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深沉,寒风如钩。
张连山在一片幽雾中缓缓睁眼。他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四周一片昏沉,脚下像踩在软泥上,每走一步,便陷入一寸,寒意从脚底直往心头钻。
风里混着水气,一阵一阵拂过耳边,像人低声说话,又像死水激荡时冒出的泡音。
他想说话,可嗓子却仿佛堵住了,一张口,只有一声含混的气音。他努力想抬脚,却发现双腿如灌了铅,一动不动。
就在他心中疑惧未定时,雾中忽然透出一道微光。
那光不是灯火,更像是月光穿过深林后的反射,一点点剥离黑暗,在雾中照出三道人影。
他眼神陡然一震。
是他女儿——张惠。
她还是二十多岁时的模样,穿着那身退役前的军装,头发扎得利落干净,眉眼含笑;她身边站着他那女婿,个子高高的,戴着眼镜,神情温和,手里提着一个旧式相机。两人就那样站着,望着他,像是在等他。
“惠惠?”张连山喃喃,声音从胸口往外推,艰难得像是从泥沼中刨出一块石头。
他抬腿,想走过去,可脚底却像被粘住了,任他咬牙用力,脚尖都挪不动半寸。
“回来……”他咬紧牙关,再迈一步,腿筋都绷紧了,却仍无法动弹。
那边的两人面带微笑,仿佛能看见他,又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喊声。他们神情平静,如同等待火车的一对旅客,眼神中没有惊慌,没有伤感,只有释然。
“别走!”他急了,扯着嗓子大喊,可发出的声音却像被什么吞掉,张嘴却无声。
恍惚之间,他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喊他:“姥爷——”
是他孙子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雾气翻涌,风声犹如老屋瓦下鬼语。
再一回头,前方已不再只有两人。
那孩子站在他们中间。
那孩子微微仰头望着他,眉眼和儿时一模一样,只是面色平静得有些过分。他站在父母之间,三人肩并肩,身后是一道灰白色的石门。
那门高约两丈,上刻玄纹,斑驳如龙鳞,其上有数个篆字,却因年久风蚀几乎无法辨认。门上贴有断裂的符纸,边角残烧,红绳松垮。两侧的石柱上布满手印和划痕,像是有人曾挣扎着想逃出,又被硬生生拉了回去。
石门轻轻地开了条缝,缝中透出一股冰冷的阴气。
孩子和他的父母,微笑着,一步步走进门内。
“不——别进去!”
张连山疯狂嘶喊,却根本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人没入门后,那扇石门缓缓闭合,仿佛天地之间的界限也随之被合上。
他想跑、想冲、想哭、想喊,可一切都做不了。
他仿佛看到顾云回头,轻声说了一句:
“你挡不住的……”
然而就在石门将闭的刹那,他分明看到那门缝之中,伸出一只枯黑的手臂——
手指细长如钩,皮肤裂缝如干尸,指尖缓缓探出,在顾云的肩膀上轻轻一点。
顾云的脸色瞬间变得僵硬,那笑容像是被人从脸皮里一把拉掉,只剩下一副空空荡荡的人皮。
然后石门“轰”的一声合上,再无声息。
那声音仿佛回音,在他耳中炸开——
“不要!!!”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喘息如牛,四肢僵硬,浑身冰凉。
周围一片漆黑,风中夹着泥腥和草屑的味道,远处是虫鸣与落水声。张连山胸膛剧烈起伏,额头冷汗直淌,眼前模糊了一瞬,这才看清——
他正躺在自己家房子里,身下压着的,是那头狼状邪祟的尸体。
他不由愣了片刻。
这才反应过来,那场与邪祟的打斗,将他和怪物一同从山道滚下山崖,竟阴差阳错地将他摔回了自家的院中。
香灰撒了一地,红线断落,门框斜斜歪着,破损的窗纸随风哆嗦,屋角垮了一角,像是被什么猛兽撞过。
他挣扎着坐起,手扶着狼祟的尸体往旁边挪了几步,背靠着断墙喘气。
“这把老骨头还真硬……”
他低头一看,狼祟胸口那一刀已透后背,刀刃斜插其中,尸身冰冷僵硬,眼珠已爆,黑血凝固成渣。
“死得不冤。”
他骂了一句,却并不觉得轻松。
他看着这遭受重大袭击的屋子,也只是苦笑,心想又得叫人重新修建这老屋了。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给我孙儿收拾一间房出来也好。”
他刚要起身调息,忽听院墙外传来脚步声。
这脚步不重,却极有节奏,不似村里人穿草鞋的踏地声,更像是皮靴踩在泥地上的干脆节奏——外地人,甚至是训练过的人。
张连山身子一紧,顺势躺回狼尸旁,扭身将半个身体隐入阴影中,刀仍藏在掌下,不敢松懈一分。
就在他刚伏低身子时,耳边忽然传来“喀拉”一声轻响。
他猛地低头,那狼祟的后腿竟然微微一抽。
……不对,是风吹动?肌肉收缩?
可他清楚,死尸不该这样动。
他压下心中惊悸,悄悄将刀刃贴向那断口……
然而此时,院外传来那两个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就是这户人家。”
“你确定是这家?”
“肯定是这儿,那东西在他屋里翻动过,这味儿还没散呢。”
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低低的,但压不住话里那股子镇定和习惯指挥的口气。
不是村人,肯定不是。
他们脚步越走越近,甚至走到了院墙外。张连山屏住呼吸,只听得脚下枯叶被踩碎的“咔咔”声愈发响。
“你说那娘们能把那玩意送这儿去来?”
“我估计着差不多是。要真送了也罢,省的咱们找了。怕的是……还藏着。”
短短几句,让张连山心头一紧。
他很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那颗珠子,那个“壳”。
他的手慢慢握紧刀柄,身下血还在渗,可眼神冷得如冰。
“你说他俩也挺有意思,给谁不行非得给他们老爹,这不是把他爹往火坑里面推吗?”那人又低声说了一句。
“那说的是,这不是坑他老子嘛”
门外突然沉默了。
几秒后,一只手轻轻推了推虚掩的门。
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微微晃动。
张连山贴着泥地,气息如缝隙中走风,心中却有如火山滚沸。
他知道,再晚等两秒的时间,就要正面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