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到底心虚,当初家贫如洗,村子里的姑娘大都外嫁,好容易才至外地骗了个媳妇回来,因着这事,一直对他婆娘很好,从不敢打骂,是以这会子只蹲着抱头默不作声任女人来打。
严正己主仆目瞪口呆,怎么也未料到问几句话的事竟还惹起人家夫妻相争。
农妇边打还边哭,瞧着是狠,实则并未用力,只是发泄对于平困命运的不满罢了。
哭着的女人不能劝,严正己二人面上讪讪,火烧屁股般扔下碇银子转身就跑。
只听得身后传来汉子闷闷的低声劝慰:“媳妇,莫打了。”
“老娘就是要打你!”
“地上有银钱。”
“啥?!”
严正己辞了两夫妇,沿路一直勘察询问不停,一层层往上剥,终于揪出些线索。
他以重金相诱,装作人生地不熟的肥羊商户,钓了一尾上钩的鱼,借着鱼打探出滇地严正己门下之徒,滇地父母官于清上任以来搜刮民脂民膏之事,悄无声息两月有余,终于有了个结果。
皇帝啪得一声合上明黄折子,折子前头写蜀地贪墨,可若再往后翻,内容就与蜀地毫无干系了。掺了棉的纸张上头账单一条条密密麻麻列得很是详细。
皇帝闲闲翻看,手指修长,姿态从容,好似瞧话本子一般。
他端茶来饮,面上毫无波澜。
严正己几回忍不住偷瞧,始终瞧不出天子面上有何怒意,简直要怀疑是否是前儿夜里熬夜,自个儿写错了折子。
寂静良久,未几,皇帝搁茶,身躯朝后一靠,闭目似在思量。
严正己心中不安,额头冒汗。
他只是去年才升上来的四品通政司副使,虽得圣上器重,却到底奉君不久,摸不准天子的心意,唯恐自己这两月的苦功都是白做,未能抓住赵家要害。
“爱卿辛苦,此趟奔波有功,折子朕瞧了,爱卿退下罢。”
低沉的声音传来,严正己微一抖,竟是两股战战。
皇帝不说要如何处置赵家,严正己欲言又止,心中实在有些着急,只是喃喃几字,最终吞下话头,带着一肚子困惑行礼告退,“臣愿为圣上鞠躬尽瘁,臣告退。”
人走,帝睁眼,垂眸瞧着案上的折子,眸中渐显冷意。
还不到时候,老狐狸狡猾,只门下一得力之徒的贪婪证据,还扳不倒他。却也快了,棋局开,入不入瓮皆由不得他。
皇帝手拨珠串,执笔下令。
前朝事起,后宫却沉静如水。
夜里魏七左思右想,终于决定要做个小玩意送给圣上。
玩意儿好,不似吃食那般讨人猜疑,也不似贴身衣物那般逾越,稍稍查看一番,藏没藏东西便能瞧出来。
他思量着最好能在元宵佳节时回这份礼。时辰正好,快了似显得草率敷衍,慢了又显得怠慢不上心。
我正正经经花心思好好做,也叫圣上知晓我想好好过日子的诚心,兴许将来圣上能念着这等乖巧早些放了我出宫。
魏七下榻,自八宝阁下头抽屉中取出这些日子得的赏赐银钱。
他觉着虽说只是送个心意,可到底是要给天子的物件,不能随便打发。
低头瞧银裸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御前又什么都不缺,没地儿花,倒不如使出去得了。
第二日下值,魏七向安喜告假,说自个儿要去内务府走一遭,为的是回礼一事。
安喜得了他两双底子厚实,内里镶棉絮的好靴,又听是为圣上回礼一事,自然满口答应。
魏七同小千子二人一路往内务府行去。
他现下不比从前,因上回得罪了一众妃嫔,到哪安喜都要叫人跟着,怕他出事也没个奴才知晓报信。
魏七也不再似原先那般怯懦,一副抬不起头生怕叫人瞧不起的模样。
他如今没甚可怕的,要得罪的皆得罪了个透,身后又有人撑腰,若不犯错,等闲没人敢惹他。
是以一路上头虽垂着,腰背却挺直,目不斜视,逢人问好请安也皆安生收下,露个淡淡的笑来回应。
没人欺负找事,顺顺当当且颇为威风地顶着旁人窥探的目光来了内务府。
储物司的钱思得了下头人的禀报,早早便候在耳房前等候。
魏七,魏七,便是未见过人也早已闻其名了。
千年的血玉现下说不准正挂在这面嫩的公公身上,无人敢小瞧。旁人或许不知晓,然内务府里的几个掌事的太监脑子里可是清楚的很。
