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窝在夫君定远侯林之衡的怀里,鬓发垂落肩头。
昔日的姐夫执起眉笔,蘸着黛色,在我的眉骨上轻轻勾勒。
我仰起脸,杏眼含笑望着他。
我多年的执念成了真。
只是,可怜我那嫡姐死不瞑目。
1
嫡姐赵明珠比我大四岁,恰如这名字般,自落地起便成了父母心尖的珍宝。
而我,只是我爹一时贪欢的产物。
小娘是我爹应酬的时候从青楼带回来的,身份格外的低贱,连良家子都不是。
爹的后院,更是美妾如云,红绡帐暖,不差我娘一个。
嫡母原是想等我爹新鲜劲一过,便想把小娘送到庄子上的。
可惜小娘的肚子十分争气,不多时,便有了我。
彼时家里还没有男丁,于是小娘母凭子贵被留了下来抬了姨娘。
只不过,生下来又是个丫头片子。
我行四,上面已经有一位嫡出的赵明珠,两位庶出姐姐赵亭兰、赵婷婷。
轮到我,就更加轻贱了。
我爹连看都没看一眼,随口便取了个名字,赵清清。
或许就如这个名字,清似鸿毛仿佛就成了我们母女的命数,在这深宅大院里,我们母女不过是鸿毛上的微尘,风一吹,便不知落往何处。
小娘在生下我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尤其到了冬日,身子格外的孱弱。
深冬的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暖不透小娘苍白的脸。
她倚在褪色的湘妃榻上,骨节嶙峋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咳出的血点子落在月白帕子上,像朵凋零的红梅。
阿娘若是能再生个哥儿……你往后的日子,也能有个依靠……
我望着药碗里沉沉浮浮的药渣,想起昨日撞见父亲搂着新纳的美妾,锦帕掩着的笑声比腊月的冰棱还冷。
玉兰花开满后园时,小娘终于恢复了些生气,褪去病容的脸颊泛起珍珠般的光泽,鬓边斜簪的杏花衬得人更娇艳了几分。
小娘也是这时候重新得了几次宠,再次有了身子。
那时我还不懂,这既是小娘的喜事亦是她的催命符。
但那段日子是我记忆中她过得最最开心的日子。
她常倚着窗,借着光亮穿针引线,银针在她指间穿梭,比檐下的燕子还要灵巧,绸缎上渐渐浮现出憨态可掬的虎头。
等你弟弟出生,戴上这顶虎头帽,保准虎头虎脑的。
她摸着隆起的腹部,笑意像春日的溪水漫过眼角,连鬓边的碎发都沾着温柔。
倘若又和我一样是个女孩子呢
这句话在我的舌尖转了几转,最终和着窗外的落花咽了下去。
日子平淡,小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有一天,小娘凄厉的哭喊混着更鼓,产婆的惊呼声撕破子夜寂静,
我蜷缩在屏风后,看着满地猩红的血渍漫过青砖缝隙。
小娘如愿以偿了,
我有了弟弟,
但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没有亲娘了,
那年我五岁,也终于明白原来在这深宅,弟弟也不是小娘的救命符,而是催命符。
2
自小娘死后,我和弟弟就被养在嫡母名下,搬到和嫡姐一个院子里。
虽是姐妹,但还是嫡庶有别。
在外人面前我是尚书府的四小姐,在家里我只是个给嫡姐端茶倒水、聊天解闷的小丫头罢了。
那段时间,我唯一的快乐时光,就是去照看弟弟。
弟弟小小的一团,粉扑扑的脸蛋泛着柔光,跟猫儿似的,眉眼像极了我小娘。
我知道我们虽然一母同胞,但是他的命比我好太多,
我爹这些年虽然也有过儿子,但都活不过周岁,
兜兜转转,我的弟弟现在是他唯一的儿子。
随着弟弟的日渐长大,
不知从何时起,照看过小娘的丫鬟们都接二连三的被发卖了出去。
就连我的乳母也不例外,
清姐儿,你要记得你的小娘是被大夫人害……
她话音未落,雕花木门砰地被撞开,凛冽的寒气裹挟着几个粗壮婆子涌入。
为首的周嬷嬷冷笑一声,手中浸了药汁的帕子快如闪电般捂上乳母的嘴。
乳母剧烈挣扎,灰白的发丝散落下来,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
四小姐,这老家伙多次偷了府里的财物,我们这是按规矩办事!
周嬷嬷斜睨着我,眼神里满是警告,她身后的婆子们不由分说,架起乳母就往外拖。
自此,我又失去了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转眼到了弟弟周岁,府里张灯结彩,红绸从垂花门一路铺到祠堂。
我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大夫人抱着粉雕玉琢的弟弟登上台阶。
当族老们展开族谱,郑重写下赵明瑞三个字时,鼓乐声骤然响起,鞭炮炸响的青烟裹着檀香弥漫在祠堂里。
我的弟弟他有了名字,正式成了大夫人的嫡子。
往后,我照常去看弟弟的时候,时常感觉嫡母的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我身上。
夜半时分,乳母未说完的话时常在我耳边响起,沙哑的声音混着帕子捂嘴的闷响,成了我辗转难眠时挥之不去的梦魇。
从那以后,经过弟弟院落时,只能远远望着朱漆门内晃动的人影,曾经熟悉的咿呀学语声,
如今隔着厚重的门扉,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
后来更是全心全意的迎合嫡姐的喜好,跟在她后面,把自己活成了嫡姐的影子。
3
嫡姐十三岁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眉似远山含黛,眼若春水凝波,
林之衡便是这时出现的,只一眼,我便也记在了心头。
对于唯一的血脉,嫡母千挑万挑选中了年岁相当的定远侯世子,
他墨发束于头顶,以一支螭纹白玉簪固定,
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那张脸愈发冷白如玉,眸光流转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疏离。
他比嫡姐大一岁,举手投足间尽是少年意气,
对于这位未来的姐夫,我原本是见不到的。
只是定下婚事后,这位小世子偷摸着来到内宅想看一眼自己的未婚妻,却恰巧遇见了我。
暮春的柳絮飘进雕花窗时,我正蹲在回廊下给嫡姐修补断了线的风筝。
忽闻身后传来衣袂带风声,还未及回头,只觉肩头被人重重一拍。
手中的风筝啪嗒坠地,我惊叫着转身,正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眸子,
少年玄色锦袍上还沾着翻墙时的青苔,额前碎发凌乱,却掩不住眉眼间肆意的笑。
明珠……
他话音未落,我已踉跄后退,心跳莫名停了一瞬,绣鞋踩上满地滑腻的青苔。
冰凉的池水瞬间漫过脖颈,裙裾在水中如垂死的蝶,
我慌乱扑腾时,瞥见岸边少年先是一愣,旋即伸手探来,腕间银镯在暮色里划出半道银弧。
对不住!对不住!
