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未眠笙 本章:第一章

    【第一章】

    教室的门没关,风就那样钻了进来,像个没规矩的小偷,在木地板上打了几个旋,顺着光斑潜入教室深处。

    那是傍晚五点半的风,还残留着校园栀子花的味道——甜中带点涩,就像十七岁的夏天。

    风从门口挤进来,把那张曲谱吹得一抖一抖,纸角翘起,在琴盖上打着圈。林雾没动,像是跟那风一块僵住了。她看着那张纸,眼神虚虚的,好像根本没在看。

    她没有去捡。

    她只是望着它——甚至不是望,而是用一种漫无焦点的目光看着那个方向,像透过一张泛黄的照片,想从里面找到一点什么,又不敢真找出来。

    钢琴前的木凳还留着余温。

    她当然知道沈遇早就不在那里了,可那温度,像是被谁有意藏在那里,留给她的。

    那句话——

    你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孩子。

    像被反复回放的录音带,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响,像是有什么在用力敲击她的耳膜,一声一声,钝痛又无法逃避。

    她忽然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屋里安静得过分,连那曲谱的翻动声都好像被包进了某种密闭空间里,像在水底听自己心跳。

    她咬了咬唇,走过去,一步一顿,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她伸手把琴盖掀开,动作缓慢,却几乎没有犹豫。

    手指落下去的时候,她的手微微发抖,但很快稳住了。

    她闭上眼。

    琴键冰凉,但她仿佛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口的熟悉触感,就像回到了那个她最不愿回去的起点。

    D、Gb、Bb……

    她一音一音地按下去,像在唤醒沉睡的梦,也像是给自己做手术,一寸寸割开旧伤,把埋进去的痛一点点挖出来。

    每一个音都落得极慢,却也极稳。

    有些音,她记得是在父亲病重那年学的。那时候沈遇才刚毕业,被她父亲带进琴房做助教。她讨厌他,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他站在她父亲身边的位置,是她够不到的。

    你别总板着脸,沈遇有一次在练习室里这样说,你弹得好不好,老师根本不在乎。

    她当时怼回去:你不懂。

    她至今记得那句你不懂出口时的尖锐,那是带刺的孩子气,是她所有自尊被戳穿后的唯一伪装。

    但他没生气,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你也不懂他。

    那一刻她愣住了,像是被什么轻轻击中。

    可后来太多事情把这点微妙掩盖过去了。父亲病重、住院、沈遇接手她的课业……再后来,父亲走了。

    他也走了。

    没有告别,只留下一句转系、调职、时间不合适。

    再见时,便是现在。

    林雾不知道她是第几次坐在这架琴前,但每一次都像在等什么。等谁她自己也说不清。

    琴声继续。

    像旧梦重温,也像回忆清算。

    她越弹越慢,不是因为忘记,而是因为每个音符都太重了,像是背着父亲的目光,又背着沈遇的沉默。

    曲子中断了。

    不是因为她弹错,而是门口有了脚步声。

    她没有抬头。

    但她知道,是他。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站在那里没动的气息——那种带着书卷味的、沉默又克制的气息。

    耳边是静的,呼吸都静得不像平时。

    她像赌气似的,继续按下去,哪怕节奏全乱了,也不愿先停下。

    可那股气息越来越近,甚至靠到她背后时,她突然有种被按住脊椎的错觉。

    她停了。

    那一刻,她的呼吸不知为何乱了,她知道不是因为弹错,而是因为他真的站在她身后了。

    一个离开她三年的人,一个她以为不会再见的人,一个她又说不上该不该恨的人。

    他真的没走吗

    她几乎是咬着唇才把那句你回来了吐出来的。

    但他说:

