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木妖妖 本章:第一章

    我出生那日,父皇被他的亲侄儿割下头颅。

    母后自刎,临死只求新皇饶我一命。

    祝君珩面无表情地看着母后死去,掐着我的脖颈将我高高举起又猛然松手。

    是许鹤年从新皇手中救下我,我欠了他一条命。

    后来我朝兵败,祝君绗想割城献公主和亲。

    我说我愿意。

    1

    南靖皇宫最偏僻阴冷不见日光的小院,后宫弃妃收容处。

    从中腾出的一方小殿,名为幽炀殿,这便是我的居所。

    幽为幽禁,炀是我父皇的谥号,新皇钦定。

    世人皆道新皇仁慈,不计前嫌留我这前朝公主一命,封为永庆公主。

    永庆

    的确是个好封号。

    庆他大仇得报,庆他荣登皇位。

    我那死去的父皇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双手沾满鲜血,他的脚下堆满尸体,他弑父杀兄,他连身怀八甲的长嫂都不放过。

    父皇错了吗

    他好似没错,他在位期间励精图治,民富国强。

    他好似又错了,他背德残暴,弑杀至亲,斩草除根却偏偏遗漏下祝君珩这个被太子亲信舍亲儿替换走的太孙。

    因果循环。

    可我没他祝君珩命好,母后在逃难的地道刚产下我,追兵就赶到。

    此生我只能困于这一方小院,日夜赎罪。

    2

    本月第十三次寻死,又被许鹤年安插在我身边的宫女竹影发现。

    我轻声叹气:你这是何必呢

    十四年来,就为了守住我这条烂命,被迫屈于这四方牢笼。

    真不值当。

    公主又何必呢

    竹影拔下柱子上的袖箭,面无表情地回头瞥了我一眼,俯身捡起散落在地,被我用破布拧成的绳索。

    有她在,我根本死不了。

    我是一个连死都做不了主的人。

    我揉了揉红肿的脖颈,坐下轻抿了一口茶水,冲她眨眼笑了笑。

    调侃道:我若死了,你不就可以回到侯爷身旁竹影,我这是在帮你。

    竹影手上动作一顿,轻笑了一声。

    不紧不慢地将绳索别于腰间,又到门口拿来食盒,将饭菜一一摆放上桌,又将筷子塞进我手里。

    公主活着,便是帮我。

    我啧了一声,摇头叹气,认命地拿起碗筷。

    不吃完,她又该赖着不走了。

    竹影面色一松,语气淡淡:公主莫总是叹气,侯爷不喜欢。

    我瞪着她,没好气地夹了一块肉堵住她的嘴。

    侯爷侯爷,你家侯爷怎么什么都管

    你也是个死心眼,他说啥你都听就算了,怎么问啥你都往外吐啊

    我偷偷往长乐公主寝殿放蛇你上报,我爬树摔屁股你也上报,连钻个狗洞你都要跟他说

    是,侯爷与你有恩,但怎么算都是咱俩相处得久些吧多少也有些感情了吧你就不能替我瞒着点

    我哼了一声,放下筷子,背过身去。

    不吃了,我气饱了!

    竹影怔住,看着我落寂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沉默持续一炷香。

    她眉头微蹙,嗫嚅道:公主,今夜之事,我不与侯爷讲就是。

    我转过身来,重新拿起碗筷,得逞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哦!

    竹影:……

    她幽怨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将饭菜一扫而空,默默将空碗筷收走。

    临走前,还不忘警告我:这是最后一次了!公主若再想不开寻死,我绝不替你隐瞒!

