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重霄是真的有点担心他睡着了把自己闷死。
他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从箱子里翻了件白T和休闲裤,换上之后把制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边的沙发上。他们外出住宿一般不会带什么东西,飞行员拉杆箱里只会放驾驶员执照、飞行记录本还有飞行资料包,最多能带几件备用的衣服。
卫重霄并不想睡觉,站在房间的大飘窗前,看着异国他乡的车水马龙。
这个平凡的下午就这么交代在酒店里了。凌潭除了中途被卫重霄拎起来吃了点东西,就一直窝在床上没动弹。
下午四点,卫重霄正坐在小沙发上读着前台拿来的英文报,房门突然被咚咚咚地狠敲起来。
“谁?”他走到门前问道。
说话的是前几天刚见过面的空姐Lucy:“Captain!我们有个乘务员突然肚子疼,疼的快晕过去了,刚刚酒店经理帮忙叫了出租车去医院,您能过来帮一下忙吗?”
“好,”卫重霄答应道,“你先去,我马上就到。”
Lucy点点头匆匆走了,卫重霄回身拿了手机和钱包,衣服也没换,一扭头对上了凌潭的眼。他一直就没睡踏实,终于被敲门声给吵了个彻彻底底。
“你去看看吗?”卫重霄已经到了门边,一手扶着门问他。
凌潭揉揉脑袋:“我才不要去。”
卫重霄深深看了他一眼,关门出去了。
小姑娘并没什么大事,就是没吃好东西也没休息好,急性肠胃炎,挂了水就好的差不多了。只不过医院人生地不熟的,耽误了一些时间。
回到酒店门前时,天都有些微微发黑。大堂里金发碧眼的女经理还忧心忡忡地问他:“Is
she
ok?”他点点头,向她道了谢,按了电梯上楼。
推开房门,房间里亮着一盏小灯,而整间房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他眯起眼一看,凌潭裹着个浴巾,露着上半身,显然是刚洗完澡的样子,正坐在床头吃什么东西。
“......”
从这个角度望去,卫重霄能把那人的背影看的清清楚楚。凌潭的身材其实真的很不错,虽然穿制服时会给人一种略瘦削的感觉,但绝不是病态的瘦弱。那腰肢白皙匀称,却充满了勤于锻炼的力量感。
“不把衣服穿上还开空调,你这是——”
卫重霄往前走了几步,床头柜上那无比显眼的泡面桶就砸进了视线里。
“——还吃泡面!你哪来的泡面?”
凌潭慢悠悠地转过头:“我刚刚在楼底下发现了一个小超市。你要不要来吃一口?”
“酒店里就有餐厅,吃泡面做什么...”
凌潭不置可否,埋头继续吃。而卫重霄又踱到了窗前,立着往下看行人的来来往往。
繁华的都市都是这样,在匆匆忙忙间,占得这一隅的宁静,都会深感宝贵。
凌潭的心里其实一直没有平静。从他踏上这片异国的土地,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落地的跑道和四年前相同,航站楼与四年前相同,甚至连酒店都未曾变过样子。
他觉得十分慌乱,只能强硬地将这股情绪压制在内心最深处。
他面色平静地起身去浴室换上衣服,又坐回床头就着那一口汤把剩下的面吃了。
当他咽下最后一口面条,卫重霄背对着他,突然开口道:“你会觉得挺熟悉的吧?这里。”
凌潭浑身一僵,脸色凝固,死死地盯着他伫立在窗前的背影。
“...你说什么?”
卫重霄的语气淡淡的:“说你不想跟我一起去医院,也是怕触景伤情吧?”
“......”凌潭突然警惕起来,“伤什么情?”
“我觉得你可以信任我的。但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卫重霄缓缓转过身,“从四年开始,你就开始瞒着我了,对吧?”
