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志远站在清水村委会破旧的二层小楼前，抬头望着那块漆皮剥落的牌子，深吸了一口气。八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这片土地，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浸湿了白衬衫的领口。
这就是我未来三年要工作的地方啊。他在心里默念着，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背包里的任职文件。
村委会的大门敞开着，里面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和茶杯碰撞的声响。程志远整了整衣领，迈步走了进去。
请问，马主任在吗我是新来的村官程志远。
屋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五六个中年男人围坐在一张掉漆的木桌旁，齐刷刷地看向这个突然闯入的年轻人。坐在主位上的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黝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一双眼睛却精明地打量着程志远。
哦，新来的大学生村官啊。男人慢悠悠地站起来，伸出粗糙的手，我是清水村村主任马德福。
程志远连忙上前握手，马主任好，我是程志远，从今天开始就在咱们村工作了，请多指教。
马德福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指教谈不上，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就怕委屈了你这样的大学生。他转身对其他人说，这是县里派来的村官，大学生，以后就是咱们村的人了。
几个村干部稀稀拉拉地鼓了鼓掌，眼神里却透着审视和疏离。程志远注意到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向他友善地点了点头。
这是咱们村的会计小刘，也是大学生，去年来的。马德福介绍道，以后你们年轻人多交流。
简单的欢迎仪式后，马德福带着程志远在村委会转了一圈。说是村委会，其实就是一栋两层的老旧楼房，一楼是办公室和会议室，二楼是几间宿舍。马德福指着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说：你就住这间吧，之前的老文书调走了，刚空出来。
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摆着一张木板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窗户上的纱窗破了好几个洞。程志远把行李放在床上，灰尘立刻扬了起来。
条件有限，你将就着住。马德福站在门口说，晚上村里有接风宴，六点在村口的老张家，别迟到。
程志远连忙道谢，等马德福走后，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省城大学毕业时，他主动申请了基层村官项目，本想着能到农村干一番事业，可现实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
他走到窗前，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户。清水村的景象尽收眼底——几十户低矮的房屋散落在山脚下，几条泥泞的小路蜿蜒其间，远处的梯田在烈日下泛着黄绿相间的颜色。村口有一棵大槐树，树下几个老人摇着蒲扇乘凉，几个光着膀子的孩子在追逐打闹。
这就是我要改变的地方。程志远自言自语，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在第一页郑重地写下清水村发展规划几个字。
傍晚的接风宴在村口张老汉家举行。张家院子里摆了三张大圆桌，村干部和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桌上摆着几盘农家菜，一盆盆馒头冒着热气，几瓶白酒在人群中传递。
程志远被安排在主桌，马德福一一为他介绍在座的村民：村支书老赵、妇女主任王婶、民兵连长李铁柱、村小学张校长……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客套的笑容，眼神里却透着对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的怀疑。
小程啊，听说你是主动要求来我们村的马德福给程志远倒了满满一杯白酒，我们清水村可是全县有名的贫困村，去年人均收入还不到三千块，年轻人都往外跑，你倒好，自己往火坑里跳。
桌上爆发出一阵笑声。程志远端起酒杯，认真地说：我就是想为改变贫困村面貌出一份力。清水村虽然现在条件差，但我相信在大家共同努力下，一定能好起来。
好！有志气！马德福带头鼓掌，来，干了这杯，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一杯接一杯的白酒下肚，程志远感到头晕目眩，但他咬牙坚持着。他知道，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如果不能融入，再好的想法也难以实施。
酒过三巡，话题渐渐放开。妇女主任王婶拍着程志远的肩膀说：小程啊，你长得这么俊，有对象没要不要婶给你介绍一个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程志远红着脸摇头，谢谢王婶，我现在只想先把工作做好。
