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明忽然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触她的眼下:"所以你这几日不眠不休,就是在想这个?”
辛久薇别开脸,“也有担心殿下伤势的原因。”
这话半真半假,她既怕觉明死了,又怕觉明活蹦乱跳没了威胁,转身把她解决了。
觉明看了她一会儿,道:"等伤好些,我带你去找叶清正。"
"叶先生?"辛久薇惊讶地转身。
"他与你母亲是旧识"觉明轻声道,将最后一口药一饮而尽,"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药炉上的水汽氤氲而起,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辛久薇突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试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默契。
几日后。
这夜月色如水,觉明的伤势也好转了不少。
辛久薇在院中的石桌上摆开棋盘,两人对弈至深夜。
"你又输了。"觉明落下一枚黑子,唇角微微上扬。月光下,他的眉眼少了几分往日的清冷,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辛久薇不服气地瞪着棋盘:"这局不算!方才是有飞蛾扰了我视线。"
"那再来一局?"觉明好整以暇地开始收子。
"来就来!"辛久薇撸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
第三局结束时,已是子夜时分。觉明刚要宣布胜利,却突然一个踉跄,扶住了石桌边缘。
"殿下!"辛久薇连忙起身扶住他的手臂。
隔着单薄的中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还有那道尚未痊愈的伤痕。
两人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无妨。"觉明轻声道,却没有挣开她的扶持,"只是坐得太久了。"
辛久薇却仍有些不放心,盯着觉明没有说话。
好像就是这一瞬间,她知道觉明毒发后换来的这短暂的平静,很快就会结束了。
又过了几日,觉明行动无碍,辛久薇也不能在外多待,便先回了辛府。
路过辛云舟的书房,里面烛火通明。
她推门进去,辛云舟正伏案研读《孙子兵法》,眉头紧锁,手指在竹简上划动,嘴里还低声念叨着:“兵者,诡道也……”
辛久薇轻轻叩门,辛云舟抬头,见是她,立刻露出笑容:“妹妹?这么晚还未歇息?”
“哥哥不也没睡?”她走进屋内,目光扫过案几上堆积的兵书,微微一笑,“看来哥哥近日确实勤勉。”
辛云舟挠了挠头,有些赧然:“我自知文采平庸,科举之路难有建树,倒不如试试参军……或许还能为辛家挣些功名。”
辛久薇眸色微动,哥哥性子天真又散漫,心性并没有那么坚定,否则前世也不会因为祁淮予下套就自暴自弃,如今主动求变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哥哥和叶先生提过此事了吗?”她状似随意地问道。
辛云舟摇头:“尚未。先生素来重文轻武,我怕他失望……”
辛久薇指尖轻点桌案,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祁淮予立于叶府外的暗巷中,冷冷注视着府内透出的灯火。
他手中捏着一封伪造的信笺,字迹与叶清正如出一辙——这是他前几日潜入叶府书房,临摹的笔迹。
信上写道:
云舟吾徒:汝欲弃文从武,实乃舍本逐末。若执意如此,师徒情分,就此断绝。
祁淮予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辛云舟,你敬叶清正如父,若收到这封信……你会怎么做?”