    我嬉笑朝她挥手,目送她离开。

    关上殿门,上香,擦拭牌位。

    阿爹,阿娘,女儿又活了一日。

    竹影太聪明了,什么借口都骗不走她,哎,绳索刚系上,她就破门而入。

    哎,怎么办女儿有时,竟真有些不舍得死了。

    哎,真是好笑,你们说,我活着做什么呢白白浪费竹影将她的大好年华陪我困于这暗无天日的囚笼。

    我还是死吧,我早该死的……

    阿爹,阿娘,你们为何不来我梦中你们不来,女儿如何认得你们的模样又该如何去寻你们呢

    ……

    我走至书案前,执笔往纸上加上一划。

    上好的笔墨纸砚,在我手里,也不过用来记数日子罢了。

    后日仲秋,宫中有宴会。

    我的生辰,阿爹阿娘的祭日。

    许鹤年会来吗

    3

    他来了。

    一袭锦衣华服,拎着两坛桃花酿立于殿门外。

    我垂眸轻弹自己常年不变的素白衣,跨步朝他走去。

    从他手中夺过一坛,轻碰了一下。

    侯爷,你瞧,我还活着,来,快庆祝一下,我先干为敬。

    我刚放至嘴边的桃花酿被他一手夺走。

    他伸手过来,温热的指腹轻轻抚上我的脖颈。

    我身子一颤,笑容僵住。

    伤口好像忘记遮挡了

    居然自己暴露了

    啊啊啊啊啊!

    祝卿安!谁说你寻死不得你分明能把自己蠢死!

    我不安地咽了咽口水,心虚地看着他。

    许鹤年只是微微蹙眉,竟没有生气。

    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膏,招呼我进屋坐下。

    膏药带着凉意袭来,浓厚的药味夹杂着他凑近时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呼吸微滞,心跳紊乱,好似比从前多了几分异样。

    许鹤年收起药膏,抬眸看我,面色有些无奈。

    他起身走至牌位前,上了炷香。

    我紧跟随后,看着他年复一年不变的举动。

    为什么

    为何救我

    为何要我苟活于世

    为何屈尊为我阿爹阿娘上香呢

    他转过身,一如当年,目光真挚:

    我们进地道时,听她与宫女说,这孩子生来命苦,取名卿安,愿得一生安康。

    只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

    她朝我们挨个跪过去,磕破了头,只求留你一命。

    陛下没有松口,她绝望自刎,最后一刻却还在盼着你能够侥幸活下来……

    我抹去眼角的泪,朝他努力地笑。

    许鹤年,你做到了不是么

    我已经活了十五年,够了,真的够了。

    我的一生,都在这了,一眼望得到头。

    何苦呢

    放过你自己,放过竹影,也放过我,行吗

    许鹤年嘴角微颤,他极力忍住,声音却还是有些哽咽。

    公主,活下去,至少,再等等,好吗

    你这是在恳求我吗

    是。

    你求我呵,你堂堂矜贵的开国忠义侯,求我一个被幽禁冷宫的前朝公主笑话,真是笑话!

    我自嘲一笑,越想越好笑。

    笑着笑着,眼泪却刹不住夺眶而出。

    我蹲坐在地,将头埋进双膝,不愿看他。

    肩膀战栗不止。

    4

    公主……

    他俯身跟着蹲下,从怀里拿起一只青玉簪,小心翼翼的将我散落的头发盘起。

    今日公主及笄,恕臣冒犯,为你绾发。

    他分明在抖。

    我怔怔地抬头,手不自觉地轻抚头上冰凉的青玉簪。

    许鹤年眼睛泛红,嘴角却弯起,扯出一抹温柔笑意:青色与公主甚配,好看。

    我被他盯得有些无措,眼泪都止住忘了流。

    许鹤年伸手擦拭掉我脸上的泪痕,眸色心疼又内疚:公主莫哭了可好臣给你带了醉香楼的桃花酿,温热了带来的,再不喝可就凉了。

    我拂开他的手,赌气般一手抱起一坛桃花酿,开始赶人:

    酒送到了,人可以走了。

    记得去看看竹影,她也许久未见你了。

    看完了,让她过来陪我喝酒。

    许鹤年失笑,语气有些无奈:好,都应你。

    走至门外时,又有些不舍回头,眼中隐隐带着几分眷恋不忍:公主,臣可能又得很长时间不能来看你了,还请公主好好活着,至少,等臣回来,可好

    我微微颔首。

    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放心离去。

    我看着他越发远去的身影,莫名有些心慌。

    许鹤年!

    许鹤年身子顿住,回头看我,好笑道:公主想要什么小玩意,同竹影说还能更快些。

    瞧这话说的

    好像我每次找他,只是为了管他要东西似的

    我抿了抿唇,心头莫名有些委屈,语气也跟着闷闷的:你,你早些来看我,莫让我等太久了。否则,否则我就不等你了!