他蹲在池边,急得耳尖发红,玉冠不知何时歪到脑后,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狼狈,
我刚才看见明珠的风筝在这,还以为是明珠在这边……
话音被池面炸开的水花截断,我呛咳着本能地抓住他递来的衣袖,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人是嫡姐的未婚夫。
嫡姐本在不远处的亭中休憩,听见我的落水声,她三步并作两步,莲步匆匆而来。
好你个林之衡,把我妹妹吓成这样。
原是你妹妹,我只看见你的风筝在这……故而看差了……
林之衡倒是大大方方,当着嫡姐的面一把我从池水中拉了起来。
我狼狈不堪,浑身湿透,发丝耷拉在脸颊,水顺着衣角不住地滴,真如那刚从水里捞起的落汤鸡。
而嫡姐与身旁之人并肩而立,春日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恰似金童玉女般耀眼夺目,真是一对璧人。
嫡姐解下她的披风披在我身上,对身旁的丫鬟说道
清露,赶紧带着四小姐回去换身衣服,喝点暖身的。
几个丫鬟马上把我接了过去,留下他们两人独处,显然她们对这样的场景已经见怪不怪。
我瞧着少年少女谈笑的身影,心里明白我和他们,有如云泥之别,
那隐秘的尚未发芽的情谊就此枯萎了。
4
事后,嫡姐拿着个精致的小荷包,看样子是些碎银子,说是给我的赔礼,央着我不要说出去,
本朝对订婚男女倒没那么严苛,我微微一怔,不明白嫡姐这是何意。
但送上门的钱财,我是不会拒绝的,也就顺从的接过了。
待嫡姐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我才敢打开那个绣着缠枝纹的荷包。
碎银子在掌心沉甸甸的,足有三两之多,快抵得上我半年的月钱了。
银锭边缘还沾着些胭脂粉,想是她匆匆从妆奁里取出来的,我将银子贴近鼻尖,仿佛还能嗅到嫡姐房里惯用的沉水香。
这些年因着嫡母的缘故,我们姐妹始终隔着一层。
记得八岁那年,我不慎打翻了她最珍爱的砚台,砚台裂开一道斜纹,墨汁汩汩渗出,嫡母为此罚我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个时辰。
而嫡姐就坐在暖阁里习字,自始至终没抬头看过我一眼。
可奇怪的是,第二天我的枕边就多了盒上好的苏州胭脂。
就像此刻手中的荷包,她的善意总是这样矛盾又克制。
既不会让我冻饿致死,也绝不会让我过得舒坦。
但在这吃人的深宅里,这点若即若离的温暖,已足够让我活下去。
对比我小娘曾经在青楼的遭遇,我已经好上太多了。
晨起不必对着恩客强颜欢笑,夜里不会被龟公掀了被子查私房钱。
我该知足的,
可每当我看见嫡姐跟着宫里退下来的教养嬷嬷学管家,我常见她穿着新裁的云锦褙子,发间插着鎏金步摇,跟在嫡姐身后赴各家的赏花宴,
就连和我同岁的三姐姐赵婷婷那个连《千字文》都背不全的蠢货,都能跟着西席夫子摇头晃脑地念《女则》。
而我只能躲在回廊拐角,用树枝在泥地上临摹她们丢弃的废纸。
同是赵家的孩子,怎么就这样厚此薄彼呢
只是也无妨,大家都被困在这个宅子里,
要么像嫡姐那样带着十里红妆出嫁,要么如我小娘那般被一顶小轿抬进来。
只是我心有不甘,
想为自己博一博。
又是月末,梅姨来了,她青布裙角洇着泥痕,怀中油纸裹着的油纸包却一滴未湿,半块麦饼裹着野韭菜,焦香混着雨水气息,让我想起幼时在小娘院里偷烤红薯的时光。
我慌忙将人拽进内室,梅姨冻得发青的手指在袖口上留下深色的水痕。
这位是小娘远房表姐,自丈夫病逝后便与独子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比我还要艰难三分。
妆奁暗格里的碎银攒了整整半年,我用素帕仔细包好塞进她手中。
梅姨枯瘦的手指突然颤抖起来,铜钱在她掌心叮当作响。
总让你...她的话被哽咽截断,眼角皱纹里蓄着泪光。
该我谢您教我绣呢我执起绣针,学着她平日的样子捻线起针,银针在素绢上方悬了许久,到底没敢落下,
梅姨绣绷上的金丝牡丹开得正好,金线在绸缎上蜿蜒出富贵的模样,而我绣的半朵玉兰歪歪扭扭,针脚像被风吹散的藤蔓。
等我学成了。我故意让声音轻快起来,还要劳烦您帮我拿出去置换呢。
梅姨闻言抬头,我们相视一笑,都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她需要钱给儿子读书,我需要钱摆脱这座吃人的宅院。
眼下,这一针一线,便是我们唯一的指望。
5
又是一年,嫡姐的婚期终于定了下来。
我的绣绷上已能留住流云的姿态,银针穿梭间,素绢上渐渐浮现出追月的孤鸿。
昨夜挑灯完成的并蒂莲鸳鸯枕,金线勾勒的波纹在晨光下粼粼浮动,身边的丫鬟都抚掌惊叹,
这滚针的功夫,怕是连京绣坊的老师傅都要叹一声好。
捧着锦盒穿过垂花门时,正见嫡姐倚在朱漆廊柱旁逗弄那只红嘴绿鹦哥。
茜色裙裾逶迤在青砖上,像一脉胭脂色的溪流。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喂食的动作轻轻晃动,映得指尖那枚定亲的羊脂玉戒愈发温润。
姐姐。我轻唤一声,将覆着软绸的锦盒捧过头顶。
嫡姐转首时,鬓边的累丝金凤钗流苏簌簌作响。
许是婚期将近的缘故,她眼角眉梢都浸着蜜色光华,连鹦鹉啄乱了她鬓发都不曾恼。
她掀开盒盖的瞬间,并蒂莲上的露珠竟随光线变换着明暗。
嫡姐看着我,牵起我的手出声轻柔,腕间翡翠镯子撞出细碎清音。傻丫头,难为你有这份心,但是小心别熬坏了眼睛。
她掌心带着暖炉的温度,将我冻得发红的指尖裹住,走,跟我一起去看看明瑞。
廊下积雪还未扫净,她茜色斗篷掠过青石阶,惊起几串麻雀,扑棱棱飞向挂满红灯笼的树梢。
明瑞现在已经五岁,被嫡母宠得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还未跨进垂花门,就听见东厢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推门而入,只见紫檀木桌上狼藉一片,明瑞骑在雕花罗汉榻上,手里攥着根竹枝当马鞭,将丫鬟端来的银耳羹打翻在地。
他瞥见嫡姐,立刻丢开竹枝蹦下来,锦缎袄子沾着羹渍,像朵歪歪扭扭的梅花,
姐姐!快帮我教训这个笨手笨脚的!
