应她,我还在犹豫,还没有彻底放弃招安,我不知道的是,当时我与卓娅在门外的对话,被他听见了。”
至此对话又停顿下来。
段闻过了一会儿,才说:“他选择了死亡。”
“……”尽管早已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谢清呈听到这里,心还是往下狠狠一沉。
“那天晚上我照例去看他,我推进房间……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到的锋利物,等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什么抢救的余地了。我以为他很怕疼,以前他在宿舍大腿上换个药都要叫痛,我这样养着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但那天他亲手割破了自己的颈,血流了一地……”
段闻没有再详细地描述下去。
他拿起了原本要给谢清呈的那最后一支烟,点着了,微弱的火光在这塔楼囚室里亮起。
段闻说:“他……还是太天真了,以为自己死了就可以免于其害,却不知道只要有他的这么完整未受损的大脑在,我们依旧可以利用他的尸体进行试验。”
“他临死的时候,只拜托了我一件事――让我不要对师父的儿子动手。他说知道求我多的没有用,就这一点,问我能不能做到。”
“我看着他奄奄一息但闪着那么强烈的光的眼睛,我想也许我弄错了一些东西。也许那种包罗万象的科技并不是最强大的东西,永生概念曾让我们的所有合作者折服,唯独李芸不为所动。他心里一定有某种东西,让他战胜了太婆曾经和我形容为力量巅峰的科技力。我很想知道,于是我问他为什么。”
“他对我说,如果我能答应他的要求,并且始终记住这个诺言,或许有一天我就能够体会到那种力量。”段闻道,“所以你被秦慈岩救活之后,尽管我很想断绝后患,但因有了李芸的临终请求,我便再未主动要过你的命,不到迫不得已我不会杀你――你一直以来对我们造成了那么大的威胁,我还是留你在这世上。二十年过去了,我依旧记得那个誓言。”
谢清呈听完他的叙述,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那么现在你觉得你体会到了那让他不屈的力量是什么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回答了:“是爱吧。”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想我知道。”段闻说,“至少比岛上的很多人清楚。”
“你不知道。”谢清呈道,“你所有的知识都是流于表面的,你没有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爱。你不用和岛上的人比,在一个全部考试不通过的班级里,你拿59分也不意味着你及格了。段闻,你没有回头说明你依然对他当初和你说的话一无所知。”
“……”段闻用力吸了一口烟,说,“其实无知的也不一定就是我,或许是你呢,谢清呈。”
“李芸和我曾经可以是很好的同伴,只是他太拘泥于这个俗世的正义,站到了我的对面。经过这么多年的尝试,我分析出他的大脑思维,终于成功做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我保留了他所有的想法,唯独在信仰这一块,将他的信仰覆盖成了我的。于是他就又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
段闻道:“事实证明,他完全可以不那么执着,换一个想法他就不必去死。人有的时候就是被自己的固有观念给害了――你也一样。”
谢清呈抬眼:“……什么意思。”
段闻道:“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请你来谈话的时候,反复地邀你喝一杯茶吗?但你因为第二天就要去替破梦者做事了,你怕那茶里有毒,所以你执意拒绝了。”
“……”
“那茶里其实是解药。”段闻说,“我桌上点着的香,才是最新一代的听话水――或者叫听话香。”
“!!”
“近距离吸入后,药效可达二十四个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内,只要是手里拿着控制器的人向你们下命令,你们都会无法反抗。不过这香也有它的缺陷,效用太大,只用一次人体就会免疫了。”
段闻顿了顿,继续说:“其实当时你要是不心虚,把茶喝了,李芸反而控制不了你们。但你拒绝了我的茶,贺予在太婆那边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情况,他也拒绝了太婆的茶。这就是你们被固有观念害了的结果。”
“……”
“李芸曾经愿意为我挡掉下来的钢板,挡爆炸,最后却因为他的固有观念而落到了那个结局。我并不希望看到同样的事在你和贺予身上重演。”
“你真的不必像李芸这么顽固,谢清呈。正义从来也不是绝对的。”
谢清呈静了须臾,说:“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正义,那个钢板砸下来的时候,他就不会护着你。你也不会站在我面前说着这些话。”
“我知道。”段闻说,“那应该是他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吧。时间倒回去,如果有同样的爆炸发生,钢板砸下,他一定不会再帮我。”
他垂下眼睫,淡淡地落了一句:“他最后恨极了我。”
刚说完这句话,他的一直配着的耳麦里忽然传来了声音,是段璀珍发了病痛苦难当需要他过去。
段闻的眉头微微皱起,段璀珍的状况已经非常糟糕了,这是他近些日子来十分担忧的一件事,如果段璀珍真的不行了,那么紧急状况下,他们恐怕只能启用薇薇安的身体,对她进行第三次脑移植,但薇薇安的身体实在不是什么良选……
他面色微沉,准备立刻去查看一下太婆的情况。
李芸的完美复制品才刚刚做出来……他等了那么久,他并不想在这时候出现什么意外。
因此岛上的供能是绝对不能停止的,他必须要全力保护好段璀珍的安全。
“谢清呈,你和李芸不一样,你还有的选。好好地考虑一下,你不必明珠暗投,等破梦者战败之后,我会再一次来问你,看你是否愿意加入我们的阵营。”
话到这里,想讲的也讲的差不多了,段闻起了身,把卢玉珠克隆人召进来,吩咐她更加严备地看好谢清呈。
但他在离开之前,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停下了脚步:“对了。”
他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来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到了谢清呈旁边的书桌上。
那……
那竟是一只完好无损的小火龙!