    我露出非常凶狠的表情,妄想可以威胁到他。

    许鹤年怔了一瞬,眸光微闪,微不可察地隐出眸中苦涩。

    他扯唇笑得温润:好。

    我鼓起的双颊终于泄气,大口大口呼吸。

    就一个词,想半天做什么。

    我哼了一声,准备关门。

    公主……

    许鹤年声音有些急促。

    我疑惑地抬眸看去。

    他又再次强调:说好了,等我回来。

    我呢喃了一声:好。

    5

    竹影来时,眼睛红肿,明显刚哭过。

    我愣住,生气又愧疚:

    他骂你了

    对不起,我又害你挨训……

    我摇晃起竹影的衣袖,开始诱哄:

    竹影,竹影,我最近不会寻死了,真的,我刚刚才答应你家侯爷。你不难过了好不好,我把最最喜爱的桃花酿分你一坛可好

    竹影点头又摇头:侯爷没有骂我,我也没生公主气。

    我不解:那你哭什么别告诉我什么眼睛进沙子了,我可不傻。

    竹影噗呲一笑,手指眼睛,一字一顿道:这叫喜极而泣

    我只是为公主高兴。

    高兴就我我能有什么高兴的事

    我不以为然。

    竹影一副很神秘的样子。

    秘密。

    好好好,那我可等着你的惊喜哦。

    6

    忠义侯领兵攻打西梁。

    我从长乐公主口中得知此事,已是两月后。

    祝昭云的人进殿就将我押走。

    荷花池上凉亭处。

    见我来时,她皱了皱眉,一脸不悦。

    老嬷嬷踹了我一脚,呵斥:跪下。

    我小腿吃痛,却没有弯下去。

    抬眸对上祝昭云那张嚣张跋扈的脸。

    我嘴角勾了勾,好心提醒: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姑姑,大侄女,你是真不怕折寿呀

    祝昭云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凌厉:闭嘴!你算哪门子姑姑你阿爹不过是我父皇手下败将,我父皇仁慈饶你不死,你竟敢勾搭侯爷,你这个荡妇,今日我非好好教训你不可!

    她抄起软鞭朝我甩来,被我躲开。

    蠢货!都愣着干嘛摁住她呀!

    我被两名侍卫按住被迫跪下,后背生挨了五鞭。

    祝昭云打累了,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还是跟小时候一般,十分享受看我狼狈不堪的模样。

    可我偏不如她所愿。

    我扬了扬唇,笑得越发灿烂:怎么又去忠义侯府碰壁,回来找我撒气

    祝昭云恼羞成怒掐住我脖颈。

    祝卿安,你当真以为本宫不敢杀你么

    求之不得。

    我十分贴心地将脖子又凑近了几分。

    祝昭云咬牙切齿地放开手,扇了我一巴掌:想死呵,没那么容易!

    我有些失望:那真是可惜了。

    她噎住,面色铁青,握着长鞭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几分,长甲掐入掌心都不自觉。

    我勾了勾唇,嘴角渗出的鲜血顺着脖子滴落在白衣上,开出朵朵梅花,妖冶动人,是我喜欢却不曾拥有的红艳之色。

    祝昭云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似毒蛇一般缠绕上我。

    祝卿安,你真以为,许鹤年能凯旋以战功为你换得出宫机会么

    你休想!

    呵,想出宫可以。

    她拍了拍我的脸,眼中露出怨毒神色,突然厉声笑起来:你不是喜欢年纪大的吗听闻西梁的老国主正值花甲,与你甚配,待我朝兵败的消息传回帝都,本宫便上禀父皇,准你前往西梁赠与那昏庸好色的老国主为妃如何

    声声如雷,落入心尖,击打至破碎。

    那日他叫我等他,原来许的是自由。

    祝君珩会答应么

    他又为此付出什么

    祝君珩好战,肖想西梁已久。

    对于攻打西梁,更是部署多年。

    既是南靖主动开战,此战分明是有十足十的把握。

    可祝昭云又为何笃定此战必败呢

    7

    我面色一白,眼皮猛地跳了两下,强烈压下心中不安,拂去脑中胡思乱想。

    强作镇定嗤笑了一声:那你这想法怕是要落空了,许鹤年是我南靖战神,战无不胜,他绝不会败!