    我没走。

    沈遇的声音依旧低沉克制,像潮水压住岸线,推不走,也不敢淹没。

    林雾看着琴键,声音几不可闻:你说我父亲把我托付给你。

    他站在她身后,沉默。

    她指尖落下一音,脆响中带着一丝颤意:那你,是不是也把我,当成一个任务

    沈遇没有回应。

    她等了一会儿,却再等不来他的声音。于是,她缓缓站起,回身,正面迎上他的眼。

    你怕我恨你。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怕我根本恨不起来。

    那一刻,沈遇像被什么打中了。

    他的喉结微动,呼吸一滞,眼中某种克制的情绪几乎要决堤。他伸出手,却最终只落在她肩上,指节用力,像是想压住某种冲动。

    雾雾。

    那一声,比夜还低,比风还冷。

    林雾没有躲,反而抬起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指节。

    两人的手,就这样相握着,像是错位的旋律终于重合。

    我不是小女孩了。

    你也不是我父亲的学生了。

    沈遇的指节微微收紧,却依然不肯再进一步。

    不该。

    我知道。林雾垂下眼,可有时候,知道和想要,是两码事。

    他忽然松开手,退了一步。

    那一步,像是把她整个人都推回了寒冷的现实。

    林雾轻轻笑了:你以为我不敢弹琴,其实我更不敢看你……怕我自己看出喜欢,怕你也看得出来。

    他转过身,背影沉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却一步一步走近,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

    你在怕谁怕我还是怕你自己

    沈遇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双眼睛再也没有冷静与理智,而是藏着波涛。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楼下响起另一间琴房的练习声,柴可夫斯基的旋律淌上来,像潮水一样,把这场沉默包裹住。

    林雾低头,声音轻得像风:我走了。

    她越过他,手指划过他西装的袖口。

    沈遇没有回头。

    可当她走到门口时,背后忽然响起一声:

    你明天还来吗

    她顿了顿,嘴角微动。

    你希望我来吗

    他没回答。

    林雾也没等,只是轻轻一笑,推门而出,风带起她的发,像是落雪,静悄悄,却不留痕。

    【第二章】

    走出琴房那一刻,林雾感觉自己像从一场旧梦里醒来。

    走廊尽头的窗开着,风顺着楼梯口卷进来,吹得楼道里的宣传板纸嘎嘎作响。她没转头,也不想回头。脚步却有些慢,好像每一步都还残留着方才那双手的余温。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是刚刚握住沈遇的那只手。

    她记得他的指节带着凉意,手掌却烫得像火,像是忍了很久才松开的执念。

    林雾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温水,手却没有捧稳,杯壁上的水溢出一点,滚过她的指背。

    疼。她轻轻说了一句。

    不是真的疼,只是某种迟来的反应。

    校园的天已经微暗,教学楼外的梧桐树影子斜斜地打在栏杆上,像一只只交叠着的手——伸出来,又退回去。

    她靠在墙边站了一会儿,脑子空白。

    她不是没想过重逢。

    她甚至在很多夜晚幻想过,那场不告而别如果重新出现,他会说什么,她又会做什么。

    可她没想过,真正面对的时候,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潇洒。

    你明天还来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是试探,也不是留恋,更像是……小心翼翼的等候。

    可他终究没有回答她那句你希望我来吗

    她轻笑了一下,把那口气压回心里。

    别自作多情,林雾。她对自己说。

    可她不知道,她刚离开没多久,沈遇也从琴房走了出来。他站在门边,背靠着那面淡灰色的墙,像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对抗什么。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那根指节因为她的握紧,还残留着淡淡红痕

    沈遇站在那道走廊尽头的光影中,听着楼下水管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整个教学楼都空了,琴房的门还虚掩着,风偶尔把门轻轻一推,发出吱呀一声,像某种迟疑。

    他没有点烟。

    他已经戒了快五年,从林教授走后。

    可他现在很想抽一根,像是能从那些缭绕里找到点缓和的喘息。

    ——

    林雾回到宿舍的时候,寝室还没人,夏日傍晚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打在床铺上,有点刺眼。

    她没开灯,也没换衣服,书包放下之后就坐在床边,仰着头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一只小风扇在角落吱吱作响,吹动挂在阳台上的一条裙子,那是她上周刚买的,淡绿色,带绣花,像极了小时候父亲送她的第一条演出裙。