谢清呈蓦地抬头看向段闻。
段闻道:“这是贺予最后想给你的东西。他在你们的计划执行前一天,去了实验室,用岛上的特殊材料,把它修复如初了。我想他是一直在找个机会送给你。”
他看着那只几乎瞧不出任何破碎痕迹的小龙,手重新插回了风衣衣兜。
“谢清呈,曾经你对贺予说过,如果他选择了黑暗,你一定会站在他的对立面……不知道经过了这三年,你有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愿意站到有他的那一边。”
“等一下……”谢清呈的心尚为这个失而复得的火龙而锥痛,下一秒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慢慢苍白了脸,几难呼吸,他抬起通红的眼,望着段闻――
“你怎么会知道我和他说过这句话?!”
“就像安东尼知道你们俩的过去那样。”段闻说,“你还不知道么?在给贺予治疗的时候,安东尼对他进行过一遍又一遍的催眠,于是他说出了很多你们之间的私事。”
“!!”
“可惜你之前真的认为是他恨你恨得太深,所以自愿诉说给安东尼听的了。”
“……”
“贺予他从没有这样做过。”段闻道,“甚至连那些催眠,安东尼都进行的非常艰难,等贺予稍微恢复一些自我神志了,安东尼就什么话都从他嘴里套不出来了。他哪怕在对你最失望,最恨你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背叛你。因此我很看得起他,我尊重他。”
段闻的话好像摄魂的利器,谢清呈觉得四肢僵硬,百骸俱冰。
他想起自己与贺予重逢时,贺予那看似极为森冷漠然的脸。
那张脸下面其实是有昨日的温柔在弥留不愿散,哪怕他死了一次,那温柔仍在躯壳里深藏,如同烙印。
但自己那时候却怎么也瞧不见。
“但愿你能可怜他一次吧。”段闻垂眼看着这个身处狼狈之境,却仍然警服庄严的男人,不知为何,目光慢慢地有些恍惚,最后他轻声道,“放下你的立场,站到他的身边。”
“那些正义的人之中缺了你,自然还会有别人补上。但有的人失去你,心里的那个缺口,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了。”
段闻说着,最后屈起指节,把那小火龙推到了桌子边沿,离谢清呈更近的地方。他的声音平和,甚至可称温柔。
“好好想一想,我给你时间。希望你,最后不要让我们失望。云雀。”
第241章
意外与勾引
段闻和他说了很多事,那些事件件痛心,谢清呈很久都缓不过神来。
李芸的过往。陈黎生的过往。
尤其是最后,关于贺予的那些真相……几乎将他完全地压垮了。
他透不过气来。从段闻离开,他就一直僵坐着,胸口似压着千斤石。
痛。
真痛。
就这样钝刀割心,不知过去了多久。
地牢里没有计时的东西,时间的流速逐渐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守卫来送过一次饭,但他没有吃,他只坐在书桌前,麻木地,与那小火龙相对着。
原来贺予连最恨他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真正地背叛他。谢离深用尽催眠的手段让贺予说出了很多事,可是谢清呈知道,哪怕贺予再虚弱,内心深处也有一道封禁着的门闸。所以最重要的初皇秘密,始终也没有被泄露过。
那个少年在对他最失望的时候,仍在潜意识地,保护着他。
那几乎成了贺予的一种本能,就像蛾本能地蹈向火,蚕本能地吐出丝,可蛾当真不知道那火会要了它的命吗?蚕是不是真的不明白丝尽了它也会死。
也许他们都知晓,只是心中心念不曾改,还是固执地选择了一条黑路走到底。
水米未进,体质又虚,谢清呈在极度的抑郁中浑浑噩噩地陷入了昏迷。
有时候昏沉着到底比醒了要好。
至少昏迷时,他还能再见到贺予的样子。
他梦到这场鏖战结束了,贺予什么伤也没有受,他走进了地牢的大门,抬手拿起了那一只小小的龙。
贺予笑着唤醒了他,和他说,没事的,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没事的谢清呈。
走吧,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他心中欣喜无限,他把手伸给了那个青年,可是就在指尖触碰到掌心的那一瞬间,贺予的身影便忽然成了碎片。
那碎片的深处有一个少年的身影,血肉模糊,倒在碎裂的金属瓦砾中,少年的腿被重物压着,足部已经被掉下来的巨大尖锐铁皮一截两断。船只在沉没,少年睁着一双无望的眼,小声地喃喃――
谢清呈,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为什么要背弃我……
船只沉入了汪洋大海,卷起巨浪滔天。
浪潮散去,浮现的是重逢后的贺予,贺予坐在车里点了一支万宝路香烟,遥遥望着谢清呈和陈慢从实验室里走出来。
那烟一直未抽,直到星火蔓延,烫着了他的手指指侧。
贺予垂下眼把那烟熄灭了。
然后他轻声笑自己,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他把手遮掩在眼帘之上,他沙哑地对空无一人的副驾驶座说――
我连最痛时都不曾背叛你。
谢清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谢清呈……
谢清呈!!