    此话倒像是刺激到她。

    她手指死死掐上我的下颌。

    眼睛泛红,眸中阴寒透骨,隐隐夹杂几分痛苦与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分明是我先与他相识。出战西梁是为你,答应与我成婚也是为你,笑话!笑话!你凭什么让他这般为你妥协!

    想知道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祝昭云身子一僵,面色也冷静了几分。

    她眉头微蹙:你想耍什么花样

    我面露嘲讽:你不放开我,我如何耍给你看

    祝昭云神色松动。

    一旁的老嬷嬷着急劝慰:殿下,切莫着了这贱人的道。

    祝昭云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本宫不蠢。

    我没忍住噗呲笑出声。

    祝昭云,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带这么多人还怕我不成

    松开她!本宫倒要看看她能耍什么花样!

    我起身活动了下身子,朝她招了招手。

    勾唇笑道:过来,离那么远,我如何告诉你

    祝昭云看着我脸上温和无害的笑容,微微一愣,脚步不受控制上前一步。

    下一秒直接捂着脸尖叫。

    啊——祝卿安!你个贱人!你敢打我!

    送上来的脸,不扇白不扇。

    侍卫再次将我擒拿。

    我冲她笑了笑,语气很是真挚:抱歉,这手有点记仇。现在扯平了,这回我真跟你好好说,你再信我一次。

    你以为我还会上你当么

    祝昭云冷笑,抄起鞭子又往我肩上落下。

    撕裂的衣裳透着血色,白衣染红,倒是别有一番风景。

    我咬了咬牙,抬眸却笑意依旧。

    你知道许鹤年为何不喜欢你么

    她抿了抿唇,瞪着我没有吭声。

    她不言我不语。

    闲着也是闲着,逗逗她也挺有意思。

    我十分有耐心。

    半炷香后。

    祝昭云还是没绷住。

    松开她。

    话罢,她十分防备地后退了一步。

    但耐不住我手快,又扇了她一巴掌。

    这下左右对齐,顺眼多了。

    扇完人的瞬间,我扑腾跳进荷花池,逃跑时还不忘回头朝水上凉亭的祝昭云笑得十分恶劣。

    当然是因为你又蠢又丑~

    祝卿安!!!

    本宫要将你碎尸万段!

    侍卫太监一个个扑腾入水,根本追不上我。

    我这水性,说起来,还是幼时祝昭云隔三差五抓我淹水玩给练出来的。

    8

    祝昭云还未将我碎尸万段,先被自己父皇禁足了。

    我心中一沉,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祝君珩对于这个自小随着他在宫外漂泊吃尽苦头的长女极其纵容,若非大错,岂会惩罚她。

    竹影回来已是深夜。

    她的嗅觉极其敏感,瞬间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与药香味。

    公主!你又受伤了让我瞧瞧……

    我躲开她想解我衣裳的手,心虚地背光而坐,不想被她看见我此时苍白的脸色。

    我无事,我刚已经给自己上过药了。

    长乐公主干的

    嗯。

    我轻应了一声,补充道:我还手了。

    竹影叹息,心疼又无奈:你越是如此,受伤越重。

    我抿了抿唇,不想继续这个无用的话题。

    竹影,你与我说实话,边境如今是何情况于我朝是利是弊

    我定定地盯着她,生怕错过她的一丝反应。

    她强忍住慌乱的情绪,面上装得若无其事,手却止不住轻颤。

    侯爷他,他一切安好。

    你骗我。

    公主……

    竹影怔住,神色有些不安。

    我苦涩一笑。

    竹影,我并未问你许鹤年如何。

    竹影惊觉自己不打自招,彻底慌了。

    她跪在地上,红着眼看我,声音有些哽咽:公主,侯爷他,他不让说。

    我扶起她坐下,为她擦拭掉眼角的泪,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道:

    许鹤年可是领兵攻打西梁去了

    我朝是否败了

    竹影,我想听实话。

    竹影情绪彻底崩溃,她双目紧闭,咬紧牙关,整个人绝望又无助地颤抖。

    我捧着她脸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眼泪不知何时也落了下来。

    所以,祝昭云说的都是真的

    竹影听到这三个字,身子瞬间弹跳起来,目露凶光:我去杀了她!