    那年她七岁,第一次站在众人面前弹奏,手抖得厉害,汗从掌心流到琴键上,把整个音阶都弹虚了。

    结束的时候,她哭了。

    人群还在鼓掌,她蹲在幕布后偷偷流泪,觉得丢人又失败。

    结果是沈遇帮她收的谱。他那时候才二十出头,穿着白衬衫,笑得不怎么温柔,却也没嘲笑她,只是把谱递过来,说:哭什么,你总不能指望每一场都完美吧。

    她当时没接,只红着眼说:你不懂。

    我懂。他说,我十岁的时候也哭过。

    他这句话她当年没当回事,后来却记了一辈子。

    那种我懂,不是敷衍,是从某种相似失败里走出来的人说的。

    ——

    她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手臂里。

    我不是小女孩了。

    她今天把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心跳得像是要炸开。

    那不是为了证明自己长大,而是想让他明白——她懂得什么叫分寸、什么叫克制、什么叫知道不该,但还是喜欢。

    可沈遇说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把她的心意当成冲动,像过去那么多年一样,只用沉默和后退来防守。

    她喉咙发紧,翻身坐起,拿过床头的水喝了一口,凉得让她打了个寒颤。

    他明明比谁都聪明,却总装作不懂。

    ——

    沈遇坐在办公室里,灯没开,桌上的学生练习谱摊着,他盯着那行字母指法却一个也看不进去。

    林雾说:我怕我恨不起来。

    这句话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脑子里,拔不出来。

    他当然知道她不是真的恨。

    她不是那个会轻易说恨的孩子,从小时候开始就是——嘴硬心软,胆子大,但从不真的狠。

    可是她喜欢他吗

    他从来不敢确认。

    三年前他离开那天,她追到车站没说一句话,只递给他一本夹了照片的笔记本。

    那张照片是林教授最后一场音乐会的合影。

    照片里她牵着他的手,眼睛亮得像整个聚光灯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他把那本笔记本带去了德国,一直没敢翻开。

    现在他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他在飞机上紧紧抓着那本笔记本,连头都不敢靠椅背,像是在逃。

    可林雾……她从来没逃。

    她今天来找他,是面对,是直视,是敞开心口把刀交给他,说:你动手吧,我不怕。

    而他连碰都不敢碰。

    沈遇闭了闭眼,压下胸口那一股翻涌。

    他想,她也许不会再来了。

    他也许……永远没有机会了。

    【第三章】

    沈遇起得很早。

    甚至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还早。

    天刚亮,校园上空还挂着没落尽的月影,教学楼的灯一个都没开。他站在琴房前,门还锁着,钥匙握在手里,凉得让人发怵。

    他原本是没有课的。

    也没安排今天来这栋楼。

    可他还是来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推着他,叫他别错过今天。

    钥匙插进去的时候,他的手有一瞬间的停顿。

    仿佛只要他不拧开,所有可能就还没有被否定。

    门锁咔哒一响,清脆得像是给某段命运划下了句号。

    他走进去,开了灯,琴房恢复了昨日傍晚那种干净却压抑的静默。那张凳子还在原地,琴盖掀开着,像她还坐在那里,只是暂时离开。

    沈遇走到钢琴前,慢慢坐下。

    他没弹。

    只是伸手搭上琴键,手指一动不动。

    时间像被拉得很长,他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亮起,教学楼开始有人走动,楼梯口偶尔传来学生说笑的声音,他才从那种等待而不自知的状态里回神。