工作民兵连长李铁柱嗤笑一声，咱们村能有什么工作地就那么多，种出来的东西卖不上价，年轻人除了出去打工，还能干啥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闷。马德福瞪了李铁柱一眼，说什么丧气话！县里不是刚拨了扶贫款吗咱们村马上就能修路了。
修路李铁柱冷笑，那点钱连半里路都修不好，还不是……
行了！马德福厉声打断，今天是小程的接风宴，说这些干什么来，喝酒！
程志远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但他没有多问，只是默默记在心里。
接风宴结束后，会计小刘扶着醉醺醺的程志远回宿舍。夜风一吹，程志远的酒醒了大半。
刘会计，咱们村的情况，你能跟我详细说说吗程志远问道。
小刘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程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天我带你去村里转转，你就明白了。
回到宿舍，程志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透过窗户，他能看见清水村的夜空繁星点点，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这个看似平静的小村庄，似乎隐藏着许多他不知道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程志远就被敲门声惊醒。他揉着太阳穴打开门，小刘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两个馒头和一碗稀饭。
程哥，吃点东西，我带你去村里看看。
匆匆吃完早饭，程志远跟着小刘开始了他对清水村的第一次全面走访。他们从村东头开始，一户一户地拜访。
清水村共有78户人家，常住人口不到300人，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村里的主要收入来源是种植玉米和红薯，但因为交通不便，农产品很难运出去卖个好价钱。村小学只有两个老师，负责六个年级的教学，很多孩子上完小学就辍学了。
走到村西头时，他们看到一群人围在一户人家门前争吵。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坐在地上哭喊：你们不能这样啊！这是我家的地，祖祖辈辈都在这……
王婶，怎么了小刘快步上前问道。
程志远这才认出，哭喊的老太太正是昨晚接风宴上的妇女主任王婶。
小刘啊，你来得正好！王婶一把抓住小刘的手，李家非要占我家宅基地盖新房，说是什么村委批准的，这不是欺负人吗
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站出来，王婶，话不能这么说。你家就你一个老太太，住那么大的院子不是浪费吗我家三个儿子都到了结婚年龄，没地方住，村里调剂一下怎么了
李铁柱！程志远这才注意到，昨晚的民兵连长也在人群中，正帮着那个中年男人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程志远上前问道。
李铁柱看到程志远，脸色变了变，程村官，这是村里内部的事，你就别管了。
我是村官，村里的事就是我的事。程志远坚定地说，王婶，能跟我说说具体情况吗
王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拉住程志远，小程啊，我家这宅基地是土改时分到的，有地契的。现在李家非要占一半，说村里同意了。我一个孤老婆子，他们这不是欺负人吗
程志远转向李铁柱，李连长，村里真的批准了这件事有文件吗
李铁柱支吾着，这个…马主任口头同意的，说是合理利用土地资源…
口头同意程志远皱眉，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怎么能这么随便处理王婶有地契，她的权益必须得到保护。
程村官，你刚来不了解情况。李铁柱脸色阴沉下来，在清水村，有些事不是光讲法律就能解决的。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小刘悄悄拉了拉程志远的衣袖，程哥，这事复杂，咱们回去再说…
程志远深吸一口气，这样吧，今天先到此为止。我会去查清楚这件事，在问题解决前，谁也不能动王婶家的地。
说完，他扶起王婶，送她回家。围观的村民窃窃私语，看向程志远的眼神多了几分好奇和期待。
王婶家是一栋老旧的砖瓦房，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收拾得干干净净。进屋后，王婶给程志远倒了杯茶，叹了口气，小程啊，谢谢你今天帮我说话。不过这事没那么简单，你还是别管了。
王婶，到底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程志远接过茶杯问道。
王婶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李家是马主任的表亲，在村里一向霸道。去年村里重新登记宅基地，我家的地契不知怎么就不见了。现在他们说我家院子超标，要分一半给李家盖房…
地契不见了程志远敏锐地察觉到问题，您去镇上的国土所查过档案吗
王婶摇摇头，我一个老太婆，哪懂这些啊…
程志远思索片刻，王婶，这事交给我吧。明天我去镇上帮您查档案，只要档案在，您的权益就能得到保护。
离开王婶家，程志远的心情异常沉重。小刘告诉他，类似的事情在清水村并不少见。马德福当村主任十多年，在村里一手遮天，很多事情都是他说了算。
程哥，我劝你别太较真。小刘忧心忡忡地说，去年也有个大学生村官，因为管了不该管的事，没干满三个月就被调走了。