    我怔住,脑中仿佛有根线逐渐连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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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竹影夺门而出,只能急忙叫住。

    竹影!回来!

    公主,你别拦我,我要杀了她,为那些死去的边关战士报仇!

    若不是她将兵防作战图透露给贼人,此战又怎会败

    侯爷苦心经营一切,眼看就要成了,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明明,明明公主马上就可以自由了……

    她口口声声说她爱慕侯爷,转身却能为了一己私心做成这等通敌卖国的蠢事,将侯爷与边关战士陷入死境,这种人,怎能让她活着,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我无法眼睁睁看着竹影去送死,只能死死抱紧她的身子不放。

    你今日若非去刺杀她不可,你前脚出这道门,我后脚便抹脖自尽,待许鹤年回来,正好给咱俩收尸埋到一块,黄泉路上还能有个伴。

    我顺手拿走她腰间的短刃,持刀威胁。

    竹影彻底慌了,手足无措地伸出手:公主,你把刀给我,我不去,我不去了……

    我没有将刀还回去。

    竹影,我不会干傻事,你也别干傻事,我们一起等他回来,好不好

    好。

    9

    边境传来的消息,我朝损失惨重,接连失城,且又牵扯出内奸一事,朝堂认为此战已然没有再打的必要。

    许鹤年就调查内奸一事,一路追查,最后竟查到祝昭云身上。

    显然,事关皇室颜面,且怕前朝动荡,此事根本没有后续。

    祝君珩有意休战,愿割城献公主和亲。

    翌日,和亲圣旨到了幽炀殿。

    竹影泣不成声:公主,我们再等等看,说不定……

    我摇了摇头。

    使团不日启程,此事已无周转之地。

    竹影,我愿意的。

    我冲她笑。

    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你该为我高兴的。

    竹影,你也自由了。

    竹影僵住,随即反应过来,语气有些急促:公主!

    我劝慰许久,还是劝不住她。

    罢了。

    待到边关,正好将她送回去许鹤年身边。

    使团临出发前,我去找了顾昭云,一刀扎进她的胸口。

    祝昭云,你犯下的罪孽,到阴曹地府,与枉死的将士赎罪去吧。

    她瞪大眼睛,临死前依旧难以置信:你,你怎么敢!你……

    我敢的事多了去了,你是头一天认识我么

    我勾了勾唇,任由赶来的侍卫将我擒拿到祝君珩面前。

    长乐公主死了。

    真好。

    10

    时隔十五年,祝君珩再度掐上我的脖颈,狠狠收紧。

    他说:朕当年就应该掐死你。

    我满脸通红喘不过气,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十分艰难:你,你杀,杀了我,是想,想让你那,年仅十二,的,长宁公,主,去和亲吗

    祝君珩猛然松开手,我重重地跌落在地,起身又将脖颈凑近几分。

    兄长又不杀我了

    祝君珩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森冷:若不是你还尚有用处,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我轻嗤了一声,肆无忌惮地上前摸了摸书案前那把皇帝专属的椅子。