嫡姐蹲下身替他擦去嘴角的甜汤,珍珠耳坠轻轻摇晃,又胡闹了
声音里却满是纵容。
我站在门槛边,看着明瑞将脸埋进她绣着金线的披风,
一副姐弟和睦的画面。
我突然想起自己五岁那年,也曾这样埋进小娘的衣裙,却被嫡母身边的丫鬟嬷嬷一把扯开。
窗外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落在我单薄的襦裙上,转眼就化了。
明瑞抬眼看我,那双与小娘七分相似的杏眼里,却凝着不属于孩童的冷漠疏离。
他歪了歪头,发间缀着的明珠随着动作轻轻一晃,在额前投下细碎的阴影。
弟弟的声音清脆如碎玉,叫了声,四姐姐。
我望着他们亲昵的模样,忽然觉得这满室炭火都暖不起来。
我和嫡姐的关系也总像这样,怎么都升温不起来。
6
谷雨过后的第三日,嫡姐终于穿着绣满百子千孙的嫁衣出了阁。
那日的喜轿从垂花门一直排到朱雀大街尽头,檀木箱笼上嵌着的螺钿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整整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压得轿杠吱呀作响,沉甸甸的声响惊得檐角铜铃乱颤。我躲在门后,看见嫡姐凤冠上垂落的东珠串帘随风轻晃,盖头下点翠头面的幽蓝冷光若隐若现。
新娘子脚不沾尘,一世顺遂无忧——
媒婆的尖嗓子刺破喧天的锣鼓,我攥着角门冰凉的铜环,看那顶描金绣凤的花轿转过街角。
脑海闪过少男少女的明媚的身影,
赵家的掌上明珠去奔赴自己的幸福去了。
但是我也万万没想到,命运竟会如此荒诞。
只是过了四年时间,尚书府门前再次张灯结彩,只是这次凤冠霞帔披在了我身上。
当红盖头落下的刹那,
记忆突然闪回嫡姐出嫁那日,同样的唱词,同样的红绸,同样的夫君。
只是那样闪耀夺目的赵明珠已经不在了。
轿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恍惚间我竟分不清,这是命运的恩赐,还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陷阱。
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一阵微风携着夜色涌入,我的心猛地一颤,
他缓缓走近,脚步不疾不徐,
我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裙摆上那繁复精美的刺绣上,
终于,他伸出手,轻轻捏住了红盖头的一角。
随着红盖头被缓缓揭开,我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他深邃的眼眸,犹如夜空中最神秘的寒星,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比起几年前,昔日的少年气已经荡然无存了,举手投足间更添了几分威严肃穆。
也是,
眼前的少年已经从世子承袭爵位,成为京城里的新贵了,
看见我的脸,林之衡有些发愣,恍惚间竟退后半步,玄色蟒纹锦袍扫过满地的红枣桂圆,带起细碎声响。
烛光掠过我精心描绘的远山眉,鬓边珍珠步摇随着笑意轻颤,倒真像极了当年站在喜堂之上的明媚幸福的赵明珠。
我垂首掩住眼底的暗芒,唇角却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
我本就四分像嫡姐,再加上刻意练习的三分,足以让这侯府新贵跌进回忆的深渊。
夫人。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醇厚,在这静谧的房间里仿若有回音,我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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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这婚事里藏着各种算计,但与其被送去给他人做妾,困在深宅后院成为见不得光的玩物,
我宁愿再做回嫡姐的影子,
我主动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嫁衣上金线绣的并蒂莲擦过他玄色蟒袍,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侯爷可知,我与姐姐一样,一直爱慕着你。
尾音还在齿间流转,我便踮脚吻上他喉结,带着呼吸混着酒气喷洒在他滚烫的皮肤上。
定远侯的瞳孔骤然收缩,看着眼前与亡妻七分相似的面容,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我知嫡姐明媚张扬,不同于我这庶女骨子里的谨小慎微。
但此刻我偏要学她三分肆意,
夜风突然掀翻窗棂,吹得满地喜字簌簌作响。
哪怕只能做姐姐的影子……我仰头望他,杏眼里蒙着层水光,
只要能留在侯爷身边......话没说完,便被他骤然收紧的拥抱吞没。
蟒纹锦袍与金线嫁衣纠缠在一起,烛火在摇晃间将两个交叠的影子,投映在绘着鸳鸯戏水的屏风上,渐渐模糊了边界。
7
晨光微熹时,我便被丫鬟唤醒。铜镜里映着一张脂粉未施的脸,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影,
婆母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一身赭色万字纹褙子衬得面色肃穆,她面前的红木案几上摆着嫡姐生前用过的珐琅茶盏,盏底还残留着未洗净的茶渍。
母亲,请喝茶我跪在冰凉的青砖上,双手捧着茶盏高举过头。
茶是滚烫的,热气氤氲,烫得指尖发红。
婆母却不接。
她垂眼扫过我素净的衣裙,忽然冷笑一声,几年功夫,尚书府竟穷酸至此连件像样的嫁妆都置办不起
指尖敲了敲案几,当年明珠进门,光是茶具就带了十二套。
我盯着地上映出的影子,看见她脚边搁着一个敞开的樟木箱——里头整齐码着嫡姐的嫁妆单子,墨迹如新。
母亲教训的是。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茶盏在掌心微微发颤,儿媳......确实不如姐姐体面。
体面她忽然倾身,染着蔻丹的指甲掐住我的下巴,你不过空有这张脸罢了。力道大得几乎要掐出血来,之衡糊涂,我可不糊涂。
茶盏终于被接过,却连盖子都没掀,直接搁在了案几边缘。
滚烫的茶水溅出来,在我手背上烫出一片红痕。
既然尚书府不给你体面。她慢条斯理地转着佛珠,往后晨昏定省,就跪足一个时辰吧。
乌木珠子擦过鎏金香炉,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也好让你记住,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我伏身叩首时,正巧看到那摊泼洒的茶水在地上映出的影子,那原是嫡姐陪嫁的双镯之一,此刻却孤零零套在她皮肉松垮的手腕上,另一只不知被熔了还是赏了人,
就像嫡姐在这府里的痕迹,正被一点点抹去。
母亲。
一道清冷嗓音突然从屏风后传来。
林之衡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月白锦袍的下摆沾着晨露,显然是一下朝就赶了过来。
他手里把玩着一柄乌木折扇,扇骨开合间发出咔嗒轻响。
清清初来乍到,这些规矩慢慢教也不迟。
他踱步到我身前,遮住了婆母的视线,
他却不急不缓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盒盖掀开,里头竟是一对碧玉镯子,水头极好,比婆母腕上那只要通透许多。
昨儿在库房找到的,想着清清戴着正合适。他将镯子套进我手腕,冰凉的玉质贴着发红的皮肤,竟有几分镇痛的效果。
母亲觉得呢
婆母的嘴角抽了抽,佛珠突然在案几上重重一磕,惊得丫鬟们齐齐瑟缩。
我听闻你们尚书府的庶女...,向来只学些描花绣朵的闲工夫。这管家理事的真章...
