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江从容 本章:第一章

    我是林霈绿,今年十六,户部六品主事林敏之女。

    及笄那年,父亲带我去参加丞相府的春日宴。

    我穿着襦裙,梳着简单的双髻,跟着父亲踏入丞相府的大门。

    府内花团锦簇,宾客如云,我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袖,生怕走散。

    就在穿过回廊时,我撞见了徐玉恕。

    他身着玄色锦袍,腰间挂着一块温润的玉佩,身姿挺拔,不怒自威。

    父亲立刻拉着我行礼,声音里带着敬畏:见过徐丞相。

    我低头福身,余光却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徐玉恕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我时,停留了一瞬。

    那一眼,让我莫名心跳加速。

    之后在宴会上,我坐在角落,看着众人对徐玉恕阿谀奉承。

    他端坐在主位,神色淡然,偶尔说上一句话,都能让满座宾客赔笑附和。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明明已年近五十,却有着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宴会过半,我借口去花园透气,避开了喧闹的人群。

    花园里安静清幽,我正欣赏着盛开的牡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回头一看,竟是徐玉恕。

    我慌忙行礼,心中忐忑不安。

    他走到我身旁,看着满园繁花,开口道:林姑娘也喜欢牡丹

    我点点头,声音细小如蚊蝇:回丞相,牡丹雍容华贵,很是好看。

    他轻笑一声,说:世人皆爱牡丹富贵,却不知它也有清冷孤傲的一面。

    我惊讶地抬头看他,没想到他会这样评价牡丹。

    他也看向我,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我的心思。

    那一瞬间,我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们就这样站着,一时无话。

    直到丫鬟来找我,说父亲在寻我,我才回过神来,向他告辞。

    临走时,他说:他日有缘再见。

    我红着脸跑开,心里却记下了这句话。

    回到家后,我时常想起在花园里与徐玉恕的相遇。

    他的声音、他的眼神,总是在我脑海中浮现。

    我知道,自己不该对一个年近半百的丞相有非分之想,但感情就是这样不受控制。

    不久后,父亲告诉我,已为我定下一门亲事。

    对方是新科进士李越,虽家境普通,但前途可期。

    我没有反对,在那个时代,女子的婚事本就由不得自己做主。

    成亲那日,我穿着大红嫁衣,盖着红盖头,被送入李越家。

    拜堂时,我偷偷掀开盖头一角,看到李越清秀的面容,心中却闪过徐玉恕的身影。

    我甩了甩头,告诫自己要忘了不该想的人。

    婚后,李越对我很好,他勤奋上进,一心扑在仕途上。

    我也安心做他的妻子,操持家务,照顾公婆。

    日子平淡如水,却也安稳。

    直到有一次,李越得到上司赏识,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官宴,他带我一同前往。

    在宴会上,我又见到了徐玉恕。

    他坐在高位,依旧是那身玄色锦袍,气度非凡。

    李越带着我上前拜见,他看着我们,目光在我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我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心跳却快得惊人。

    宴会上,众人举杯敬酒,觥筹交错间,徐玉恕让人传我过去。

    李越有些紧张,我也忐忑不安,但还是跟着侍从走到徐玉恕身边。

    他示意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酒,说:林姑娘,别来无恙。

    我端起酒杯,手微微颤抖:多谢丞相挂念,一切安好。

    他笑着说:看林姑娘嫁得良人,我也放心了。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阵刺痛,我知道,我们之间本就不可能有什么。

    可听到他这样说,还是忍不住难过。

    从那以后,每次有重要场合,徐玉恕总会留意到我。

    我们偶尔会说上几句话,但也仅限于寒暄。

    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可每次见到他,那种心动的感觉就会更加强烈。

    李越忙于公务,常常早出晚归,我一个人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

    闲暇时,我总会想起与徐玉恕的点点滴滴,那些短暂的相处时光,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有一次,我去寺庙上香,在山路上又遇到了徐玉恕。

    他只带了几个随从,没有了往日的威严阵仗,看起来更加亲切。

    我们一同走了一段路,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他问我婚后生活如何,我笑着说很好。

    他却叹了口气,说:有些话,不说也罢。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想问却又不敢。

    到了寺庙,我们各自去上香祈福。

    离开时,他塞给我一个香囊,说:保平安的。

    我接过香囊,心跳如擂鼓,不知该如何回应。

    回到家后,我将香囊放在枕边,每晚闻着淡淡的香气入睡。

    我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徐玉恕,尽管这份爱注定没有结果。

    李越依旧忙碌,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

    他升职后,应酬更多了,常常醉醺醺地半夜才回家。

    我开始期盼能见到徐玉恕,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这种思念日益加深,让我无法自拔。