程志远望着远处的青山，坚定地说：如果连村民的基本权益都保护不了，我这个村官当着还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一早，程志远就骑着村委会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去了镇上的国土所。经过一番周折，他终于查到了王婶家的宅基地档案——面积确实如王婶所说，没有任何问题。
回村的路上，程志远遇到了马德福。马德福显然已经听说了他去国土所的事，脸色不太好看。
小程啊，听说你去镇上查王婶家的地了马德福开门见山地问。
程志远点点头，是的，马主任。我查过了，王婶家的宅基地面积没有问题，地契虽然丢失，但档案还在。
马德福眯起眼睛，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工作方法。村里的事复杂着呢，不是光靠书本知识就能解决的。
马主任，我认为保护村民的合法权益是最基本的工作。程志远不卑不亢，如果连这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发展
马德福盯着程志远看了几秒，突然笑了，好，好，有原则。那这事就交给你处理吧，看看你这个大学生有什么高招。
当天下午，程志远召集了村委会全体成员开会，把王婶家宅基地的问题摆在桌面上讨论。他展示了从国土所复印的档案资料，证明王婶家的宅基地面积合法合规。
data-faype=pay_tag>
根据《土地管理法》，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侵犯农民依法取得的宅基地使用权。程志远环视在座的村干部，我认为村里应该出面制止李家的行为，并帮助王婶补办地契。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向马德福，等待他的反应。
马德福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终于开口：小程说得对，这事是我们考虑不周。这样吧，李铁柱，你去跟你表哥说，让他别打王婶家的主意了。小程，补办地契的事就交给你了。
会议结束后，小刘激动地拍着程志远的肩膀，程哥，你太厉害了！马主任居然让步了，这在以前简直不可想象！
程志远却没有那么乐观，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不过无论如何，王婶的权益算是保住了。
接下来的几天，程志远忙着帮王婶补办地契手续，同时继续走访村民，深入了解清水村的情况。他渐渐发现，清水村的贫困并非仅仅因为自然条件差，更多的是人为因素——村务不透明、资源分配不公、发展思路陈旧…
一周后，当程志远把崭新的地契交到王婶手中时，老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小程啊，你是个好官，清水村有你这样的干部，是我们的福气！
这件事很快在村里传开，村民对这个年轻村官的态度开始转变。有人主动找他反映问题，有人邀请他去家里吃饭，甚至有几个年轻人表示愿意跟着他干点事情。
一天傍晚，程志远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和几个村民聊天。一个叫张大山的中年汉子说：程村官，你在会上说的那些法律条文，我们老百姓听不懂。但你为我们办实事，大家都看在眼里。
是啊，另一个村民附和道，以前来的干部，不是走过场就是和马主任喝酒，你是第一个真为我们说话的。
程志远诚恳地说：乡亲们，我来清水村就是要和大家一起改变这里的面貌。但光靠我一个人不行，需要大家齐心协力。
程村官，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张大山拍着胸脯说。
看着村民们信任的眼神，程志远感到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他知道，解决一个宅基地纠纷只是开始，清水村要真正摆脱贫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天晚上，程志远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清水村发展的几个关键问题：交通闭塞、产业单一、教育落后、干群关系紧张…每一个问题背后，都牵涉到复杂的利益关系。特别是与马德福的关系，既不能一味对抗，也不能同流合污，需要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找到合作的可能。
窗外，清水村的夜色静谧而深沉。程志远望着远处的山影，暗下决心：无论多难，他都要履行自己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承诺。
2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洒在清水村的田野上，程志远站在村委会二楼的窗前，望着远处蜿蜒的山路出神。来到清水村已经半个月了，他笔记本上记录的问题越来越多，却苦于找不到突破口。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程哥，你在吗是小刘的声音。
程志远打开门，小刘一脸兴奋地站在门外，手里挥舞着一份文件。
好消息！县里刚下来的通知，今年有村村通公路的专项补贴，每个符合条件的村能申请三十万！
程志远眼前一亮，连忙接过文件细看。这是一份关于农村道路建设的扶持政策，正好切中清水村交通闭塞的要害。
太好了！程志远拍了下桌子，咱们村到镇上的那条泥巴路，下雨天连拖拉机都走不了，要是能修成水泥路，农产品运输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
小刘却面露难色：可是...马主任那边...