凌潭皱着眉,一动不动,活像一尊雕塑。他不知道这人突然翻什么旧账。
“是昨天小李那话刺激到你了吗?所以迫不及待地想向我求证要个确切的答案?关于我到底是不是个杀人凶手的答案?”他的语气有些僵硬。
卫重霄的眼中闪过了某种情绪,他走近几步,盯着凌潭幽黑的眸子,微微弯下腰,带着几分压迫感:“我有向你求根问底的资格,凌潭,我也是那场事故的主要参与者之一。”
凌潭避开他的目光:“哦,你是想听这个?可是你又想从我这里‘求根问底’什么?你当时一直在场,应该知道的比我更多吧?民航局关于这次事件已经都调查清楚了,Captain你还有什么问题?”
“有,私人问题,”卫重霄丝毫没有移开视线,好像想把他那双深藏情绪的漆黑瞳孔看透,“我想问问你对那次事件的看法。”
“我没什么看法。我做了该做的事。”
“那么,对那个死去乘客的看法呢?”
凌潭垂在床边的手不受控制地攥起拳头,脑海中那根弦开始不由自主地绷直。他呼出一口气,每个字都像是从嘴中挤出来的:“也没什么看法。是我对不起他。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卫重霄深吸一口气,换了个站姿:“我不是信了小李的话,我只是觉得你完全可以跟我说实话——”
凌潭挑眉:“说实话然后呢?”
“然后我会帮你——但是你,到现在还在跟我说谎!”卫重霄的语调陡然变高,凌潭才发现这人其实一直在压抑着那股怒气,那股从四年前烧到今日的怒气。
凌潭则毫不示弱,对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因为你不在乎了。”
“不在乎的是你,觉得无所谓的也是你。”
“对,是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凌潭重重地点了点头,内心的消极情绪又开始翻滚,他不意与卫重霄再争吵,现在只想找个安静地方自己呆着,所以站起身走向门口,手拉上了门把,“因为我是一个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的人,我还害死了亲哥和亲妈,小李说的没错。”
卫重霄只觉得气血都在往脑子里翻涌,压低声线:“凌潭,在四年前那趟航班上有个乘务员,主要协助处理那个乘客突然发病的情况,下机后跟我们一起去了医院——就是我刚刚去的那家。小姑娘回穆安之后就辞职了,她告诉我她再也不想这样目睹别人生命的流逝,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凌潭的脚步顿住了,一时间甚至把门把手攥出了咔咔的声响。
“——她告诉我,那个乘客死在了他乡,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甚至过了好几天也没有人去将他带回家。可他还那么年轻。凌潭,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医院,他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对于他连提都不愿意提到一句!”
那在一刻,凌潭只觉得心是麻木的。仿佛浑身躁动的血液都从一个黑色的漩涡中被抽离,只剩下一副冰冷的躯壳。
“凌机长,他快不行了!”
“如果再不降,那个乘客会死。”
“你还我的儿子啊!你这个魔鬼!”
“对不起,她死于服用安眠药过量,凌先生,请节哀。”
“你的血,是冷的吗?”
昔日纷繁复杂的,属于不同人的声音此时在他脑海中炸了锅,一齐化成了心魔,攻上阵来。
——“啪”,飞机胸针重重摔在地上,支离破碎。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断了。
凌潭回过身,大步猛地冲到卫重霄面前,拎起他的衣领将他一把按在墙上,他情绪失控时的手劲真不是盖的,甚至卫重霄后背撞到墙上时还发出“咚”的一声。
“因为我没脸见他!我没脸见他!!我不光知道他年轻、可怜,我还知道他是为了要参加一个音乐交流会才准备去伦敦,他的小提琴拉的很好,在音乐学院当老师——他怎么会死,他怎么可能会死!!”他失控地怒吼着,脸上带着与昨天如出一辙的暴戾。
“他不会死,他怎么会有心脏病?他那么健康那么强壮,他不会...他不会...该死的人是我...”
卫重霄被他推到墙上时还愣了几秒,脑子一片空白。但是看见凌潭发红的眼,他第一反应就是安慰那人的情绪,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凌潭的呼吸很急促,像条脱水濒死的鱼,死死瞪着眼前的人,声音却突然弱了下来。
“他不是‘那个乘客’,他是我哥,卫重霄。”
——他是我哥。
这个答案正中红心,印证了卫重霄所有猜测,也重重地砸进了他的心里。
第29章
山雨欲来
记忆里小提琴的声音悠扬悦耳,一曲终了,客厅里传来一阵拍手叫好。
女客人由衷地赞叹:“你们家小渊真有能耐,这以后要是去了什么乐团当小提琴手,那可出息了!”