    而我与徐玉恕之间,也渐渐有了更多私下的接触。

    他会约我在茶楼见面,跟我谈诗词歌赋,谈家国大事。

    我被他的才华和见识深深吸引,每次与他相处,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我知道这样不对,我已是有夫之妇,可感情的事,又岂是理智能够控制的。

    在一次见面中,徐玉恕握住我的手,说:霈绿,我从未想过会对你动了情。

    我红了眼眶,说:丞相,我亦是。

    就这样,我们跨越了道德的界限,陷入了这段不该有的感情。

    茶楼二楼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徐玉恕将茶盏推到我面前。

    茶汤映出他鬓角的银丝,我却觉得比少年人更动人。

    他说江南进贡的雨前龙井,独留了半斤给我。

    我低头抿茶,烫得舌尖发麻,心却甜得发颤。

    他开始送我东西,不是金银首饰,是前朝才女的手抄诗集,是西域进贡的熏香。

    每次接过时,他的指尖总会擦过我的掌心。

    李越升任礼部员外郎那日,在醉仙楼大摆宴席。

    我坐在角落,看着徐玉恕端着酒杯向李越道贺。

    他转身时,往我袖中塞了块糖渍梅子。

    酸甜滋味在口中散开,我望着他挺直的背影,眼眶突然发热。

    春夜微凉,他邀我去城郊的别庄。

    月光下,他指着满院的白梅说,记得我曾说过最爱素净颜色。

    我伸手触碰花瓣,他却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抵在梅树旁。

    呼吸交缠时,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李越被外派公干三个月,这成了我们最肆意的时光。

    徐玉恕会在深夜带着我骑马游街,空荡的街道上,只有马蹄声和我们的低语。

    他教我下棋,故意让我赢,看我雀跃的样子会笑得眼角泛起皱纹。

    我为他研墨,看他挥毫写下只羡鸳鸯不羡仙,墨迹未干就被他拥入怀中。

    有时他会说起朝堂纷争,我安静听着,偶尔替他揉按发疼的太阳穴。

    他说我是他疲惫生活里的解药,我却觉得他才是我黯淡人生的光。

    他府里送来的糕点,我总要留到半夜,就着月光慢慢品尝。

    仿佛这样,就能把与他有关的时光拉长一些,再长一些。

    暴雨倾盆的夜里,他浑身湿透地出现在我家后门。

    说突然想见我,哪怕只能隔着门说几句话。

    我握着他冰凉的手,雨水顺着他的衣摆淌在我脚边。

    那一刻,我愿用余生所有的晴天,换这片刻的风雨相伴。

    他开始在奏折间隙给我写信,字迹凌厉中带着温柔。

    说今日见了什么花,想起我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好看。

    我把信藏在妆奁最底层,睡前总要拿出来反复读上几遍。

    李越回来那日,我正在窗边给徐玉恕绣香囊。

    慌乱藏起绣品时,针扎进指尖,血珠滴在未绣完的并蒂莲上。

    夜里躺在李越身边,闻着他身上陌生的酒气和脂粉味,却想着徐玉恕身上的松香。

    徐玉恕说要在京郊买座宅子,等我寻个由头和离,就娶我入门。

    我明知这是奢望,却还是忍不住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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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怀里,我总觉得,或许命运会眷顾我们这对苦命人。

    入秋后的雨裹着寒意,徐玉恕邀我去城郊别院避雨。

    刚跨进房门,他便将我抵在木门上,带着薄茧的手指擦过我发烫的耳垂。

    缠绵间,院外传来刺耳的砸门声,顾澜尖利的嗓音穿透雨幕:徐玉恕,你给我开门!

    我瞬间僵在他怀里,指甲深深掐进他后背。

    他脸色骤变,慌忙替我整理凌乱的衣襟,却被踹开的门扉震得动作停滞。

    顾澜穿着镶金线的披风,身后跟着十几个举着火把的婆子,火光将她扭曲的脸照得狰狞可怖。

    好一对奸夫淫妇!她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砸来,瓷片擦着我的脸颊飞过。

    我跌坐在地上,露出半截苍白的脚踝。

    徐玉恕挡在我身前,声音发颤:夫人,此事与她无关。

    无关顾澜冷笑,猛地扯开他的衣襟,露出我昨夜留下的齿痕,这就是你说的清白

    婆子们一拥而上,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拽起来,发簪散落一地,长发凌乱地糊在脸上。

    小娼妇,竟敢勾引丞相!有人扬起巴掌,重重落在我脸上,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徐玉恕想要阻拦,却被顾澜带来的侍卫死死按住。

    徐玉恕,你别忘了是谁助你坐上丞相之位!