三圈佛珠碾过檀木案面,像在丈量我卑微的斤两。
你且跟在我身后多学几年吧。
婆母说得是。我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到青砖,碧玉镯滑落腕间,撞出清越声响。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这管家之权……她是不会让出来了。
余光瞥见林之衡的云纹靴尖微不可察地转了方向——他到底没再出声。
我嫁过来原也就没有这些念想,毕竟我和嫡姐,本就有云泥之差。
8
归宁之日,
铜镜里映出一张精心妆点的脸。
林之衡执起螺子黛,指尖托着我的下巴,在眉骨处细细描画。
他呼吸间带着淡淡的沉水香,与记忆中嫡姐房里的熏香如出一辙。
别动。他低笑,笔尖轻轻扫过眉尾,画歪了可要重来。
我仰着脸望他,杏眼里盛着恰到好处的柔情。
阳光透过茜纱窗,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恍惚间竟有种寻常夫妻的错觉。
多年前落在水里的庶女,如今正被昔日的姐夫揽在怀中画眉。
执念成真,本该欢喜的。
好了。
眉笔搁在妆奁上,嗒的一声轻响。他指腹残留的黛色不经意蹭过我眼角,像一滴未落的泪。
我刚要起身,铜环叩门声突兀响起。
丫鬟捧着朱漆托盘低头进来,白瓷碗里药汁泛着青黑,苦涩气味瞬间侵占了满室馨香。
我指尖一颤,这味道太熟悉了,是避子汤。
喜悦如潮水般退去,凉意顺着脊梁爬上来,
夜里的春宵帐暖、浓情蜜意像成了笑话。
夫人。林之衡上前抱住了我,声音里裹着三分温柔七分沙哑,
你姐姐就是你这般大的时候怀了身子……我不想再失去你了,等你再大些,我们会有孩子的。
多深情啊。
若不是有嫡姐的前车之鉴,倒是真的被骗了过去。
好,清儿听夫君的。我靠在他胸前无声地勾起嘴角,将头埋进他胸前,
眼里竟有泪流出,也不知这泪是为了此刻屈辱的自己,还是为了曾经同样被骗的嫡姐。
回门之时,我能不能把毅哥儿带上,我那嫡母很是想念……话音未落,便感觉他揽着我的手臂僵了僵。
嫡姐因为难产而死,她的孩子就被养在婆母这里,赵家一年都见不上几回。
窗外忽地刮过一阵穿堂风,他借着起身关窗的动作松开了我,他的声音也像淬了冰,毅哥儿养在母亲那,她老人家怕是不肯。
他转身时腰间玉佩撞在案几上,那是我嫡姐的嫁妆。
我盯着玉佩上熟悉的如意结,听见他继续道,今天就算了。还是你回门的事要紧。
9
我抬眼看着嫡母,自嫡姐去后,眼前的女人已憔悴得几乎脱了形。
曾经梳得一丝不苟的圆髻如今松散地挽着,露出几缕刺目的白发。
毅哥儿这边请母亲放心,我会好好照看的。我轻轻抚平袖口的褶皱,指尖在暗纹上流连,只是母亲莫要忘了,您答应我的事......
嫡母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像是从枯井里传出来的,四丫头,倒真没看出来。
她端起茶盏时,腕间的金镯滑落,在桌面上磕出一声轻响,你倒真舍得对你父亲下手......
窗外一阵风过,将案几上的烛火吹得摇曳不定。我望着那跳动的火光,仿佛又看见那碗黑漆漆的汤药在眼前晃动。
母亲灌我绝子汤时,可曾手软我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说着将茶盏轻轻一推,青瓷底与案几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嫡母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开浮沫。
她小指上的金护甲在烛光下闪着冷光,姿态优雅得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放心,我既答应你的便绝不反悔。
她啜了一口茶,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你父亲往后除了明瑞之外,再也不会有任何的孩子了。
她忽然抬眼瞥了我一眼,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又似有几分得意,让我想起她几个月前,看我喝下绝子汤时的神情。
你也别怨我拆散你和你那远房表哥。她将茶盏放回案几,瓷器相碰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你知道的,他离了你,才有前途。
我浑身一震,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
那日,我跪在青石地上,倔强地说不嫁定远侯的时候,嫡母忽然轻笑出声。
她鎏金护甲冰凉地挑起我鬓边碎发,在我脸颊上划出一道细微的红痕。你那表哥张珩的文章写得再好...