谢清呈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地牢的灯仍然那样虚弱地亮着,透着万般疲态和阴森。
他的脸上有汗水淌落,滴滴答答,惊寐醒了,见眼前站着一人,唤他的名字。
原来只是来送饭的而已。
“什么东西也不吃,是打算饿死自己?”略显富态的送饭人没好声气地叫醒他,“那么多被关着的俘虏,也没看到倔成你这样的。段总给你的待遇算最好了,给你一人一间房,还让给好吃好喝的,你他妈别不识趣。”
粗暴地推到他面前的是一套荤素搭配的餐食,甚至还配了一壶雪地冷香茶。
谢清呈却把脸转开了。
他闭上了眼睛。
“嘿,给你的颜色你还开启染坊来啦?你到底吃不吃!”送饭人脾气暴躁。
能不暴躁么?自愿来这岛上避难的大多都是囚犯,没有利用价值的都被骗去做了实验,这个送饭的曾经也是个穷凶极恶的毒贩,但他凭借一手好厨艺,居然被段璀珍留了下来。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从前的黑老大到了曼德拉岛,只能做个低声下气的厨子,这时候逮着机会,凶恶本性自然在谢清呈面前暴露无遗。
他攥着谢清呈的头发,把他的脸往餐盘前按,那架势活脱昔日的毒王在逼着人质吸毒,他咒骂着,强迫着,岁月又回了魂。
谢清呈原本闭着眼不发一言,只固执而无声地反抗着对方,拉扯到最后烦了,他便倏地睁开了眸。
嗓音沙哑:“拿开。”
当大哥当教授当医生久了,天生又很高傲,哪怕这般狼狈了,开口都是命令般的语气。
说完之后便知自己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谢清呈绷着脸,等着对方的耳光,或是变本加厉的折磨和辱骂。
然而等了几秒,预料中气势汹汹的报复并没有来,反倒是攥着他头发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谢清呈慢慢地睁开眼,冷然望向那个毒枭,可这一眼,让他蓦地怔住了。
只见那毒枭好像被什么魇着,脸颊肌肉不受控地痉挛,一双金鱼眼暴突耸起,眼神涣散毫无焦点。
那样子,竟和中了血蛊的症状一模一样!
“……”
谢清呈心里一凛――
等等……血蛊?!
几秒过后,心脏骤然跳得飞快,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脑内像是有巨大的浪潮袭上,令他一时透不过气。
难道是……
谢清呈白着脸迅速看了眼囚室紧闭的门,在还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用极冷硬的口吻,下了一道斩钉截铁的命令:“你把这些拿走,别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毒贩睁着无神的眼,愣愣地站了几秒,俯身端起了餐盘。
最后就真的这样,转身去了。
心下栗然――他竟真的离去了?
在这突如其来的转机中,谢清呈思绪如涌,登时想明白了一些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血蛊……
是了……他被困在贺予房内,两人第一次发生关系之后,他曾经莫名其妙地发过烧,吐了好几次,出现了很明显的身体反应。那些反应并不像2号血清带来的副作用,也和正常的炎症有一定区别。
他当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现在想来,美育特制的2号血清里,本来就带了促使他吸收其他异能因子的酶。
而他在那种情况下,和同为精神埃博拉病案的4号,也就是贺予,发生了激烈的关系,并且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所以……
所以,他的身体被迫接受了4号的□□。
血清里的酶当然不会聪明到能区别2号和4号,是异能因子就会进行适应同化,而贺予的血蛊是精神埃博拉异能中最霸道,最强悍的一种,在酶的分解作用下,它一进入谢清呈体内便引发了初皇的剧烈不适,仿佛蛮横的雄兽要征服雌兽中的最强者,强制扭结,多少带有破坏性和攻击性。
那么自己之前的烧热和呕吐,应该就是贺予的血蛊与初皇体质结合时产生的症状。
但没想到的是,这些强悍霸道的血蛊因子,并没有像温和的2号异能因子一样轻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