    顾澜抓起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向我的腿,不过是个六品小官的女儿,也敢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剧痛让我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

    顾澜踩着我的手指逼近,金护甲在我手背上划出血痕:今日我便要让你知道,敢碰我顾家女儿夫君的下场。

    她示意婆子们扒我的衣服,粗粝的手掌扯开我的领口,冷风灌进衣内,我拼命挣扎,却被按得更紧。

    徐玉恕突然暴喝:够了!她是有夫之妇,传出去你我都没脸面!

    顾澜闻言愣住,随即嗤笑:原来你还知道羞耻

    她俯身捏住我的下巴,看在丞相的面子上,留你条贱命。

    临走前,她命人将我拖到别院门口,丢在积水的泥地里。

    雨越下越大,浸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我望着紧闭的院门,听着马车渐行渐远的声响,牙齿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

    回到家时,李越正举着顾澜派人送来的密信等我,信上画着我与徐玉恕相拥的丑态。

    他将热茶泼在我脸上,烫得我眼前一片模糊:林霈绿,你可真是让我蒙羞!

    我跪在冰冷的青砖上,膝盖硌在碎裂的瓷片上,却感觉不到疼痛。

    原来从心动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要在这泥沼里,被碾得粉身碎骨。

    半月后,我正对着铜镜涂抹脂粉遮掩脸上的淤青,门环突然轻响。

    徐玉恕立在门槛处,玄色锦袍沾着雨丝,目光扫过我跛行的右腿。

    李越将我锁在后院柴房的好多日,他终于来了。

    疼吗他伸手想触碰我的伤处,我偏头躲开,发丝扫过他颤抖的指尖。

    霈绿,我会想办法……他话音未落,我抓起桌上的药碗狠狠摔在地上。

    瓷片溅起的药汁弄脏他的衣摆,像极了那晚别院里的狼狈。

    徐丞相要想什么办法再让我被人扒光示众

    他僵在原地,喉结滚动:当时我若不那样说,你根本活不下来。

    所以就该我去死

    我笑出声,牵动嘴角的伤口,血腥味漫上舌尖,你可知李越要将我送进教坊司

    雨势突然变大,雨水顺着破漏的屋檐滴在他肩头。他伸手想抱我,我后退时撞翻木凳,发出刺耳声响。

    别碰我。

    我攥紧衣襟,那里还留着顾澜的指甲掐出的疤痕,徐玉恕,我们之间的情分,那晚在泥地里就烂透了。

    他踉跄着扶住桌角。

    院外传来李越呵斥下人的声音,他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

    桂花糕,你最爱吃的。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往日,等风波过去,我辞官带你去江南……

    够了!我抓起糕点砸向他,金黄碎屑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你五十岁了,该知道这世上有些错,不是一块糕点能弥补的。

    脚步声逼近的瞬间,他死死攥住我的手腕:三日后巳时,城西破庙……

    门被猛地推开,李越举着马鞭冲进来。

    我被马鞭抽倒在地时,听见自己骨头错位的声响。

    而他始终没回头,玄色衣角消失在雨幕里,像片永远落不到实处的枯叶。

    三日后,我裹着破旧披风,一瘸一拐地往城西破庙走。

    庙门虚掩,徐玉恕正跪在满地灰尘中,面前摆着三炷香。

    见我进来,他慌忙起身,带起的风掀翻香灰,扑了我一脸。

    我给你在城南寻了座别院。

    他伸手想替我拍灰,又生生停在半空,李越收了我两千两,同意...同意和离。

    我盯着他发红的眼眶,突然笑出声。

    原来在他眼里,我的尊严、我的苦难,不过是两千两银子就能了结的事。

    但当他掏出和离书,上面李越的印章鲜红如血时,我听见自己说:什么时候走

    别院的雕花木床很软,却比不上柴房里冰冷的稻草让我安心。

    徐玉恕用温热的毛巾擦拭我身上的鞭痕,指尖碰到结痂的伤口,我下意识缩了缩。

    疼就喊出来。

    他声音发闷,我却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我不愿让他看见我的软弱,就像他不愿在妻子面前承认对我的情意。