马主任应该支持才对啊，程志远回忆道，接风宴上他不是还提到修路的事吗
小刘压低声音：程哥，你不了解。去年县里也拨过修路款，最后只修了村口两百米，钱却花光了...
程志远心里一沉，明白了小刘的暗示。
走，我们去找马主任谈谈。
马德福正在自家院子里喝茶，见两人来访，脸上堆起笑容，眼角的皱纹却纹丝不动。
哟，小程会计，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啊
程志远直入主题，将修路补贴的事说了出来。马德福听完，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修路是好事啊，不过...他放下茶杯，咱们村情况特殊，山多地少，修路成本高，三十万根本不够。去年那点钱，连材料费都不够。
马主任，我测算过了。程志远从包里拿出笔记本，从村口到镇上一共5.2公里，按乡村公路标准，三十万可以修3米宽的水泥路。如果村民出工出力，还能节省一部分人工费。
马德福眯起眼睛：年轻人就是有干劲。不过修路不是小事，涉及征地、青苗补偿，弄不好会引发矛盾。我看还是先放放，等资金充足了再说。
马主任，交通不便正是制约咱们村发展的最大瓶颈。程志远坚持道，农产品运不出去，生产资料运不进来，年轻人留不住。这条路不修，清水村永远脱不了贫！
马德福脸色沉了下来：小程啊，你才来几天了解村里多少情况我当村主任十几年，难道不知道什么对村里好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小刘连忙打圆场：马主任，程哥也是为村里着想。要不...开个村委会研究研究
马德福冷哼一声：行啊，明天上午开会。小程，你把方案准备详细点。说完，转身进了屋。
回村委会的路上，小刘忧心忡忡：程哥，你太冲动了。马主任在村里势力很大，得罪了他...
小刘，如果我们因为怕得罪人就什么都不做，那还当什么村干部程志远望着远处泥泞的村道，坚定地说，这条路，非修不可！
当晚，程志远熬夜完善修路方案。他查阅了大量资料，咨询了县交通局的同学，甚至自己跑到村道上测量了几处关键地段。凌晨两点，他终于完成了一份详实的《清水村道路建设可行性报告》。
第二天上午，村委会会议室座无虚席。除了村干部，马德福还叫来了几位村民代表，其中包括李铁柱和他的表哥——那个要占王婶宅基地的李大富。
程志远将连夜准备的报告分发给每个人，然后站在小黑板前详细讲解。
...综上所述，修建这条水泥路不仅能解决农产品运输问题，还能降低村民出行成本，吸引外出务工人员返乡创业。程志远指着黑板上的数据，按保守估计，路修好后，村民人均年收入至少能增加一千元。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几位村民代表交头接耳，显然被这些数据打动了。
马德福敲了敲桌子：小程准备得很充分啊。不过...他环视众人，修路要占用部分农田，青苗补偿怎么算人工怎么安排工程质量谁把关这些问题不解决，光有热情可不行。
马主任问得好。程志远早有准备，占用农田主要涉及三户人家，我已经和他们初步沟通，他们都愿意支持修路，只要适当补偿。我建议用村集体机动地置换，不足部分从项目资金中补贴。
他继续道：人工方面，可以组织村民义务投工投劳，按工时折算成股份，路修好后优先安排这些家庭参与村里的运输业务。至于工程质量...程志远拿出一份文件，县交通局愿意派技术员免费指导监督。
马德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没想到这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居然考虑得如此周全。
听起来不错，不过...马德福拖长了声调，修路工程需要专业施工队，咱们村可没这个能力。我认识县里诚信建筑公司的刘老板，他们做过不少乡村道路...