钱思见了人迎面而来,只能暗叹其相貌了得,气度出众,真要自己这没读过什么圣贤书的奴才来夸,也只能将人比作青竹,拟作出水红莲。
上头眼光好,这样的人虽也只是个太监,可就得千年血玉来称一般。
皮子白啊,钱司迎上前,偷偷往魏七胸前瞟,遮得严实,却不知鲜红血玉托白肌是个什么光景。可惜罗,这样的好东西在自个儿手下看了好几年,送出去成了个什么模样都不能瞧上一瞧。
老人精心里惋惜,面上却笑得谄媚,几句话天花乱坠地奉承下来,饶是魏七都要吃不消。
两人进屋喝茶。
魏七明面上是奉安喜之命领圣上存在这处的一方砚台,实则自然另有目的。
正事一完,他便开门见山,突自怀中掏出一大包鼓囊囊的银钱,取出来便要往人手中塞。
钱思叫他好一顿吓。
祖宗耶,这样显眼的一包东西小公公是如何藏怀里叫人瞧都瞧不出来的,御前的人果真不一般,上来就是砸钱。
“
还请钱公公不要退却,小的这回乃有事相求。”
魏七也是头一回拿银钱砸人,生疏得很,脸面到底薄了些,这会子已是泛红了。
“
小的哪敢,哪敢,魏爷您客气,您有事只管吩咐,小的莫有不从。”
“
钱公公您才是客气,这只是小的一点心意,小的此番前来,除了办差外,还为向您求一块好些的木料。”
第67章
君主仁德
钱思最终仍旧拗不过魏七,
将银子收下了。他心里想着这东西等会子还是得交给安爷,自个儿可不敢拿。
只是小公公讨的东西却不能敷衍,这位近来很是得上头欢心,得好生供着。
他招来下头的奴才耳语几句,吩咐其至后头库房里将东西取来。
钱公公好歹当了五六年的储物司掌事太监,手头不知要堆积多少上好的废弃边角料。
诺大的皇宫,上头有上头的管制,
底下的奴才们也自有一套心照不宣的规矩,只要不过火,无人会断人财路。
尤其是内务府这处,
管着宫中一应衣食用物,大家伙与人便利也是与自己便利。
魏七捧着一块品质上乘的檀香木回宫。他还是缺了个心眼,从小在名贵珍宝堆里泡大,虽知这块木料是好东西,
却不晓单凭他送出去的那些银钱是万万买不到的,不过钱公公给他脸面奉承罢了。
内务府里头的东西,
虽只是弃物,可也并非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有身份买的。
这头魏七前脚刚走,那头钱思就差人将东西送还给安喜。
后者得知原委,忍着笑摇头,
他觉得魏七这小子实在是有几分意思。
也罢,刻玩意便刻玩意儿,天子什么都不缺,只图个心意。
安喜将这包银钱转手赏给了被贬至外院的如灿。
檀香木又名白檀,
其木质坚,纹细有香,适宜雕刻又耐存储,魏七得了东西爱不释手,捧着赏玩了一整日,有些舍不得糟蹋。
他原打算雕个橘子模样的印章送上去便好,新年里送橘寓意吉祥如意,红红火火。
可现下木料比他想的要大件些,只雕个橙橘出来倒是可惜,不若……改送石榴罢。
石榴寓意更好些,多子多福,颜色也不错。
主意定下,魏七着手开始刻,此时离元宵佳节还有十日左右,时候不多,得加快动作才行。
至此,每日下值后魏七时时刻刻都在雕他的玩意儿,小千子二人问起时,他不好意思明说是送与圣上的,只道是闲来无事刻着玩。
宫中岁月无趣,不能如幼时那般日日习骑射,闲时踏青斗蛐蛐。
小太监们尤其是不识字的,大多都靠刻东西或是绣帕子等来打发时间。
魏七沉得住气,不说技艺精湛堪比内务府造物司,可刻出来的物件也能称得上形似,渐渐沉迷,偷偷摸摸熬至深夜。
只是他顾好了这头,另一头便难免有些怠慢了。
这日晚间西暖阁龙榻上,皇帝微蹙眉头望着身下沉睡的人。
不过是温和了些,这奴才竟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他抬手拍了两下魏七泛红的脸,掌中使了些力道,又曲指敲其冒汗的光洁额头,然而人却不醒。再使力掐其两颊,掐得上头的肉都扯开,仍是无甚反应。
这奴才是个什么畜生投胎的不成?也太能睡,御前的差事这样难当?