    此后的日子,他每日破晓前离开,深夜带着我爱吃的糖炒栗子回来。

    我数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看着他疲惫地瘫在太师椅上,觉得这样也不错。

    他教我练字,说我的字像麻雀在纸上乱蹦。我故意将墨汁甩在他脸上,看他无奈又纵容的笑。

    那些在柴房里熬过的夜,似乎都能被这样的时光慢慢抚平。

    可每当他提起等风头过去,就娶你过门,

    我就会想起顾澜的金护甲,想起李越冷笑时露出的后槽牙。

    有些伤疤永远不会真正愈合,只是被新的痂盖住了而已。

    一个雪夜,他匆匆赶来,衣摆上沾着血迹。原来朝廷有人再次弹劾他,他刚刚在皇帝面前据理力争。我替他包扎手臂的伤口,听他说:霈绿,再给我些时间。

    我低头应了,却在他熟睡后,望着窗外的白雪发呆。

    我们都在骗自己,这场见不得光的爱情,就像这转瞬即逝的雪,终究会消融在黎明的阳光下。

    半年后,徐玉恕终于说服顾澜,将我迎进丞相府做妾。

    花轿从侧门悄无声息地抬入,没有红绸,没有喜炮,甚至连盖头都没有。

    我攥着褪色的帕子跨进门槛,听见婆子们窃窃私语:就是那个勾人的小蹄子。

    徐玉恕在书房等我,案上摆着一套新做的桃红色襦裙。

    知道你不喜艳丽,可初次见夫人……他声音渐弱,伸手想替我整理发间的银簪。

    我偏头躲开,自己将簪子别好。铜镜里,顾澜穿着正红色诰命服,端坐在前厅主位。

    我跪在青砖上,膝盖很快失去知觉,听她慢条斯理地说:既进了门,便要守规矩。

    掌事嬷嬷递给我一本厚厚的家规,扉页写着妾室守则。

    从晨起请安到夜不能点灯,条条框框像铁链捆住我的手脚。徐玉恕想开口,被顾澜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当夜,他掀了顾澜的牌子,宿在我房里。

    纱帐低垂,他抱着我轻声说:委屈你了。

    我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想起新婚夜李越掀起红盖头的模样,突然觉得很讽刺。

    他开始频繁赏赐我东西,西域进贡的胭脂,江南送来的云锦。每次都亲自送到我房里,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脸色。

    有次带来一对羊脂玉镯子,说:和你第一次见我时戴的很像。

    我盯着镯子冷笑:那时我还是清白女儿家。

    他僵在原地,半晌才叹口气,将镯子轻轻套在我手腕上。

    顾澜开始变着法子刁难我。请安时故意拖延时间,让我跪在日头下;