他指尖一弹,信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被夜风卷向叶府大门。
子时的更鼓刚敲过第三响,整个颍州城便被一层薄雾笼罩,在格外寒冷的秋夜中透出几丝诡谲。
秋蝉不知何时已噤了声,唯余廊下几盏褪了色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将"清正传家"的匾额映得忽明忽暗。
书斋内,叶清正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案头青瓷烛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烛泪,火光将老人佝偻的身影投在满墙书架上,那些装帧考究的典籍间,隐约可见几卷被翻得卷边的兵书——正是专门为那个不擅文墨的学生准备的。
"这小子……"老儒生摇头苦笑,从暗格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函。
羊皮纸右下角盖着朱砂私印,却是一封举荐信,收信人名为李霄。
如今天下并不太平,而皇上还能坐稳江山,其中正镇守北镜的李霄攻不可破。
信中极言辛云舟虽文采不足,但于《孙子兵法》《六韬》等典籍见解独到,更难得的是排兵布阵常有奇思,且心性赤诚,有将才——
“此子若得名师指点,他日必成大器,”
叶清正的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滴墨在"器"字尾端晕开,仿佛老人当时激动颤抖的手。
窗外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瓦片被踩动的声响。
"可是云舟来了?"叶清正停下笔,缓缓抬起头。
自三日前收到那封莫名其妙的断绝师徒书后,他夜不能寐——那字迹虽极力模仿辛云舟歪扭的笔法,却少了那份独有的莽撞气。
老人扶着酸痛的腰起身,紫檀木太师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可是想通了?进来吧。"
"学生特来向恩师请罪。"
熟悉的声线里带着几分不自然的颤抖。
叶清正的手在门闩上顿了顿,昏花的老眼突然变得锐利——这语调太过刻意,像是戏台上拙劣的念白。
门闩无声滑落。
寒光闪过,一柄淬了蛇毒的匕首直刺心口!刀锋上暗绿的幽光在烛火下如同毒蛇的信子。
"你——"叶清正踉跄后退撞翻书架,竹简帛书如雪片般纷扬落下。他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抓住刺客手腕,终于看清那张温润如玉的脸,"祁淮予?"
"先生好眼力。"祁淮予轻笑一声,手上力道又加重三分。匕首穿透洗得发白的深衣,在苍老的胸膛里残忍地搅动。"辛云舟那个废物,也配做您的关门弟子?"他说这话时嘴角仍含着笑,仿佛在讨论今日的茶点。
叶清正跌坐在太师椅上,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鲜血从指缝涌出,滴在案头那封荐书上,将"云舟天资聪颖"几个字染得面目全非。老人颤抖的手指划过案几,打翻的松烟墨泼洒如注,与鲜血混作一处,将伪造的断绝书浸透。
"别白费力气了。"祁淮予从怀中取出一枚蟠螭纹玉珏——三日前他在醉仙楼灌醉辛云舟时顺走的贴身之物。他故意将玉珏半掩在血泊中,让系绳上的辛家暗纹清晰可见。"您最疼爱的学生,很快就会"
他突然噤声,耳尖微动——后院传来老仆拖着布鞋的脚步声。
"老爷,可是要添灯油?"沙哑的嗓音隔着门板传来。
祁淮予眼神一凛,匕首在叶清正心口狠狠一拧。老人瞳孔骤缩,枯瘦的手在案几上抓出五道带血的指痕,最终无力垂下。混浊的泪从眼角滑落,不知是为了未竟的事业,还是那个被陷害的学生。
"老爷?"脚步声停在廊下。
祁淮予迅速吹灭蜡烛,从袖中抖出一包香灰均匀洒在尸体周围。
这是他特意从灵隐寺大雄宝殿香炉取来的——辛云舟近日常去寺中求签问卦,这将成为重要的佐证。
临翻窗前,他还不忘将案头《孙子兵法》翻到"用间篇",用染血的手指在"死间者,诳事于外"一句旁按了个血指印。
"吱呀"一声,书斋门被推开。
"啊——!"老仆的惨叫声划破夜空,惊起满树昏鸦。
祁淮予早已翻出后墙,像一抹幽魂般融入夜色。
他故意绕道城西酒肆,在打更人视线范围内丢弃了沾血的外袍——那件与辛云舟常穿款式相似的靛蓝直裰,袖口还绣着辛家特有的云纹暗记。
五更天,叶清正遇害的消息如同野火般传遍颍州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叶大儒被活活捅死在书斋里!"
早点铺的王婆子一边炸油条,一边对排队的人群嚷嚷。油锅里的浊油噼啪作响,像在应和她的惊悚描述,"作孽啊,心口扎着辛家少爷的玉佩呢!那血啊,把满屋子的圣贤书都染红了!"
绸缎庄前,几个头戴方巾的书生义愤填膺。
为首的青年狠狠将手中书籍摔在地上:"辛云舟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上月诗会叶公还亲自为他整理衣冠,说他大智若愚!"