程志远敏锐地察觉到问题所在。他不动声色地说：按规定，超过二十万的工程必须公开招标。我们可以邀请三家以上有资质的公司竞标，择优选用。
招标马德福冷笑，等那些程序走完，雨季都来了，还修什么路
会议陷入僵局。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村支书老赵开口了：老马，小程的方案确实考虑周全。我看这样，先向镇里申报项目，同时做村民动员工作。具体施工方式，等项目批下来再定。
老赵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老党员，说话有一定分量。马德福虽然不满，也不好直接反对。
那就按老赵说的办吧。马德福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程志远一眼，小程，申报材料就交给你了，可别出什么差错。
会后，小刘告诉程志远，那个诚信建筑公司的刘老板是马德福的表姐夫，去年那两百米路就是他修的，质量差得要命，没几个月就开裂了。
程志远点点头：我猜到了。这次一定要按正规程序来，绝不能让历史重演。
接下来的几天，程志远白天挨家挨户做村民工作，晚上熬夜写申报材料。令他欣慰的是，大部分村民都对修路表示支持，特别是年轻人。张大山甚至组织了几个人，自愿帮忙测量路线。
一周后，程志远带着完整的申报材料去了镇政府。主管副镇长看完材料后非常满意，当场签字批准，还额外批了五万元配套资金。
小程啊，好好干。副镇长拍着他的肩膀说，清水村是镇里有名的落后村，希望你能带来新气象。
带着这个好消息，程志远兴冲冲地回到村里，却发现村委会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
小刘焦急地等在门口：程哥，县里来了个王局长，马主任正陪他喝酒呢。我听他们提到修路的事，好像...
程志远心头一紧，快步走进会议室。只见马德福正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推杯换盏，旁边还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
哟，小程回来啦！马德福红光满面地招呼道，快来见见县交通局王局长，还有诚信建筑的刘老板。
程志远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不露声色，上前问好。
王局长上下打量着程志远：你就是新来的大学生村官听马主任说，你在村里搞了个修路方案
是的，王局长。程志远拿出镇里的批文，刚得到镇里批准，正准备...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王局长打断他，不过修路是专业活，不能蛮干。老刘的公司有丰富经验，我看就让他们来做吧。
程志远不卑不亢：王局长，按规定这类工程需要公开招标...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王局长摆摆手，马主任说你们村情况特殊，可以走应急工程程序。是吧，马主任
马德福连连点头：对对对，雨季快来了，再拖下去就不好施工了。
程志远这才明白，马德福是要绕过正常程序，直接把工程交给他的关系户。他深吸一口气：王局长，马主任，我认为还是按正规程序走比较好。如果诚信公司确实有实力，完全可以参加公开竞标...
小程！马德福突然提高嗓门，王局长百忙之中来指导工作，你怎么这个态度
王局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年轻人，不要太书生气。基层工作讲究的是实际效果，不是纸上谈兵！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程志远转头看去，只见王婶、张大山等十几个村民站在院子里，正朝里面张望。
怎么回事马德福皱眉问道。
小刘跑进来：马主任，村民们听说修路的事，都想来问问情况...