    她没来。

    他手指轻轻抬起,按下一个音。

    不是曲子开头的第一个音,而是昨天她停下的那个音。

    低沉、克制、余韵不散。

    他闭了闭眼,忽然觉得喉咙发涩。

    门口传来动静。

    他条件反射地抬头——

    却是隔壁琴房的小学妹探头探脑:沈老师,您今天也在呀我以为早上没人,还打算偷偷来练一会儿呢。

    他点点头,声音沙哑:没事,琴房你用。

    啊那、那我下次再来……小女生连忙摆手。

    用吧,我正好也要走。

    沈遇站起,把琴盖合上,声音轻得像怕吵醒了什么。

    他走出门,刚跨过门槛,就看到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人。

    林雾。

    她穿着一件淡色衬衫,头发扎得有些随意,肩上斜挎着琴谱袋,像是刚刚从梦里醒来,不太确定自己该往哪走。

    两人对视。

    谁都没有先说话。

    林雾动了动嘴角:我迟到了吧

    沈遇看着她,喉结轻轻一动,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还没开始。

    她抿嘴一笑,走近两步,在他面前停下:你以为我不会来了

    他没有否认。

    那你为什么还来

    沈遇没立刻回答。

    他低下头,看着她脚边的影子——阳光照进走廊,他们的影子在地上交叠了一瞬。

    我怕我后悔。

    他声音低哑,却比任何时候都真。

    林雾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睛像是被什么点亮了一下。

    走吧。她说,你不是说要给我改练习曲

    他一怔。

    她已经走过去,打开琴房的门,动作熟练地把凳子拉出来,在他还没回过神时,已经坐了下来。

    我弹,你听。她偏头看他,眼里有光,然后你骂我。

    沈遇终于笑了。

    一点点,像是结了三年的冰终于被阳光化开了一角。

    好。

    他说,我听。

    【第四章】

    琴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沈遇坐在她身后,像三年前一样。

    他本以为会陌生。

    可林雾落指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有些人、有些音,错过的再久,只要愿意回头,依旧能合拍。

    她弹的是昨天那首,柴可夫斯基的《四季·六月》。

    指法略生,节奏有几处细碎,但整体顺着感情走了下来。没有技巧炫耀,没有刻意拔高,就像是随手打开的一扇窗——风从山间吹进来,不吵,却让人心头一紧。

    沈遇没有打断她。

    他坐着,背挺得笔直,像是一块静默的石。

    林雾弹完最后一个音,手指没有立刻松开。她垂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说:忘了个装饰音。

    不是最糟的错。沈遇开口,但失误位置很明显,收得不够干净。

    还有呢

    前半段太稳了,稳得像在防守。他顿了一下,不像是在弹给自己听,像是在……交代某种责任。

    林雾抬起头,看着他:那后半段呢

    他望着她,目光静了一秒。

    像是突然想起自己也有欲望。

    林雾没笑,也没别开视线,只轻轻嗯了一声。

    你说得对。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

    我爸走那年,我不敢碰琴。

    沈遇没有出声。

    我怕一弹,就想起他坐在我旁边的样子,怕我把他弹没了。

    她声音很轻,却像是在做某种解剖,把藏得最深的地方翻出来,让他看。

    你以为我逃避,其实我一直记着。每个音都还在我手上,哪怕我指节已经不听话了。

    她抬手,手指在空中比了一个音阶的位置:他当年说,我的Bb弹得太软,要更狠一点。

    沈遇笑了,是真笑:他说我的Eb太锋利,说我像钢尺。

    我爸骂人,从不骂脏话。

    对,他就骂‘像木头’。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又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那笑声不算放肆,却把刚才压着的哀伤冲淡了些。

    林雾收回笑意:你那年走,也没说一声。

    沈遇神色微凝,没接话。

    我爸给你说了什么

    他说……‘她不是为了谁学琴,她是为了自己。’

    林雾怔了怔。

    沈遇抬眼望向她:他说他知道你迟早不会属于这间琴房,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教出来的框架。

    她喉咙忽然发紧。

    所以你走

    沈遇没有回答。

    林雾盯着他看,眼底慢慢浮出一点红:你怕你留下来,就得负责我。

    那不是责任。他低声说。

    那是什么

    沈遇站起身,背对她,双手插进口袋里。

    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碰的事。

    林雾走近一步:可你说了‘我听’,你坐在这里,不是为了听我弹琴,是吧

    她语速不快,音量也轻,却像是一步步逼近真相。

    沈遇闭了闭眼,声音低到近乎沙哑:

    林雾,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我试着忘掉你,结果每听到钢琴声,就想起你。看到栀子花开,就想起你。哪怕一个学生回头喊我‘沈老师’,我也会下意识地以为你又来闹。