旁边矮个子书生突然压低声音:"我听说是为着叶公要与他断绝师徒关系的事"
"胡说!"一个卖柴的老汉突然插嘴,"昨儿晌午叶公还来我摊前买松柴,说是要给辛少爷烤新得的鹿肉吃哩!"
他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扁担上的裂纹,"老人家说起那孩子时,眼睛都是笑着的"
茶楼二楼雅座,周灼慢条斯理地品着明前龙井。
他朝对面布衣男子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会意,冲到街上振臂高呼:"辛家仗着世家身份草菅人命!叶公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咱们去衙门讨个说法!"
人群像滚水般沸腾起来。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州衙鸣冤鼓上时,已有数百百姓聚集。
不知谁带头砸了块臭鸡蛋,辛府门前的石狮子上顿时淌下黏稠的黄液。
人群后方,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悄悄分发写着"杀人偿命"的白布条。
"砰!"
辛久薇被砸门声惊醒,翡翠耳坠从指尖滑落,在青砖地上摔成两半。
她昨夜研究祁淮予的账本到三更,那些暗藏玄机的数字像毒蛇般盘踞在脑海——前世他正是用这些做假账的伎俩,将辛家百年基业蚕食殆尽。
"小姐!出大事了!"
望晴跌跌撞撞冲进来,发髻散了一半,杏眼里满是惊恐,"叶先生遇害,官府说说是大少爷"
她突然噎住,盯着小姐枕下露出的一截匕首寒光。
辛久薇指尖微颤,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哥哥被活活打死时脸上的血,父亲在诏狱中斑白的鬓角,还有长姐被退婚那日折断的玉簪……
每一幕都刻骨铭心。
她猛地掀被起身:"兄长现在何处?"
"家主让二公子躲进祠堂密室了。"望晴抖着手帮她系腰带,却几次都系错了结,"但衙役带着搜查令,那祁淮予还不知怎地进来了,说什么他一向是帮家主做事的,知道咱们辛氏的事,在那儿假惺惺地与他们周旋呢,我看是不安好心!"
辛久薇抓起梳子三两下绾起长发,突然从铜镜中看到窗外闪过一道黑影。
她心头一跳,故作镇定道:"去请大小姐到花厅。"
等望晴离去,她迅速从妆奁暗格取出一把镶红宝石的匕首塞进袖中——这是萧珣所赠,刀鞘上刻着梵文。
穿过回廊时,墙外的叫骂声清晰可闻:
"辛云舟滚出来偿命!"
"贵族就能草菅人命吗?"
"叶公桃李满天下,看你们辛家能嚣张几时!"
辛久薇脚步一顿,听见一个熟悉的沙哑声音在煽风点火:"听说那辛云舟平日就爱逛窑子,之前还为了个妓女跟人斗殴"——分明是从前祁淮予的身边的书童!
她攥紧袖中匕首,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
花厅里,辛兮瑶正在训斥管事,镶金线的马面裙扫过满地碎瓷:"到底是谁在煽风点火?这个档口忽然涌出来一群念诗的孩童,不是故意的谁信!"
见辛久薇进来,她猛地站起来,腕间翡翠镯子撞在案角发出清脆的哀鸣。
“姐姐。”辛久薇平静地福了福身,目光扫过对方红肿的眼角,"那封断绝书上的舟字写法不对——兄长写竖钩向来一气呵成,而那封上的笔画明显有迟疑。"
"我当然知道是伪造的!"辛兮瑶抓起案上茶盏又重重放下,甜白釉上顿时裂开蛛网般的细纹,"但别人知道什么?只知道叶先生被害的现场有云舟的玉佩!这个蠢货,早就跟他说过要当心些……"
辛父负手立在窗前,背影如悬崖边的青松般挺直。
晨光透过窗纱,照见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裂了一道细缝——那是祖传的物件,据说是开国时太祖所赐。
"父亲,"辛久薇轻声道,突然注意到父亲腰间那块常年佩戴的蟠龙玉佩不见了,"叶先生书斋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