她顿了顿,护甲上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若没了手,还怎么写呢
母亲这是何意我猛地抬头,声音发颤得厉害,却仍强撑着迎上她似笑非笑的目光。
她指尖掠过案几上的红帖,定远侯府的烫金喜字在阳光下刺得我眼眶生疼。
嫡母斜倚在美人榻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护甲。榻上铺着的狐裘皮毛油光水滑,衬得她指尖那抹鎏金愈发刺目。不过是提醒你。
她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有些翅膀没长硬的鸟儿,乱飞会折翼的。
我死死攥着裙角,丝绸料子在我掌心皱成一团。
张珩,是梅姨的儿子啊。
小娘和梅姨根本不是什么远房亲戚,而是当年在醉仙阁的胭脂堆里,互相舔舐伤口的可怜人。
我还记得小娘说起往事时,眼里闪烁的泪光,她们一个被卖进尚书府为妾,一个侥幸赎身后靠绣活度日。
这些年,我偷偷变卖首饰,把月例银子攒起来,就盼着张珩能高中。
每次梅姨来府里送绣品,我都要躲在屏风后,听她说张珩又得了先生夸奖。
那些细碎的希望,是我在这深宅大院里唯一的慰藉。
可现在,嫡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这一切都碾碎了。
她早就知道,早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因为我在这几个庶女里,长得最像已故的嫡姐,又最容易被拿捏。所以我注定飞不出这高门宅院,只能做她手中的提线木偶。
雨声渐急,我望着铜镜里与嫡姐相似的面容,忽然明白了什么。
镜中人眼角泛红,却缓缓勾起一个与嫡母如出一辙的微笑。
罢了,往事都随风而去了,
我本就身不由己。
10
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侯府的日子倒比尚书府里要自由,
我邀梅姨上门再也不用避着旁人,只消说一句请绣娘来裁新衣,便能光明正大地将人迎进内院。
经过这几年的经营,我和梅姨在外合开了个清风绣阁,我们招揽了十几个心灵手巧的绣女,专研苏绣与蜀绣的新式样。
如今在京城贵妇圈里已是小有名气,那些夫人小姐们来定制绣品时,总会不经意漏出几句闺阁秘闻。
这日梅姨来得比往常早,带了一匣子新制的绣样。
她鬓角已见霜色,但眉眼间的精气神比从前好了许多。
待丫鬟们退下,她忽然压低声音清丫头,你果然猜对了。
她粗糙的指尖在茶案上画了个西字,侯爷果真在外面养了人,就安置在城西的柳枝巷。
我手中的绣绷微微一颤,针尖刺破指尖,洇出一粒殷红的血珠。
你是怎么发现端倪的梅姨取出手帕替我包扎,眼里满是心疼。
我望着窗外的海棠树,那是嫡姐最喜欢的。嫡姐的大丫鬟都被发配去了庄子上。指尖传来隐隐的痛,我想打听点嫡姐生前的事,府里的老人却都三缄其口。
说着捏碎了一块杏仁酥,碎屑簌簌落在新裁的云锦上,那本是预备给毅哥儿做周岁衣裳的料子。
偏巧每月初七、十七、二十七,侯爷总要宿在外头。我捻起一粒杏仁碎屑,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梅姨沉默良久,茶汤渐渐凉了,在水面凝出一层薄薄的膜。那如今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我喃喃重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绸缎上的缠枝纹,那些金线突然变得硌人,每一道纹路都像是嫡姐临终时抓在我腕上的指痕。
清丫头...梅姨欲言又止,粗糙的手覆上我的手背。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掌心,在绸缎上留下几道狰狞的褶皱。
梅姨,我突然轻笑出声,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你说,若是让侯爷也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指尖抚过绸缎上精致的纹样,那里本该给毅哥儿裁新衣的,会不会比死还难受
11
嫡姐的院子还空着,朱漆大门上的铜锁已经生了层薄薄的绿锈。
正房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
妆台上的铜镜蒙了厚厚一层灰,映出我模糊的身影,恍惚间竟像是看到了嫡姐坐在镜前梳妆的背影。
床榻上的锦被还保持着掀开一角的模样,仿佛主人只是临时起身,随时都会回来。
最刺眼的是墙角那架绣了一半的婴孩肚兜,绣绷上落满灰尘,金线已经氧化发黑。
我颤抖着手指拂过那些细密的针脚——那是嫡姐给孩子准备的,她至死都没能完成这件绣品。
梳妆匣里,那盒胭脂已经干裂成块,却还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
一滴泪砸在梳妆台上,溅起细小的尘埃。窗外忽然刮过一阵穿堂风,吹得窗纸哗啦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往后,我时常来嫡姐的院子里坐坐,
就好像她一直都还在我身边。
嫡姐惯用的人,我费尽心思,终于找回了几个,
大丫鬟清露最是可怜,嫡姐死后被配给了侯府的刘管事。
那是个满脸横肉的粗鄙之人,仗着是婆母的远亲,在府里作威作福。
那日春雨绵绵,我在杂役房后的窄巷里寻到她时,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那个梳着双髻、伶牙俐齿的丫头。
才四年光景,她鬓角已生了白发,右颊一道寸长的疤,在晦暗的天光下泛着青紫。见了我,她手里的木盆咣当落地,洗衣水溅湿了早已磨破的绣鞋。
四小姐.......她声音抖得不成调,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我急忙上前扶住,却摸到她衣袖下嶙峋的腕骨,
我将她揽入怀中,闻到她发间劣质皂角的味道。要是姐姐还在我指尖轻抚她脸上的伤疤,你断不会过得这么辛苦,嫁给这样的人。
她在我怀里抖得像片落叶,突然抓住我的衣袖,四小姐,不,夫人,能救救我吗她粗糙的掌心满是茧子,硌得我生疼,
昨儿他又......话未说完便哽咽着掀开衣领,露出肩头狰狞的烫伤。
我攥紧了帕子。那刘管事确实动不得,但让清露换个差事倒不难。
第二日,我便以我的房里缺个懂针线的丫鬟为由,将人要了过来。
婆母虽皱眉,到底没说什么。
12
我在婆母那请安时,也时常能碰见毅哥儿。
那孩子奶呼呼的,穿着锦缎小袄,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金锁,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侯爷。
今日他来请安时,我特意多瞧了几眼。
那斜飞的剑眉,狭长的凤眼,甚至连抿嘴时嘴角下垂的弧度,都与侯爷如出一辙,竟没有一分一毫像嫡姐。
毅哥儿,来。婆母招手让他过去,他迈着小短腿走过去时,腰间玉佩发出清脆的声响。
孩子仰起脸冲婆母笑时,我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嫡姐拼死生下的骨肉,如今连一个笑容都不像她。
我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帕角绣着的茉莉花已经被我揉得变了形。
婆母却笑得开怀,将孩子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叫着。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投下的影子交融在一起,那么和谐,那么刺眼。
夫人也抱抱毅哥儿婆母突然把孩子往我这边推了推。
毅哥儿怯生生地看着我,那双与侯爷一模一样的眼睛里,满是陌生与戒备。
我勉强笑了笑,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却在半空中僵住了。
对着这样一张脸,我实在是亲近不起来。
定远侯府的日子,比在尚书府时要有趣,
我仗着这张和嫡姐相似的脸,
夫君...我故意拖长了尾音,指尖划过他胸膛时,满意地看到他眼底燃起的欲火。定远侯呼吸渐重,将我压进锦被时,恍惚间我似乎看到帐顶绣着的并蒂莲在晃动,就像那年嫡姐大婚时,喜轿上摇晃的流苏。
云雨过后,他沉沉睡去。
我却在三更时分突然惊醒,冷汗浸透了寝衣。
月光透过纱帐,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这张俊朗的面容此刻安详如婴孩,仿佛从未做过那些腌臜事。
娇妻幼子在侧,定远侯好像什么都没失去。
我突然有些恨自己,恨占了着她的位置的自己,
姐姐,你再等等,我会赎罪的。
13
一年后,京城的茶楼酒肆里突然流传起一桩骇人听闻的秘辛。
城南胭脂铺内,几个妇人正借着挑选口脂的由头凑在一处,压低了声音道,昨儿个王稳婆喝得烂醉如泥,拉着人就哭诉,说那几年前定远侯府的先夫人赵氏明珠难产而亡,竟是大有蹊跷!