王局长见状，起身整理了下西装：我还有会，先走了。马主任，这事你抓紧落实。说完，带着刘老板匆匆离去。
村民们涌进会议室，七嘴八舌地问起修路的事。程志远趁机将镇里的批文和自己的规划详细解释了一遍。
程村官，路什么时候能动工啊张大山急切地问。
只要大家支持，很快就能开工。程志远环视众人，不过有件事得说清楚，工程要公开招标，保证质量，绝不能偷工减料。
对！就得这样！王婶大声附和，去年那点路，花了那么多钱，没几个月就坏了，肯定有人吃了黑心钱！
马德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猛地一拍桌子：胡说什么！王婶，你别仗着年纪大就乱说话！
眼看场面要失控，程志远连忙站出来：乡亲们，修路是好事，咱们要齐心协力。马主任也是为了村里着想，只是方式不同。我建议明天开个村民代表大会，大家一起决定怎么修这条路，好不好
这个提议得到了村民的一致赞同。马德福虽然不满，但众怒难犯，只好勉强点头。
等村民散去，马德福冷冷地对程志远说：小程，你很有本事啊。不过别忘了，我才是村主任！
程志远平静地回应：马主任，我尊重您的职位和经验。但修路关系到全村人的利益，应该让大家共同参与决策。
马德福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当晚，程志远正在宿舍研究招标文件，突然听到窗外有响动。他推开窗，看到小刘神色慌张地站在外面。
程哥，快开门，有急事！
小刘进屋后，紧张地关上门窗：我刚才路过马主任家，看到刘老板的车又来了，他们在院子里说话，我听到...听到他们说要想办法把你调走！
程志远心头一震，但很快镇定下来：别慌，他们没这个权力。
可是王局长...
王局长只是交通局的，管不了人事安排。程志远思索片刻，不过，我们得加快进度了。明天村民代表大会很关键，一定要争取大多数人的支持。
第二天上午，村委会大院挤满了人。几乎每家都派了代表来参加这个特别的会议。程志远将修路方案和资金来源详细地向大家做了说明，然后提出了公开招标的建议。
我反对！马德福站起来，招标太耽误时间，雨季马上来了。诚信公司有现成的设备和材料，价格也合理，应该直接让他们干！
马主任，程志远早有准备，这是诚信公司去年的工程照片。他拿出一叠照片分发给村民，大家看看，这样的质量能接受吗
照片上是一条开裂的水泥路，坑坑洼洼，惨不忍睹。村民们议论纷纷，摇头叹息。
这...马德福语塞，随即恼羞成怒，程志远！你一个刚来的村官，凭什么质疑村里的决定我看你是存心捣乱！
我不是捣乱，只是对村民负责。程志远转向众人，乡亲们，这条路要用三十年、五十年，甚至更久。我们宁可多花点时间，也要保证质量。大家说是不是
对！程村官说得对！张大山第一个响应。
要修就修条好路！王婶也站起来。
越来越多的村民表示支持程志远。马德福眼看大势已去，脸色铁青地坐回椅子上。
会议最终表决通过了程志远的方案：立即启动公开招标程序，由村民代表组成监督小组，全程参与评标和施工监督。
散会后，程志远长舒一口气。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镇党委书记打来的。
小程啊，听说你们村修路的事闹得挺大书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程志远心里一紧，如实汇报了情况。
嗯，按程序办事是对的。书记的话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过要注意团结同志，马德福在村里工作多年，有他的长处。
我明白，书记。我会多向马主任请教的。
挂断电话，程志远望向窗外。村委会院子里，几个村民正围着小刘询问修路的事，脸上洋溢着期盼的笑容。
这一刻，他感到所有的压力和委屈都值得了。这条路，不仅仅连接村庄与外界，更连接着党和群众的血肉联系。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要坚定地走下去。
3
招标公告贴出的第三天，暴雨袭击了清水村。
程志远被雷声惊醒时，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雨水如注，打在瓦片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他看了眼手机，凌晨四点二十分。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小刘。
程哥！不好了！河水暴涨，快要漫过河堤了！下游十几户人家有危险！
程志远一个激灵跳下床，迅速套上雨衣：通知马主任，组织民兵，我马上到！
冲出宿舍，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裤腿。村委会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马德福正在大声指挥。看到程志远，他快步走过来，脸上罕见地带着焦急。
小程，情况不妙！气象站说这雨还得下半天，河水已经超过警戒线了！
程志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马主任，下游哪些人家最危险
主要是河湾处的七八户，房子都是老房子，经不起水泡。马德福指向村东方向，还有五保户张奶奶家，就她一个人...