天子眼眸沉沉,心里有些恼,又起了点子玩心,拽着魏七脖子上的玉佛往人唇上砸,砸得唇肉微颤。这般才没两下,魏七皱眉,嘟囔呓语,竟启口将玉佛一口咬住。
皇帝一吓,怕他梦里犯蠢将东西吞了,又恐其牙口一咬,要磕坏了自个儿的唇舌,忙掰开他的唇,将血玉佛取出来。
一顿折腾,也不敢再作弄人,只心中暗叹:
这奴才还不及妃嫔中用,半道上扫人兴致。
他翻身起,“安喜。”
“奴才在。”
“抬人。”
“??。”安喜应下,心道:怎的今儿这般快,半个时辰都未有,想来近日事务繁多,圣上操劳了。
他领着人入内,见魏七扒着天子的手臂睡得昏沉。
唉,下回得提点这孩子一二罗,即便圣上不怪罪,可这也越发不像样了。
驮妃太监欲抬人,皇帝脸色有些阴沉,手掌往魏七下颌一托,将人脑袋扒开,起身。
安喜瞧皇帝这模样,试探着问道:“圣上,可要再宣哪位娘娘主子来?”
后者抬眼皮瞥他,敲着床沿想了一会子,“折腾得很,歇了。”
“??。”
皇帝瞧瞧沉睡中的魏七,后者眼下泛青,唇色却微红,又问:“近来这蠢东西在闹腾什么?”手头下这么多人使唤,怎还弄得如此狼狈困倦。
安喜自然是知晓魏七近来正忙活着备礼,下头人日日都要禀报的。
他只觉着欣慰,终于开窍,知晓要报答圣恩。只是若现下说出来,届时圣上收到东西时便不会十分开颜,悄无声息的花费功夫,突如其来的意外之喜才能触动人不是。
是以他是这样回话的,“回圣上的话,近日宫中事多,您出乾清宫时大都不叫魏七跟去,宫内的杂事落到这小子头上,想必是比从前要多几分劳累的。”
这下皇帝也无话可说了,人是自个儿要留在宫里的,且让他历练一番也好,若只凭床榻间得来的恩宠,也镇不住下头人。
他一挥手,停在榻旁的驼妃太监暗自松了口气,提着小心将人悄悄抬走。
初九早朝时发生了一间大事。
有御史当庭呈上一方折子,弹劾赵太傅门下之徒,滇地一方总督于清借修水道之由贪污受贿一事。
帝震怒,派大理寺全权探察此事,令其必于五日内将此案查个明白。
于清乃赵太傅之徒,彼时赵太傅立于朝堂,虽面色稍变,却未曾出言替爱徒求情。
皇帝于端茶启盖的空隙间不动声色地扫视下首,将众人各异的面色尽数收于眼底。
这日朝毕,未时(下午三点),中宫以得新鲜鹿肉,佐以新料新法为由头,请御驾一至。
那时皇帝正歪坐于东暖阁的紫檀木五屏报春梅纹嵌大理石罗汉床上,一面饮茶,一面持书卷,观赏着立在墙角的魏七与困意搏斗挣扎的小动作。
听了这消息,他将掌中的书卷一扔,道:“
去回皇后,朕晚间得空必去坤宁宫与皇后一道享晚冬鹿肉。”
“
??。”
乾清宫传话太监行礼退下。
酉时四刻(下午六点),御驾至坤宁宫。
中宫盛装相迎,坤宁宫已备好热气腾腾的晚膳,当中一道炙鹿肉额外显眼,以鲜果时蔬装点,肉外焦黄,微犯着油光,确实令人垂涎。
帝后夫妻二人相互关怀,一派琴瑟和鸣之景。
话题几番周转,由后宫众杂事至开春大选,终于转至今晨滇地总督于清一案。
皇后道:“
于清愚笨,竟惹出这样的大事,惹得圣上您新岁烦忧,也枉费了妾父亲的一番苦心教诲,实是不该。”
皇帝掌中转着玉核桃,淡淡道:“
此事尚未查明,皇后莫要心急。”
前者面色微变,噎了一瞬,道:“
回您的话,并非是妾心急。只是流言蜚语难堵,不论是与不是,沾上了总归不好。”
“
皇后多心,赵家一门忠臣,虽入朝只七八载,其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之态朕皆瞧在眼里。
于清虽为国丈之徒,朕却相信此事必然与赵家无关。”
他望向皇后的目光透着几分温和。
“
皇后为朕之妻已六载,操持后宫母仪天下皆是辛苦。”
皇后回笑,眼中似含泪光:“
圣上大恩,这皆是赵家当做的,也是妾应当做的,一切只盼着能为您分忧。”
两人这番话不知有几分真心,又能消掉多少猜疑。
一个半时辰后,御驾回养心殿。
也是至这日晚间,魏七的石榴印章已刻至八九分,形态初具。
他于烛光下将东西捧在掌中,靠近了轻嗅檀香木清冽的香气,左瞧右瞧,自个儿很是满意,觉着挑不出大错来。
初十三,于清案结,大理寺上呈其任期来借修河道,开荒地等由头贪下的民脂民膏,数十条款项,贪银百万余两(三千多万),证据确凿,无人能驳。
龙颜怒。
赵太傅当庭俯身跪拜请罪,言其教导不严,门下竟出了如此品行恶劣之徒,实乃有负皇恩,请圣上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