话音未落,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最年轻的妇人手中瓷盒当啷落在柜台上,难怪...难怪侯府前几年突然发卖了一批下人。她声音发颤,我娘家人说,那些被发卖的都是先夫人院里的...
何止呢!另一个妇人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表姐在侯府浆洗房当差,说先夫人临终前,死不瞑目呢!
那凶手呢一直沉默的锦衣妇人突然开口,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在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何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害侯府的诰命夫人
李夫人的银挑子突然在胭脂盘里划出一道深痕,听说...她声音压得极低。先夫人临终前,用血在床幔上写了个柳字...
柳这天下姓柳的人可是太多了。
……
内宅外谣言甚嚣尘上,内宅里自然也不得安宁。
赵明珠住过的院子,在半夜莫名的亮起了灯,偶有路过的丫鬟们都说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一日,新来的小丫头春桃壮着胆子扒着门缝往里瞧。回来后整个人抖如筛糠,说看见窗纸上映出个披头散发的人影,正对着铜镜梳妆。那梳头的动作,一下一下,缓慢得令人毛骨悚然。最可怕的是,铜镜里分明映着一张惨白的脸,可镜前却空无一人...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三日就添了更多骇人细节。有人说看见先夫人生前最爱的海棠花突然在夜里绽放,有人说听见婴儿的啼哭声从井底传来。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在月夜看见个白衣女子抱着襁褓,在回廊下徘徊...
侯府上下人心惶惶,连带着京城里的传言也越发绘声绘色。
外头的说书人已经将此事编成了全套《冤魂记》,每日座无虚席。东街的童谣也变了词,赵家女儿冤魂哭,夜半梳头对镜坐,要取仇人性命赎...
这日清晨,林之衡突然踏进我的院子。他眉头紧锁,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腰间玉带上的金线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清清。他声音低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你可听到府里传的那些...谣言
我正对镜梳妆,闻言手上一顿,象牙梳卡在了发间。
铜镜里映出我瞬间苍白的脸色,与身后他凝重的面容。侯爷是说...
我转过身,故意让一缕青丝垂落额前,现在的模样也像极了嫡姐,西跨院闹鬼的事
窗外突然刮过一阵风,吹得案上的《金刚经》哗啦作响。林之衡的目光落在经书上,又移向我院角新供的观音像,神色稍霁。这些无稽之谈,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伸手替我拢了拢衣襟,指尖却不自觉地发颤,
我顺势握住他的手,触到一片冰凉。侯爷的手怎么这样冷
他匆忙抽回手,转身望向窗外。晨光中,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疲惫。我已经命人封了西跨院...,你这段时间还是少去吧。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冷笑。不太平这才刚刚开始呢。
婆母派人来捉我的时候,我正站在嫡姐灵位前上香。
三炷清香刚插进炉中,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啪地爆了个灯花,火苗蹿起老高,映得牌位上赵明珠三个描金大字闪闪发亮。那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疼,恍惚间竟像是嫡姐在对我笑。
把这贱人给我拿下!
婆母尖利的声音在祠堂外炸响。我缓缓转身,看见她带着十几个婆子闯进来,鎏金护甲在烛光下泛着森冷的光。她今日穿了件赭色褙子,衬得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愈发阴沉。
从你进门开始,就处处不顺!她枯瘦的手指直戳到我鼻尖,护甲上的珍珠流苏剧烈晃动,西跨院闹鬼,满城风言风语,是不是你在捣鬼
我低头轻笑,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在供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供盘里新供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是嫡姐生前最爱的点心。
母亲...我慢慢抬眼看她,故意让烛光映出我这张与嫡姐几分相似的脸,您这是...做贼心虚吗
祠堂里瞬间死寂。婆母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她身后的婆子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长明灯的火苗突然剧烈摇晃,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她的佝偻如鬼魅,我的身影与嫡姐的牌位重叠在一起。
你!婆母的胸口剧烈起伏,突然抓起供桌上的茶盏朝我砸来。
我侧身避开,青瓷盏砸在墙上,碎片四溅。有一片擦过我的脸颊,温热的血顺着下巴滴在嫡姐的灵位前。
我缓步上前,绣鞋踩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方才不过是同您开个玩笑罢了。
伸手扶住浑身发抖的婆母,我凑近她耳边轻声道,这谣言捕风捉影的,您说是不是
祠堂里的烛火突然无风自动,将我们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纠缠成一团模糊的黑影。婆母枯瘦的手腕在我掌心里颤抖,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急促的脉搏。
只是...我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丫鬟们,若真有人做了亏心事,这会儿怕是要寝食难安了吧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西跨院的方向,那里正传来隐约的更鼓声。
婆母猛地甩开我的手,鎏金护甲在我手背上划出三道血痕。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供桌上的果盘。苹果滚落一地,在青砖地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你这个贱妇,竟然污蔑我她声音嘶哑,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供桌边缘,指节泛白。
污蔑我突然上前一步,死死扣住她青筋暴起的手腕。她腕上那只沉甸甸的镯子硌得我掌心发疼,
母亲身上穿着的云锦。我拽了拽她华贵的衣襟,戴着的翡翠。手指抚过她发间那支累丝金凤簪,就连侯府上下所用的每一分银钱——
我突然用力一扯,她头上的发簪应声而落,花白的头发顿时散乱下来,哪一处不是我嫡姐的嫁妆
14
之衡!她突然朝祠堂外尖声喊道,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看看你娶的好媳妇!
厚重的门帘被猛地掀开,林之衡阴沉着脸大步走进来,身边的仆妇尽数退了出去,
他今日穿着墨蓝色锦缎常服,腰间玉佩随着急促的步伐叮当作响。
母亲息怒。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死死盯着我,他的脸色比祠堂里的白幡还要难看。
你还护着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鎏金护甲在上面刮出几道丝线,
那年,在元宵灯会上你是不是故意的定远侯看着我定远侯死死盯着我,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是我故意的,好让你看见我的样子,让你同我爹提亲。我坦然的看着他,指尖抚过供桌上嫡姐的牌位,沾了一层薄灰,侯爷,我原也是想着同你好好的过日子...同你一起,把我嫡姐的孩子好好养大。
但是,你告诉我,这府里金尊玉贵养着的哥儿,当真是我嫡姐的血脉吗
祠堂里的烛火瞬间变成诡异的绿色。
那夜产婆换走的死胎,如今埋在何处我步步紧逼,那贱人生的野种,凭什么占着我嫡姐孩儿的名分
果然是你!婆母突然尖叫出声,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供桌边缘,你竟然都知道了!之衡!这个女人留不得了!