    他顿了一下,像是在忍着不把某些话说满。

    我走,是因为我知道,我要是再留半步,我就下不来了。

    林雾看着他,眼神不再咄咄逼人。

    那你现在回来,是因为你准备好了

    沈遇没说话。

    他只是转过身来,慢慢地,看着她。

    他们就那样站在琴房里,没有风,没有声,阳光斜斜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近。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准备好。沈遇终于开口。

    可我知道,如果我再退,就不是为了守住什么底线,而是为了逃。

    我不想再逃了。

    林雾垂着眼,睫毛在阳光下投下一小块阴影。

    她轻声说:那你走过来。

    沈遇没动。

    她抬起眼:你怕

    我怕你哭。

    那你来。

    他说:我怕我自己会先哭。

    林雾终于笑了,那一笑像光砸进水面,碎开,亮起波纹。

    她伸出手。

    沈遇走近,一步,两步,直到站在她面前,把手放进她掌心里。

    我回来了。

    我知道。

    ——

    【第五章】

    牵手之后,两人谁也没说话。

    沈遇的手在她掌心里,安静得不像他这个人。

    林雾能感觉到,他指尖微微颤了下,像是不确定,又像是在确认。

    片刻后,是她先松了手。

    你有课

    下午两节。

    我等你。

    她没等他回应就走出去了,动作利落得像是在结束一个小测验。

    沈遇怔了一瞬,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她总是这样,看起来冷淡,其实是把主动和答案都藏在了动作里。

    他说不出她变了什么。

    却知道,她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会眼红却死撑、不肯说真心话的小姑娘了。

    她开始往前走了。

    只是,他还在原地。

    —

    下午下课的时候,天阴了。

    窗外的云像被压低的棉絮,风开始往校园里灌,吹得树枝哗啦作响。

    沈遇在楼下看到她,她穿了件黑风衣,站在教学楼门口台阶上,像是早就等了一会儿。

    你出来的慢。

    学生下课问问题。

    林雾点点头,没说什么,侧身让出半条路。

    他们一起往外走。

    从教学楼到琴房不过几百米,但路过那条老梧桐道时,林雾忽然停住了脚步。

    你以前常走这条路,对吧

    嗯。

    我爸每次让你去领资料,你都装得一脸不情愿,结果每次都去得最快。

    沈遇笑了:你知道啊

    我知道的多了。

    她仰起头看天,云更低了,像马上要落下来。

    我那时候看着你,总觉得你不是一个人。

    沈遇没太听懂:什么意思

    你身上像绑了太多人的线,一根牵着我爸,一根牵着责任,一根牵着你那些计划、未来,还有一根……她侧过脸,牵着你自己不肯认的情绪。

    沈遇没有说话。

    风吹得她头发有点乱,她伸手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手指冰凉,指节发白。

    你太用力了,沈遇。

    她低声说,所以才把什么都弄丢了。

    —

    那天他们没有回琴房。

    只是走了一圈,最后在图书馆后的空草坪上坐了很久。

    两人都没说话,只看着远处的学生排练话剧。

    草地上有一团团蒲公英,林雾伸手去拨,白绒飞起来,她没躲,一根粘到她睫毛上,她偏头看他:拿下来。

    沈遇走过去,伸手,很轻地拨掉那根绒毛。

    动作停了一秒。

    她眼睛直直看着他,眼底有光。

    你说你不想逃了,那你准备面对什么

    沈遇垂眼,声音沉下来:面对我不是无懈可击的那种人。

    我也不是。

    你不怕我不完美

    林雾像笑了一下:我怕你不选择我。

    风吹过,她说的这句话很轻,但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刻他忽然想抱她,像是压了很久很久的一股潮水,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