分两组行动！程志远当机立断，马主任带人加固河堤，我带人去转移群众！
没有时间争论，马德福点点头，转身吆喝几个壮劳力往河边跑去。
程志远带着小刘和张大山等人冲向村东。河水已经漫上路面，湍急的水流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张大山，你带两个人去河湾那几户，挨家敲门，一定要把人全部带出来！小刘，我们去张奶奶家！
张奶奶家地势低洼，当程志远赶到时，水已经没过了门槛。他踹开门，发现老人正颤巍巍地收拾东西。
张奶奶，别收拾了，快跟我们走！程志远二话不说，背起老人就往外冲。
刚出门，身后就传来轰隆一声——张奶奶家的土墙被水冲垮了。
我的家当...老人趴在程志远背上抽泣。
人没事就好，东西以后再说！程志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水中跋涉，将老人送到了村委会临时安置点。
天蒙蒙亮时，危险区域的村民全部被转移出来。程志远清点人数，发现少了李铁柱一家。
他家在村北，按理说不该有危险啊小刘疑惑道。
程志远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走，去看看！
当他们赶到李家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李家后院的土坡在雨水浸泡下发生了滑坡，泥石流冲垮了半边房子，李铁柱和妻子正拼命扒拉着废墟，他们的儿子被埋在了下面。
救人！程志远第一个冲上去，徒手扒开泥浆和碎砖。
其他人也纷纷加入，经过半小时的紧张救援，终于找到了被埋的孩子。程志远抱起昏迷的孩子，顾不上满身泥浆，一路狂奔到村卫生所。
肺部进水，需要立即送县医院！村医检查后说。
可出村的路已经被洪水冲毁，救护车根本进不来。
用我的车！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马德福浑身湿透地站在那里，我刚从河堤回来，那边暂时稳住了。我的越野车底盘高，能冲出去！
没有多余的话，程志远抱着孩子跳上车，马德福猛踩油门，冲向雨幕中的山路。
路上，多处塌方挡住了去路。程志远和马德福轮流下车清理路障，泥浆裹挟着碎石不断从山坡上滑落，随时可能将他们掩埋。
小心！一块滚石砸向程志远，马德福猛地将他拉开，自己的手臂却被擦出一道血痕。
马主任，你...
别废话，快上车！孩子等不起！
经过两个小时的生死时速，他们终于将孩子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说再晚半小时就危险了。
站在急诊室外的走廊上，程志远和马德福相视一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马主任，谢谢你。程志远真诚地说。
马德福摆摆手，眼神复杂地看着程志远：小程，今天我才算真正认识你。为了村民，你连命都可以不要...我马德福服了。
回村的路上，两人聊了很多。马德福坦言，这些年他确实存了私心，总觉得在穷山沟干了半辈子，不捞点好处太亏了。
可看你这样的大学生，放着城里好日子不过，跑到我们这穷地方拼命...我这张老脸臊得慌啊！
程志远摇摇头：马主任，你在村里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是现在时代变了，老百姓的期待也高了。咱们一起把清水村搞好，让乡亲们都过上好日子，这才是真正的面子！
洪水退去后，清水村开始了灾后重建。出人意料的是，马德福主动提出要重新审计去年的修路资金，并自掏腰包补上了亏空部分。这一举动赢得了村民的广泛好评。
修路工程也正式启动。经过公开招标，一家省内有名的建筑公司中标。程志远组织村民成立监督小组，马德福也积极参与其中，甚至亲自盯着水泥配比，不让施工方有丝毫偷工减料的机会。
三个月后，一条平整的水泥路像银色的丝带，蜿蜒穿过青山绿水，将清水村与外界紧密连接起来。
通车那天，全村老少都来了。马德福邀请程志远一起剪彩，两人合力剪断红绸的那一刻，鞭炮齐鸣，掌声雷动。
乡亲们！马德福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声音洪亮，这条路能修成，多亏了程村官！从今往后，我马德福全力支持程村官的工作，大家一起把清水村建设好！
程志远没想到马德福会公开表态支持自己，内心十分感动。他接过话筒：这条路是大家一起努力的成果。有了路，我们还要发展产业，让大家的腰包鼓起来！
路修好后，程志远开始着手产业发展。他带着几个年轻人去县农业局学习大棚蔬菜种植技术，又请来省里的专家考察清水村的土壤气候条件。