    吩咐厨房给我送馊掉的饭菜;甚至在我生辰那日,当众摔碎徐玉恕送我的簪子。

    徐玉恕得知后大发雷霆,却只敢罚了几个下人。

    他来我房里道歉,我正就着月光修补被撕坏的衣裳。等我站稳脚跟……他话没说完,我打断他:丞相大人,您五十岁了,还在说这样的空话。

    可他总能用些小细节打动我。

    知道我畏寒,让人在我房里整日烧着地龙;见我喜欢院子里的白梅,特意移栽到我窗前;甚至偷偷教小厨房给我做家乡菜。

    有次我染了风寒,他衣不解带地守了三天三夜。

    我在高热中呓语,恍惚间听见他说:霈绿,等天下太平,我们就去隐居。

    病好后,他带我去书房,教我看奏折。将来若有变故,你也好知道如何应对。我学着辨认那些复杂的官文,看他批改时专注的侧脸。

    觉得这样的时光,或许就是我能奢求的全部幸福。

    但好景不长,顾澜见他频繁来我房里,开始在朝堂上给徐玉恕使绊子。她父亲弹劾他任人唯亲,朝中流言四起,说他被狐媚子迷了心智。

    那天徐玉恕回来时满身酒气,倒在我床上喃喃自语:霈绿,再等等……我替他擦拭嘴角的酒渍,望着他日渐憔悴的面容,觉得累极了。

    这场爱,究竟是在互相救赎,还是在互相折磨

    入秋时,徐玉恕开始频繁咳血。

    太医院的太医们来了一拨又一拨,开的药方堆起来有半人高,却止不住他日益消瘦的身形。

    他总强撑着精神,在病榻上握着我的手说没事。

    可我分明看见他批阅奏折时,握笔的手不停地颤抖,墨迹在纸上晕染成一团团墨渍。

    顾澜冷眼看着这一切,甚至在他咳血时,还能慢条斯理地喝茶。

    丞相府离了谁都能转。她当着众人的面说这话,目光扫过我时,带着胜利者的嘲讽。

    我日夜守在他床边,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喂他喝苦涩的汤药。

    他有时清醒,会拉着我的手说:等我好了,带你去看雪。有时迷糊,却还在念叨朝堂上的事,喊着要去见皇上。

    冬至那日,他突然精神好了些,让我扶他到窗前。

    窗外飘着细碎的雪花,他望着远处发呆,良久才说:霈绿,这辈子,是我负了你。

    我想开口说没关系,却被他的剧烈咳嗽打断。

    鲜血染红了雪白的帕子,也染红了我颤抖的手。

    那一夜,他在昏迷中不停呓语,喊着我的名字,也喊着要保住相位。

    凌晨时分,他的手渐渐凉了下去。

    我握着那只曾经温暖的手,看着他的胸口不再起伏,却哭不出声。

    守在门外的嬷嬷们很快涌进来,将我推到一边,开始替他整理遗容。

    顾澜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悲伤。

    把她赶出去。她指着我,丞相府容不下克主的丧门星。

    我被家丁们粗暴地拖出房间,甚至来不及给他上一炷香。

    雪越下越大,我穿着单薄的衣裳,抱着他送我的那对玉镯,站在丞相府的大门前。

    府门重重关上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深宅大院,这里曾是我以为的归宿,如今却成了我噩梦的终点。

    身无分文的我,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人认出我是丞相府的妾室,开始指指点点:就是那个勾引人的小妾,克死了丞相。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城郊的破庙,这里曾是我们约定见面的地方。

    庙里的佛像落满灰尘,我蜷缩在角落里,听着风雪呼啸。

    我想起他说过的每一句承诺,那些说要带我去看的风景,要给我的安稳生活,都随着他的死,化作了泡影。

    第二日,我被路过的猎户发现时,已经冻得奄奄一息。

    他们将我送到镇上的医馆,大夫摇头说我伤了根本,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躺在医馆的破床上,我望着斑驳的屋顶,突然觉得解脱。

    这一生,爱过,痛过,也恨过,如今终于要走到尽头了。而徐玉恕,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男人,终究是我逃不过的劫数

    我在医馆咳着血捱过残冬时,李越出现了。

    他穿着藏青色官袍,腰间新配了块和田玉,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医馆伙计点头哈腰地说这是知州大人,我把脸转向墙,不想让他看见我这副狼狈模样。

    林霈绿。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我熟悉的书卷气,听说你快死了。

    我攥紧被角指甲掐进掌心:李大人来看笑话的

    床榻猛地一沉,他坐在床沿,伸手探我的额头。

    我偏头躲开,却被他握住手腕。别倔了,他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跟我回府,找个正经大夫。

    我不可置信地转头,正对上他复杂的眼神。曾经被我伤透的夫君,如今眼里竟有了怜悯。

    绣榻铺着厚厚的棉被,李越站在床边看我喝药说:当年在教坊司门口,我终究没把你交出去。

    药碗在手中摇晃,滚烫的药汁洒出来,烫红了手背。

    我想起那个暴雨夜,他举着马鞭将我抽得遍体鳞伤,却在最后关头撕碎了送往教坊司的文书。

    他开始每日下朝后陪我说话,说他这些年如何从小官做到。

    有时说到兴起,会习惯性地伸手去够我发间的簪子,那是支普通的银簪,是他在街边小摊给我买的。

    入夏时我能下地走动,他带我去后园看新栽的荷花。

    你说过最爱荷塘月色。他背着手,语气平淡,那时俸禄少,没钱带置办这些。

    风掀起他的衣摆,我望着他挺直的脊梁,想起新婚夜他掀起红盖头时,眼里藏不住的羞涩。

    原来有些感情,就像深埋地下的种子,即便被践踏、被掩埋,仍会在某个春天破土而出。

    他不再提过去的事,我也闭口不谈徐玉恕。

    只是每当深夜咳嗽,总能听见他在隔壁房起身,轻手轻脚地为我倒热水。

    中秋那日,他带回一盒桂花糕,说寻了好久才找到当年的铺子。

    月光下,他替我擦去嘴角的碎屑,动作自然得仿佛我们从未分开过。

    霈绿,他握住我的手,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望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在丞相府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