    坐上这至尊之位的人都这么冷血吗

    祝君珩拂袖坐下,抬眸轻睨了我一眼:你就这么想死

    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我歪着脑袋,好奇问他:杀女之仇也是能容忍的吗

    祝君珩轻转手中扳指,看向我时似笑非笑:你这般激朕,到底是想死还是料定朕还不会让你死

    我微微挑眉,问出心中疑惑:你就不怕我半途反悔不干,或是干出什么破坏两国之邦之事

    你不会。

    他盯着我,薄唇微弧,语气笃定。

    我骤然灵光一闪。

    许鹤年不会回来了,对吗

    祝君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由认真端详起我来。

    良久,他饶有兴趣地开口:继续。

    和亲是假,拖延是真。

    或许说,那延绵不断的贡品车辆,实为掩人耳目送往边关的后援粮仓

    我道这和亲队伍为何如此庞大,物资如此丰厚。

    原来如此。

    我勾唇一笑,语气越发肯定:援军快出发了吧

    不对,还有一点对不上。

    我微微皱眉:内奸……

    祝君珩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倒也不吝啬为我答惑:内奸是真。

    话罢,他往书案上的棋盘中,取下一颗白子,替成一颗妃色琉璃棋子,于那盘黑白棋局中格外惹眼。

    原本旗鼓相当的黑白子也被他打乱重组。

    黑子先行,引君入瓮。

    既是先锋军,亦是随时可牺牲弃之的死士。

    待诱白子全数入局,黑子援军即刻补上缺口,再将其全数肃杀。

    祝君珩轻笑一声,莫名道:朕信你。

    我面色一冷,抬眸对上祝君珩深邃的黑眸。

    11

    太子府覆灭那年,祝君珩方十岁。

    为躲避追杀,隐藏身份,他混迹贼寇山窝,忍辱负重蛰伏十年。

    报家仇,夺皇位,倨傲隐忍又杀伐果断。

    改革弊政,推行新政;南征北战,加强边防。

    在位短短三年,连那常常做梦都在痛骂君臣的老史官谈及他时都开始改了口。

    这位运筹帷幄千里定乾坤的帝王英才,今也才三十过五,在位十五载,手段更甚当年。

    他分明是在诱我入局。

    我指尖轻抚那颗从原始的黑子阵营中取下来的白子,又将目光落在那颗夹杂在黑白子中间的妃色琉璃棋子,眉头微微蹙起。

    白子潜伏于黑子后方深部,但一直在黑子的掌控之中。

    他将棋盘打乱重组,说明出现意外的,是前方。

    边关出事了许鹤年有危险

    祝君珩把玩扳指的手一顿,微眯着眼望过来,嘴角微扬,意有所指道:祝卿安,有时候太过聪明,也未必是好事。

    我伸手取下那颗妃色琉璃棋子,双手重叠,俯身跪下。

    臣妹祝卿安,愿入兄长棋局。

    为了他

    祝君珩微微挑眉,意外又似意料之中。

    是。

    帝王有爱,我杀了他的长乐公主,该死。

    帝王更爱权,我纵是死,也得死得有价值。

    靖安十五年,孟冬子夜,长乐公主病逝福安宫。

    永庆公主赴西梁和亲,不日死于西梁贼子手中。

    跪安吧。

    是。

    临出殿门,祝君珩突然出声:祝卿安。

    顿了顿,他眸色复杂地看着我:你可还有心愿未了

    我回眸抿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待腊月,忠义侯前往金洲为其父兄扫墓祭拜时,可否托兄长替我带话与他:替卿安折一支红梅,带一坛醉香楼的桃花酿,洒在忘忧山下的云梦泽。

    许鹤年曾说,云梦泽的水,会流往离西梁最近的青洲雾河。

    青州的边关将士每逢想念家乡亲人时,便会去雾河接一捧河水净脸。

    那是来自家乡亲人的思念。

    祝君珩薄唇紧绷。

    良久,他很轻地应下。

    好。

    他唇瓣微颤,终究还是将那句若他平安归来咽下。

    12

    长乐公主有一面首,入府多年,十分受宠,于长乐公主病逝后自缢殉情。

    听到消息时,我已着红衣盛装在前往西梁的路上。

    竹影蹙眉不解:一个面首,竟对她这般情深

    我把玩着手中那颗妃色琉璃棋子问竹影:好看吗

    竹影一头雾水地点头。

    好看。

    是吧

    我打开帘子,将这只从皇宫带出来的棋子扔了出去。

    竹影怔住:公主丢掉作甚

    我望着渐行渐远的皇宫,释然一笑。

    弃子也是送它自由。

    竹影抿了抿唇,眼眶又红了起来。

    我知她又想说些什么活着便有希望之类的话来安抚我。

    十五年来,我听得太多太多了。

    竹影,待出了城,你教我骑马可好

    好。

    抵达边关时。

    竹影曾问我:公主当真不去见一见侯爷

    我摇了摇头:不见了。

    见了不舍,倒不如不见。

    这一路,驰马奔腾,走过的是我此生从未敢肖想过的江山美景。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越过画卷,亲身去感受的青山流水,丛林人家。