林之衡盯着我,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早已看不见往日的柔情蜜意,长明灯的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却照不进那幽深的瞳孔。
她在哪城西的柳枝巷里的柳氏已经消失了两天。
我看着他发笑,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花。你说那贱人吗告诉你的话,我还有命活下去吗
祠堂角落的樟木箱子突然传来几声闷响,像是有人在里面挣扎。林之衡猛地转头,大步上前,鎏金官靴踩在青砖地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声。
砰——
沉重的箱盖被猛地掀开,腐朽的木屑混着灰尘在空气中炸开。蜷缩在箱底的柳霜霜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剧烈颤抖,她身上那件桃红色杭绸褙子已经皱得不成样子——那还是上月林之衡特意从江南给她捎来的。
呜呜呜!
见到林之衡,她立刻疯狂扭动起来。被麻绳勒住的手腕已经磨出血痕,染红了绳结。我特意没堵她的耳朵,就是要让她听清方才那番对话。此刻她精心描画的柳叶眉被泪水晕开,在惨白的脸上划出两道狰狞的黑痕,像极了戏台上的丑角。
林之衡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发颤。我瞧见他官服袖口沾了箱底的灰,那上好的云锦料子怕是废了。
霜儿...他声音哑得不成调,伸手去扯她嘴里的臭袜子,那是从马厩里找来的,还沾着草料和污泥。
柳霜霜一得自由就剧烈干呕起来,精心保养的指甲在箱底抓出几道白痕。
侯爷救我!她嗓子哑得厉害,却还不忘用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含情脉脉地望他,这个疯妇...啊!
我抬脚踩住她试图爬出箱子的手,绣鞋碾着她染了蔻丹的指甲。
林之衡猛地抬头,烛火在他眼中炸开一团猩红的火光。那双惯常含情的桃花眼此刻爬满血丝,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我是不懂,我嫡姐同你自幼相识,两小无猜,你为什么为了这个丫鬟出身的贱妇...给我嫡姐下毒,害她一尸两命
清清,事已至此,说以前的事已经没有意义了,往后只要你想,我侯府的主母会永远是你。
林之衡艰难的看向我,似乎下定决心做了选择,我可以把这个贱婢送走,你若不喜欢毅哥儿,我们以后可以再生一个,我们的孩子才是名正言顺的世子。
侯爷,你在说什么柳霜霜似是不敢相信,跪着扯住林之衡的衣摆,你明明说,娶不了我,但是绝不会亏待我们的毅哥儿,现下怎么——
林之衡一脚踢开她,贱婢!你害死明珠还敢破坏我和夫人感情
他转向我,竟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清清,我已经失去了明珠,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我看着他演戏,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终归是死了。
婆母猛地拽下腰间鱼袋砸过去,腕间佛珠哗啦啦散落一地,
孽障,这毒妇是在为她姐姐报仇,把我们侯府搅得天翻地覆,你们是没有结果的,你快一剑了结了她。
我轻轻笑了笑,看向定远侯充满血丝的眸子,侯爷,若我一意孤行,一定要去圣人面前检举你宠妾灭妻,偷换嫡子呢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左手按在了剑柄上。清清,你别逼我。
显然已经做了选择。
15
我没有再回答,只是将缠着孝布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林之衡松开握剑的手,剑鞘上的夔龙纹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就像他此刻骤然明亮的眼睛,清清,可是改变了心意
臣女赵清清——我的声音在空荡的灵堂里激起回音,惊飞了檐下避雨的乌鸦,恳请长公主殿下,为我嫡姐赵明珠洗刷冤屈!
抬起头的瞬间,一滴血泪砸在青砖上,臣女告定远侯府宠妾灭妻,偷换嫡子!
满室死寂。连雨打窗棂的声音都停了。
哪来的长公主你怕是死到临头,得了失心疯!婆母厉声尖叫,枯瘦如鹰爪的手猛地抓向林之衡腰间的剑柄。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祠堂的雕花木门突然被一阵罡风轰然吹开。十二对鎏金宫灯鱼贯而入,将灵堂照得亮如白昼。
为首的掌灯宫女手腕一翻,灯光映照出门外那道身着明黄凤袍的身影——长公主殿下正执着一柄象牙骨泥金团扇,似笑非笑地倚在沉香木步辇上。
老夫人这是要当着本宫的面杀人灭口长公主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让婆母浑身一颤,
巧了,本宫最爱看的就是狗急跳墙的戏码。她漫不经心地用扇尖点了点身后,刑部的人就在外头候着,要不要请他们进来喝杯茶
林之衡突然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长公主缓步走到嫡姐灵前,素手轻抚过裂开的牌位。
她腕间九鸾衔珠金镯叮咚作响,惊醒了供桌上将熄未熄的长明灯。灯火忽地一跳,照亮了她眼底冰冷的笑意,赵明珠啊赵明珠,你在地下睁眼看看,本宫这就替你讨个公道。
我向长公主呈上这一年来我搜集到的证据,素手微颤间,一卷染血的锦帛从袖中滑落,在青石砖上缓缓展开。
那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侯府残害嫡姐的证据,从药房掌柜画押的鸠毒购买凭证,到稳婆招认的换子供词,嫡姐贴身丫鬟的供词……
若是没有十成的把握...我缓缓抬头,看向长公主,臣女怎敢惊动凤驾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个药包,轻轻抖开,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一小撮药渣,这是嫡姐临死前最后一碗安胎药的残渣,太医院三位院判都已验过...
再加上刚才的那一出好戏,足以让定远侯府坐实了罪名,难以翻身。
嫡姐曾是长公主在上书房的伴读,情谊深厚,我冒死用嫡姐留下的玉佩求见,长公主还念着旧日的情谊,帮了我一把。
原来你口口声声说爱慕我,都是假的吗寒光一闪,林之衡的剑锋已至眼前。
我猛地侧身,用手去挡,手臂上留下血痕,他眼底猩红,杀意凛然,再不复往日柔情。
侯爷终于不装了吗我踉跄后退,指尖攥紧袖中暗藏的短刃,唇角却勾起一抹讥诮的笑。
装他怒极反笑,剑尖直指我心口,我待你如珠如宝,你却处心积虑要置我于死地!
嗖!一支乌金箭破空而来,精准击在他持剑的手腕上!