    掌心传来他的温度,熟悉又陌生。窗外的月亮很圆,就像那年我们初遇时的月色。

    当他将我搂进怀里,我闻到他衣袍上淡淡的墨香。这个曾被我狠狠伤害的男人,终究还是接纳了满身伤痕的我。

    或许命运兜兜转转,就是要让我明白,最珍贵的幸福,早已在最初的时光里,被我亲手推开过。

    我踏进知州府那日,才知道李越早已续弦。新任夫人姓苏,是本地富商家的嫡女,生得珠圆玉润,待人接物透着股精明劲儿。

    她端坐在正厅,目光扫过我腕间褪色的帕子,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妹妹来了,以后府里多个人热闹。

    姨娘的身份定得仓促,没有红烛喜宴,只在祠堂给李家列祖列宗磕了头。

    李越将我安置在西跨院,院里种着几株海棠,倒是合我心意。夜里他掀开珠帘,见我对着铜镜拆发,突然说:委屈你了。

    我望着镜中他疲惫的眉眼,想起医馆里那碗温热的药汤,轻声道:如今这样,已是我修来的福分。

    苏夫人待我表面客气,却在各方面立规矩。每月例银要亲自过目,请安晚到片刻便要罚跪。

    李越知晓后发了脾气,我却拦住他:正室立威是应该的,莫要伤了和气。

    日子就在晨昏定省与柴米油盐中流逝。入秋时我察觉身体不适,大夫把脉后贺喜连连。

    李越握着我的手,指节都在发颤,那夜他守在床边,絮絮叨叨说起要请先生、置学房,要把最好的都给孩子。

    临盆那日暴雨倾盆,我在产房疼得几乎昏厥,恍惚间听见他在门外嘶吼,说若有闪失就与稳婆拼命。

    当婴儿的啼哭响起,他冲进来时官服半湿,却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在怀里,声音哽咽:念书……就叫念书,愿他一生平安,读万卷书。

    李念书生得像他父亲,眉清目秀,笑起来有对浅浅的酒窝。苏夫人虽不喜庶子,却也不好在面上发作,只偶尔阴阳怪气:到底是姨娘生的,机灵劲儿就是不一样。

    我带着孩子住在海棠院里,教他认字,看他追着蝴蝶跑。

    李越公务再忙,每日都要抽空来逗弄孩子。有次念书奶声奶气地喊爹爹,他当场红了眼眶,抱着孩子转了好几圈。

    冬日里李越从京城述职归来,带回稀罕的玩意儿:会翻跟头的泥人,西域进贡的蜜饯。

    念书举着糖人满院跑,他在后面追,官袍下摆沾满雪水也不在意。我倚着廊柱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命运虽曲折离奇,却也给了我这样圆满的时刻。

    苏夫人渐渐不再刁难,有时还会送些孩子的衣裳过来。

    府里下人私下议论,说知州大人最看重的,还是念哥儿。

    李越死时,念书刚满十二岁。

    一场风寒拖成了肺痨,他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气若游丝:护好念书……话音未落,指尖已凉。

    灵堂白幡摇曳,苏夫人带着嫡子哭得肝肠寸断,而我抱着年幼的念书跪在角落,看他们将李越的牌位郑重供上祠堂。

    却独独将我们母子的孝服换成素色麻衣。

    不出半月,李家叔伯们以庶子无权承嗣为由,将我和念书扫地出门。

    我们只带走了几身旧衣和李越留下的一箱书卷,踏出府门时,念书攥着父亲生前最爱的狼毫笔。

    娘,他们说我不是爹爹的孩子。

    我将他搂进怀里,你爹爹把你看得比命还重,这便够了。

    暮色渐浓,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我们背着行囊走向城外,身后的知州府大门缓缓合拢,彻底切断了这十年相依的缘。

    此后辗转于乡野之间,我靠着刺绣供念书读书。深夜油灯下,他伏案苦读的侧影,与记忆里徐玉恕批改奏折的模样渐渐重叠。

    有时念书问起生父,我只指着天上的星子:他是照亮你前路的人。

    多年后,当念书高中状元的喜报传来。

    我站在破旧的茅屋前,望着漫天飞雪,想起徐玉恕曾说的西湖雪景,想起李越为我熬的那碗药。

    命运的轮盘兜兜转转,终究把我们推向各自的归途,而我怀中的孩子,早已带着三个破碎灵魂的期盼,在这人间踏出了崭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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