    南靖很美,每一缕清风暖阳,都叫人眷恋不舍。

    祝昭云说,许鹤年出征,为的是我。

    不对,应该是千千万万个我。

    天下安定,娶公主,交兵权,换我自由身,才是他与祝君珩的交易。

    许鹤年,别难过。

    是我不要自由了。

    13

    靖安十五年冬月,南靖与西梁休战,南靖割城送永庆公主和亲西梁,折日入宫为妃。

    五日后,西梁驿站。

    西梁七皇子见色起意,欲对永庆公主不轨,永庆公主不堪受辱,拔簪自尽。

    南靖休整备战这半月中,粮草兵马俱全,早已蓄势待发。

    两国再度开战,不过半月,西梁兵败,俯首称臣。

    副将扶棺入城,一代战神陨落,举国同殇,天子亲临侯府吊丧。

    灵堂前,竹影被金卫押起来捆绑在院子里。

    她双目通红,怨恨地瞪着祝君珩缓缓朝灵堂棺椁走去的背影。

    祝君珩上完香,半靠着棺椁,一个人静默待了许久才出来。

    他目光落在随行太监捧盘上的红梅与桃花酿,眼眸有些许落寂。

    临走只留下一句:送他们去金洲忘忧山吧。

    番外

    许鹤年视角——

    1

    金洲多山寇,我娘亦是其中一员。

    得了太子赏识的探花郎回平县老家,欲接妻儿入京。

    妻儿还未来得及接到,先让贼寇打劫了。

    我娘见了,出手相助又将人掳走自己山寨。

    玩了数日,只觉这读书人实在迂腐无趣,又将人放走下山。

    我人生第一次见到生父,也是最后一次。

    他满身是伤,撑着最后一口气上山托孤。

    他欺骗我阿娘,他说眼前这个年长我八岁的少年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张瑾。

    其实我兄长早就死了,替太孙死的。

    我喊了祝君珩许多年阿兄。

    阿兄长相俊俏又文武双全,不到三年,便带着我阿娘将金洲所有贼寇收入麾下。

    阿娘对阿兄是越发喜爱。

    后来,阿兄又成了我的启蒙夫子。

    我察觉到不对时,阿兄已经随时准备带领我们起兵造反了。

    阿兄从来就不止有我们一个贼窝,他劫富济贫之际,收拢官员,招兵买马,还娶了一名大将的独女。

    他不是我阿兄了。

    他是前朝太孙祝君珩,是新皇,是我该俯首称臣的陛下。

    打从我执意要从他手中救下公主开始,我们之间就开始渐渐疏远了。

    可我分明瞧见,他掐紧公主脖颈的手在抖,他的眼神是犹豫的。

    他痛恨公主的双亲,可面对无辜的公主,他又生出几分不忍。

    若非他允许,我又怎能明里暗里接济公主

    不论他是何身份,他终究做了十年金洲忘忧山上的张瑾。

    他是我阿兄,我该帮他。

    天下未定,我与阿娘还需留下。

    2

    公主会说话了。

    高,高,年,年……

    我趴在床边,困惑地凑过脑袋去仔细听了许多遍,还是不懂她要表达什么。

    竹影进屋,笑着将公主抱起放置我肩头。

    公主瞬间双手抓住我的耳尖,咯咯直笑。

    侯爷,公主是想你托她举得高高的。

    公主周岁时,我北上平乱。

    竹影来信说,公主抓周什么都不要,非看上她腰间的酒葫芦。

    胡闹,哪有给小儿抓周准备酒葫芦的

    回京已是半年后。

    再见公主,她胸前戴着我亲手做的长命锁,跌跌撞撞地朝我跑来。

    我将她抱起。

    她小小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脸,一字一顿道:许,鹤,年。

    她记得我,真好。

    公主四岁启蒙,我每逢空闲便入宫为她授学。

    她每每见到我,又惊喜又苦恼。

    虽总是咬着笔头抱怨不已,课业却从未落下。

    公主比我想象中还要优秀许多。

    一点就通,举一反三,就连谈起兵法政见,也是头头是道。

    公主八岁那年冬日,被长乐公主困在冰窖数个时辰,救出来时,人已不省人事。

    昏迷数日,反复高热,差点没挺过来。

    我与陛下大吵了一架后,毅然决定让公主习武。

    公主自此落下病根,她也并不是习武的苗子。

    但她十分刻苦,苍白冒汗的脸目光坚韧。