呃啊!他闷哼一声,长剑铛啷坠地。几乎同时,十二名玄甲侍卫如鬼魅般从梁上、屏后闪现,寒光凛冽的刀锋瞬间架满他周身要穴。
我看着林之衡狼狈的模样,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意。一年的朝夕相处,那些虚情假意里,究竟掺杂了多少真心,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医女跪坐在我身侧,纤细的手指灵巧地翻动,雪白的绢纱一层层缠上我的伤口。
随后,我跟着长公主的凤驾缓缓出了侯府,朱漆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的刹那,我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四四方方的侯府。
定远侯簪缨世胄,老夫人金册加身...长公主的护甲轻叩步辇,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些罪名确实动不了侯府根基。她忽然掀开帘幔,让我看清侯府门楣上那方忠孝传家的御赐匾额,但本宫既然出手,自然要让他们身败名裂。
长公主的团扇轻掩朱唇,你猜,明日早朝会有多少御史连夜写奏本她示意我看向巷口,那里早已候着七八个捧着笏板的青袍言官,定远侯府这棵百年老树,根须早就烂透了。
这时,一位身着藕荷色宫装的侍女款步而来,手中托着的描金漆盘上静静躺着一纸文书。我呼吸一滞,是我所求的和离书。
拿着吧,你也自由了。长公主用团扇轻点,你要当心,侯府虽败,但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重重跪伏在地,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臣女叩谢殿下大恩。我的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此生此世,永志不忘。
我带着清露回到尚书府时,府门前已经挂满了白灯笼。
踏入闺阁的刹那,我像是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梦里总见嫡姐倚在海棠树下,月白衫子被血染得斑驳,却还笑着为我簪花。
爹爹得知嫡姐惨死的真相时,手中的青玉镇纸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备轿!进宫!
嫡母的动作也比我想象中还快。她带着七十二个家仆围了定远侯府。
这一箱,是明珠的嫁妆。嫡母一脚踹翻紫檀木箱,十二扇缂丝屏风哗啦散了一地。她身后八个账房先生同时展开嫁妆单子,每念一件就有人砸一件侯府的物件抵数。
错金博山炉——
砰!嫡母亲手砸碎了侯府祠堂的鎏金香炉。
……
最绝的是嫡母带来的那口棺材——正是嫡姐停灵用的楠木棺。
她让人将侯府库房里的金银器皿尽数倒进棺中,既贪我儿的嫁妆,便让她亲自来取!
棺木撞击地面的闷响里,我仿佛听见嫡姐在九泉之下轻笑。
柳霜霜在刑部大牢的第二天就全招了。
从如何调换嫡姐的安胎药,到怎样买通稳婆调换死胎,连带着这些年帮侯爷做过的脏事,都倒豆子似的吐了个干净。
刑部尚书捧着供词进宫时,圣上正在用午膳。听说那盏碧螺春还没喝完,朱笔就已经划过了革爵的诏书。
林之衡断了祖宗百年的基业,成为京城里的笑柄。
没了嫡姐丰厚的嫁妆支撑,侯府那些陈年的亏空全数暴露出来,最后遣散了所有的仆人,如今那偌大的侯府,只剩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日日抱着个空首饰盒,对着空气喊贱妇害我儿至此。
我再次踏出闺阁小院时,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我随着嫡母一起去了闹市,这里已经围满了人,都等着看着这批犯人被行刑,
我踮起脚尖,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终于落在最前头那辆囚车上。柳霜霜被五花大绑跪在笼中,曾经精心保养的青丝如今蓬乱如草。
毒妇!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烂菜叶子便雨点般砸了过去。
罪人伏诛,冤屈得雪,可我的嫡姐,终究是化作了一缕青烟,再也回不来了。
16
嫡母在祠堂焚香的那日,特意唤我过去。
她想认我为嫡女,这样我和赵明瑞也算名副其实的亲姐弟了。
我望着族谱上那个被朱砂圈出的空缺,摇了摇头。
你可是恨我是那碗绝子汤吗
我摇了摇头,
嫡母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她的声音轻得像祠堂梁上悬着的经幡,你小娘难产...真的不是我做的。
我凝视着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你虽没有直接加害我小娘,可这院里最是看人下碟的奴仆......
窗外一阵风过,卷着片枯叶飘进祠堂。那叶子正落在我鞋尖上,叶脉的纹路像极了小娘临终前抓着床褥的手筋。
我望着嫡母腕间金丝缠绕的翡翠镯子,忽然笑了,您还记得我小娘最爱的那支素银簪吗那年上元节,您跟前的周嬷嬷硬说她是偷的,当众从她发间扯下来......
嫡母手中的佛珠突然啪地断线,檀木珠子滚到供桌底下。有一颗撞在嫡姐生前最爱的青瓷花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后来我才知道,那簪子是爹爹赏的。我抚摸着袖中暗袋里的旧物,就像您也不知道,那年小娘跪着绣完的百子帐,最后盖在了谁的床上。窗外的海棠树沙沙作响,仿佛在附和我的话。
您看,这院里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明刀明枪......而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奴才,揣度着主子的心思,把磋磨人当作讨好您的筹码。
祠堂突然静得可怕,连梁上悬着的铜铃都停了声响。嫡母的脸色比供桌上的白瓷瓶还要苍白,她张了张口,却只吐出半句,我不知......
但我也谢您。我忽然话锋一转,在这尚书府,终究给了我小娘一个栖息之所,当然我更恨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我执起朱笔,在族谱上赵清清三个字上重重划下一道横线。
赵明珠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我将朱笔放回笔架,发出清脆的声响,您也不必再有一个替代品了,我也不必做她的影子了。
我转身走向门外,阳光透过海棠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恍惚间,仿佛看见嫡姐站在树下,对我盈盈一笑。
在嫡母身边体面了一辈子的周嬷嬷,被几个粗使婆子架着拖出府门时,满头银丝散乱,绣着金线的褙子在地上拖出长长一道泥痕。
赵明瑞知道身世那日,我在廊下看着他摔碎了满屋瓷器。他赤红着眼睛冲到我面前,却在看清我手中那个褪色的虎头布偶时,突然跪地痛哭。
深秋的山上,枯草没膝。赵明瑞颤抖着点燃纸钱,火光照亮墓碑上歪斜的苏氏二字。我伸手拂去他肩头的纸灰,却摸到一手的湿凉。
三个月后,
世上少了一个庶女赵清清,
但新任榜眼张珩多了一位妹妹,张云舒。
马车驶过官道,路边的野花开得正盛。我掀开车帘,让风拂过面颊。
远处,一行白鹭掠过晴空。
张云舒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