咱们村昼夜温差大，适合种反季节蔬菜。程志远在村民大会上兴奋地说，而且离县城只有二十公里，运输方便，销路不愁！
可建大棚要本钱啊，我们哪来那么多钱有村民提出疑问。
可以申请扶贫小额贷款，政府贴息。另外，我建议成立合作社，大家抱团发展，降低风险。
起初，只有张大山等五户人家愿意尝试。程志远没有气馁，亲自帮他们跑贷款、选地块、买材料。马德福也利用自己的人脉，联系县里的农资公司以优惠价格提供棚膜和肥料。
第一批黄瓜和西红柿上市时，正赶上县城蔬菜淡季，卖出了好价钱。看到实实在在的收益，越来越多的村民加入合作社。一年后，清水村的大棚蔬菜面积扩大到五十亩，成为县里有名的蔬菜基地。
与此同时，程志远还发现村里有几户人家有养蜂的传统，便组织他们成立生态蜂蜜合作社，注册了清水百花蜜商标，通过电商平台销售。纯天然的土蜂蜜供不应求，价格比原来翻了两番。
产业发展的同时，程志远没有忘记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他争取到县教育局支持，翻新了村小学，配上了电脑和图书室。又利用村集体收入，建起了老年活动中心，让留守老人有了休闲娱乐的去处。
第二年春天，程志远组织村民在路两旁种上了桃树和李树。他笑着说：等过两年树长大了，春天开花，秋天结果，既美观又能增收，一举两得！
马德福看着这个曾经被他轻视的年轻人，如今在村里说话比他还管用，心里却没有一丝嫉妒，只有欣慰和佩服。他主动找到程志远，提出要培养年轻干部。
小程，你迟早要离开清水村的。得培养几个接班人，把你这套本事传下去。
程志远深以为然。在他的建议下，村委会换届时，张大山被选为村委委员，小刘也接任了村会计。马德福虽然还是村主任，但工作方式完全变了，凡事讲民主、重程序，赢得了村民的重新尊重。
第三年秋天，程志远的村官任期即将结束。此时的清水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泥泞小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破旧的土房变成了整齐的砖瓦房，村口新建的文化广场上，大妈们跳着欢快的广场舞。
村民人均年收入从不到三千元增长到八千元，清水村被评为全县最美乡村示范点。更令人欣喜的是，有二十多个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返乡创业，给村庄带来了新的活力。
在程志远的送别会上，全村人都来了。马德福代表村民送给他一本相册，里面记录着这三年来清水村的每一个变化瞬间。
小程，马德福声音有些哽咽，你刚来时，我还给你使绊子...现在想想，真是惭愧。这三年来，你不仅改变了清水村，也改变了我这个老顽固。
程志远接过相册，眼眶湿润：马主任，清水村能有今天，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特别是您后来的支持，起了关键作用。
王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小程，吃了这碗饺子，别忘了清水村永远是你的家！
张大山代表年轻一代表态：程哥，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你留下的产业做好，让清水村越来越富！
离村那天，几乎全村人都来送行。程志远站在村口，望着那条自己亲手推动修建的水泥路，望着漫山遍野的果树和大棚，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满是不舍。
马德福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别误了车。以后常回来看看。
程志远点点头，拎起简单的行李迈步向前。走出很远，他回头望去，村民们还站在原地挥手。清晨的阳光洒在青山绿水间，为整个村庄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他知道，这三年在清水村的日日夜夜，那些汗水与泪水，那些挫折与成就，都将成为他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而他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承诺，就像那条蜿蜒向远方的水泥路，坚实而绵长，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