凌母无比骄傲地接受了客人的称赞。
客人又道:“小潭成绩也不错呀,以后想往哪方面发展呢?”
凌母的神色突然就变得不太好看,压低了声音说:“哎,别提了。家里老二不争气,病病歪歪的。一天天的也不好好读书,不知道做什么飞天梦。”
凌潭没有关紧了房门,留下一条门缝,透进客厅的几丝光亮。可他却如同置身最沉重的黑暗,被高烧侵袭的发昏的脑子清清楚楚听见了母亲的低语。
他强忍着恶心,翻过身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身子骨从小就弱,但是生性要强,不愿意被人看轻。以至于后来生病都自己一个人忍着,谁都不告诉。
但忍着,也是难受在自己身上。
“小潭才没有不好好读书!他期末考试刚考了年级第五,所有老师都夸他用功!”
他听见哥哥反驳母亲,听见凌渊拼尽全力维护他,为他争辩。
后来凌渊轻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药,另一手将拧干的湿毛巾搭在他额上。
“小潭,把药喝了,喝了就不难受了。”
不过他想装没事儿,总瞒不住他哥。凌渊不论何时都能敏锐地发现弟弟不舒服,并且拿来各种药,细心地照顾他。
凌潭挣扎着坐起身,少年时期被疾病缠绕的身躯略显瘦弱,脸色苍白得可怕。
凌渊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要是还烧,一会儿就去医院吧。”
凌潭躺回床上,背对着兄长,说话有气无力:“她...才懒得管我..她...她忙着跟朋友聊天呢......”
“我带你去。”
凌潭不记得后来他们是怎么到了医院的,也不记得出门前母亲说了什么。他只记得在医院等待医生叫号时,靠在凌渊身上时感受到的,那种浸入内心深处的温暖。
凌渊就是这样,永远温和善良、谦和有礼,会把一切事情都处理的游刃有余,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信赖与喜爱。虽是亲兄弟,凌潭十分清楚自己和兄长有着天壤之别。他的脾气更倔,性格更内向,不懂得招人喜欢,浑身都带着刺。
从小到大,他就不是招人稀罕的那个。逢年过节有人来家中拜访,永远是凌渊坐在客厅里,与客人们聊天,大方得体。而凌潭更喜欢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干自己喜欢的事。
即使后来他努力地改变自己,把棱角磨平,打磨成圆润的模样,也从不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值得别人喜爱的人。
为什么留下来的是我?
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明明更应该留在这人世间的是凌渊才对。
-
房间内的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凌潭松开了卡着他衣领的手,低下头喘着粗气。
他的声线有些颤抖:“怎么?很不可置信吗?”
卫重霄略有些错愕地看着他,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凌潭的瞳色本就偏深,此刻更像蒙了一层阴翳,浸透了寒凉。他退后几步,浑身有些神经质的颤抖,摸索着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钱包,从夹层中取出一张照片和一张薄薄的纸。
照片上是少年灿烂的笑模样,用那双上挑的桃花眼,隔着时空与他对视。
凌潭的眼眶湿润,心口一阵阵的揪痛。手上一个脱力,那照片便随着纸一同飘落到了桌子上。
他的指甲扣进了肉里,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红着眼眶夺门而出。
“......”