    竹影特地为她做了一把短刀,被她拿去铲土挖虫子。

    她捡了许多细小树枝堆在殿内角落,说是春天来了,要给鸟儿们搭新家。

    快了,打完这战,就可以回去见公主了。

    公主肯定又长大不少。

    3

    阿娘战死了。

    我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被敌军刺穿身体,满身血泊倒在我面前。

    我杀红了眼,恨不得将敌军千刀万剐。

    原来失去亲人是这般生不如死。

    我又想起,当年金洲忘忧山上,那个初来时,阴郁冷漠的少年,每逢仲秋便一个人躲在后山望着京城的方向痛哭不已。

    那时我不懂,只能笨拙地抱着他:阿兄不哭,阿兄还有阿娘和我,不论阿兄将来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们都会陪你,帮你。

    我在御书房与陛下喝醉了酒,失魂落魄走在宫道,不知不觉又来到公主的殿外。

    午夜的冷风将我吹醒,伸出推门的手猛然收回。

    我瘫坐在殿门外又哭又笑。

    助陛下的是我,害公主的也是我。

    恍惚间,我看见公主打开殿门,手中拿的是竹影为她做的那把短刀。

    腹部传来一阵湿热。

    刀子扎的是我,为何她哭得比我还痛苦呢

    原来公主长大了,她开始恨我了。

    是,她该恨我。

    糖衣里裹着刀子,怎能不恨

    她哭着质问我:

    收留祝君珩,助他向我阿爹复仇,逼我阿娘自尽……为何偏偏独留我苟活于世

    许鹤年,我恨你!

    你为何要救下我为何总是护着我

    为何要教我读书识字,为何要教我道德礼仪,教我家国情义

    许鹤年,我求你,你不要对我那么好……

    你让我如何去恨你

    许鹤年,幽炀殿的夜好长,好暗,我不喜欢。

    许鹤年,我真的,我坚持不住了,这里,很痛,很痛,我好累,好累……

    她捂着胸口,吐了一口血,倒在我怀里。

    很长一段时间,她总是独自靠着殿门,郁郁寡欢。

    再后来,她笑了,站起来了,却是自寻短见。

    殿内的尖锐物件通通被竹影收走了。

    她开始屡屡挑衅长乐公主,还起手来又狠又快。

    我并不能时时护着她,她受伤的次数越来越多,脸上笑容却越发灿烂。

    享受刑罚时身体带来的痛感与恣意报复时心理带来的快感。

    她病好了,又好像病了。

    4

    我与陛下做了一场交易。

    此战结束,上交兵权,迎娶长乐公主为妻。

    而他,放公主出宫,任她自由。

    今日公主及笄,我为她亲手雕琢了一支青色玉簪,还带了她最爱的桃花酿。

    可她却说:

    我已经活了十五年,够了,真的够了。

    放过你自己,放过竹影,也放过我,行吗

    我呼吸一滞,几欲崩溃。

    她蹲坐在地,埋头哭得浑身颤抖。

    我知她心里苦。

    是我自私,我想她好好活下去。

    我求她,求她坚持,求她再等等……

    快了,她很快就可以自由了。

    江南泛舟,草原策马,漫步于春日下的丛林,迎着清风暖阳,明媚快意才是她本该有的归宿。

    我中箭了,箭上是西梁奇毒,军医也无能为力。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生命的倒数之际,我费力地想,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听说青州白马寺的签文很灵。

    神灵在上,信男许鹤年,虔心祈求,伏愿公主祝卿安,一生顺遂,长命百岁。

    第三个叩首还未落地,我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倒下去。

    公主,对不起,我食言了。

    我没办法回去见你了。

    竹签洒落一地,那支上上签,离我最近。

    我拼尽全力,却始终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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