卫重霄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大块,空落落的,有种快要窒息的无力感。
他缓缓地走到小桌前,拿起了掉落的那张纸。
是一张机票票根,显然已经十分旧了。出发地穆安,目的地伦敦。姓名端端正正地印着“凌渊
LING
YUAN”几个大字。
旁边是一张少年的照片,那男孩的面庞和凌潭无比相似。
此时一切隐瞒和欺骗都有了答案,他的一切愤怒与不满,到头来竟指向了那一人心里横亘的裂痕。他硬生生地撕开了那人或许已经开始愈合的伤疤。
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卫重霄想。
晚上十点钟,凌潭还没有回来。卫重霄坐在床角,房间里安静得要命,只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口呼呼作响的风声。
[回来吧]
他在手机上敲下几个字,发给了不知道跑哪去的那人。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看不出情绪。
半个小时过去了,那人依旧没回他。
[回来吧,明天还要上班]
他又发了一条,这回没过几分钟,房门就被打开,凌潭迈着大步跨进来,就当这房间中没人一样,把自己关进卫生间,拆开一次性洗漱用具刷牙洗脸。
这人把情绪收拾的太快,让卫重霄觉得有些不适。他的视线一直没从那人身上挪开,直到凌潭洗漱完爬上床转过身去准备睡觉。
他大概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了。卫重霄想。
“你能把灯关一下吗?”凌潭突然开口,吓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卫重霄一跳。
卫重霄按下床头的开关,只留下一盏小廊灯整间屋子陷入了黑暗。
他盯着那人的后背看了一会,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撩开被子躺进去,却久久不能入眠。想着明天还要上班,他强行清除掉脑子里的杂念,强迫自己入睡。迷迷糊糊不知到了几点,终于进入了梦乡。
“啊!”
半夜,卫重霄被一声惊呼吓醒,立刻翻身下床,站到凌潭床前。
“不是我!我没有!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凌潭的衣服让冷汗浸透了,人却不能从梦魇中醒来。
卫重霄皱紧了眉头,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弓身上前,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将那人的上半身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卫重霄是那个可以让凌潭很快平静下来的人,哪怕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也会起到非一般的安抚作用。
凌潭也没再醒过来,窝在他怀里就那么又睡过去了。卫重霄看了看他的睡颜,心下一动,良久小心翼翼地抽身出来,回到自己的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他心中的乌云在渐渐散去,某种被刻意压抑至一个小小角落的情感终于重见天日,快要迸发出足以照亮一切阴霾的光芒。
等到回家之后,还是跟他把话说开好了。卫重霄暗暗想。
他不知道的是,远方天空中已然翻涌起云浪,阴云山呼海啸一般聚拢,黑压压地连绵成片,将水汽一点点凝聚。如同山雨欲来一般,暗潮汹涌,仿佛矗立起一座云塔,切断了游人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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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了欧式气息的酒店早餐厅里,凌潭慢悠悠地在面包片上涂着咸奶油,然后用叉子把煎香肠切成小块,然后以一种优雅的姿势叉起一小块放进嘴里。
一觉起来他又是那个浑身散发着魅力的明星机长,制服衬衫连一点褶都没有,墨镜架在头上,脚蹬锃亮的皮鞋。
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用右手不断划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消息。看着看着就有点出神,没注意到后面何时多了一个人。
卫重霄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手机屏幕上“免中介费!最全穆安南城区租房信息”那几行大字,皱了皱眉头,伸出手直接给他按了锁屏。
凌潭吓了一跳:“诶!你干嘛?”
“玩手机玩的饭都不吃了?赶紧吃,乘务组那边都准备走了。”
凌潭瞥一眼旁边几桌刚拿了面包回到座位上准备开吃的小姐姐,心想准备走的不是乘务组,根本就是你吧?
卫重霄一脸没事儿人的表情,端了杯浓咖啡直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撕开糖包往杯子里倒,随口说道:“急着看房做什么,在我那不是住的挺好的?”
凌潭含含糊糊地敷衍他:“住不习惯。”
“少跟我这胡说八道,”卫重霄毫不客气地堵他,“等回家之后,我跟你好好聊聊人生。”
凌潭笑笑不置可否,昨天发生的一切事都已经被他选择性遗忘,在记忆最深处打了封条。
反正他已经做好,渐渐从这个人身边走开的准备。反正他在云际也混不下去了不是么。
就不该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本质是个烂人,再来多少次他还是会把事情搞的一团糟。
吃完早餐他们拍拍屁股走人,带好随身的东西坐上机组车,准备上机飞往家乡。途中在泰国只是经停,没有耽误多长时间,他们只是有吃顿午饭的时间。
凌潭被冬阴功汤的味道呛到几近不能呼吸,嫌弃地把碗推远了一点。
卫重霄捕捉到他的小动作,没忍住笑了一声:“我去买点别的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