    可他还是没有动。

    他只是把手伸过去,落在她的指尖上。

    林雾没有躲。

    —

    傍晚时分,两人一起走出校门。

    林雾约他去吃面,那家小面馆是她爸生前最喜欢的,墙上还挂着他们当年比赛的照片。

    沈遇看了一眼,脚步慢了半拍。

    想起什么

    想起那天你爸拉我练到半夜。他低声,还说要让我和你搭二重奏。

    他本来就打算把你留在我身边。

    林雾低头舀了一勺汤,喝下去之后说:只可惜你那时候听不懂。

    沈遇握着筷子的手轻轻收了收。

    我听得懂。

    那你为什么躲

    因为你是林雾,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孩子。他说,我怕我不够好。

    林雾抬起眼,笑得有点冷:可你忘了,我是他教出来的。

    她说,我不会只看一个人的好。

    —

    晚饭后,他们没有继续约。

    林雾说她要去图书馆。

    沈遇没问真假,只说:我送你。

    她摇头:不用,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沈遇点了点头,看着她走进人群,影子慢慢淡了。

    风吹过他耳边,像什么没说完的话。

    —

    【第六章】

    林雾后来很少再主动找沈遇。

    不是冷淡,而是她忽然意识到,如果两个人之间需要一直靠她来维系主动,那这段关系,大概还是不够牢固。

    她不是不知道他在试着靠近。

    下课后偶尔绕一圈从她楼下经过,琴房留下几本她上课时提到的练习册,甚至连图书馆阅览室都开始频繁地出现他的身影。

    她知道。

    但她没回应。

    她在等。

    等他真地站出来,不是试探,不是靠近,不是退让,而是坚定地选择她。

    —

    一个星期后,林雾去找班主任签表格,刚走进办公室,就听到几位老师在低声谈话。

    你说沈老师怎么回来了在那边不是混得挺好吗

    听说是林教授女儿回校了。

    真的假的……那不就……

    声音戛然而止。

    林雾走进去,几位老师笑着打了个招呼,像什么都没发生。

    她没问,也没提,签完字转身离开。

    但那几句话像是钉子一样钉在脑海里。

    你回来,是因为我吗

    她以前问过,他没回答。

    她以为不回答就是默认,现在看来,也许……是她太傻。

    —

    那天回到寝室,她关了灯,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

    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个尘封的盒子,里面是父亲留下的东西——老钢笔、未寄出的推荐信、还有一个蓝色U盘。

    她盯着U盘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插进了电脑里。

    里面只有一个音频。

    她点开了。

    是她父亲的声音,略带疲惫,但仍然清晰。

    沈遇,如果你听到这段录音,说明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知道你迟早会离开,但我更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林雾不是你该‘守护’的对象,她是你该去‘同行’的人。你不能替她决定未来,也不能为她牺牲什么。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问自己,你愿不愿意和她一起走,不管会不会走散,不管路有多长。

    如果你不愿意,那你就走远一点。别再让她等。

    但如果你愿意,就别退。

    别退了。

    音频结束了。

    她眼眶有点热。

    关掉文件的时候,她手指在鼠标上停了停,然后轻轻点了保存。

    她决定,不再等了。

    她要问问沈遇。

    到底,是不是还想走。

    —

    【第七章】

    沈遇在改作业的时候接到林雾的消息。

    只有四个字。

    在琴房。

    他没多想,几乎是立刻放下笔,穿上外套就出了门。

    傍晚的校园很安静,教学楼一层层地亮起灯,像呼吸慢慢平稳的巨兽。他推开琴房门,第一眼就看到她坐在那里,低着头,背挺得笔直,手指搁在琴盖上,却一动不动。

    你来了。

    她没回头,只说了一句,语气像是在陈述,而不是等他确认。

    沈遇关上门,走过去站在她旁边。

    她侧了侧身,为他让出一点位置。

    他没坐下。

    林雾抬头看他。

    我有话问你。

    他点了点头。

    你那年为什么走

    他沉默。

    不是调职,不是机会。是我爸死了,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对不对

    沈遇喉咙动了动,还是没开口。

    林雾眼里像是浮出一点光,也像是一点锋利的火。

    你不说,那我说。她忽然站起来,抬眼看他,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很清楚:

    你是怕留下来就得负责,怕我对你依赖,怕你也舍不得,怕你会做出选择。

    可你明明喜欢我。她说,你那天不敢否认。

    沈遇终于出声:我不是不敢,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配得上。

    配不配得上,是你说了算的

    她盯着他看,眼里一片冷意:我爸教我弹琴不是教我谈恋爱,你不需要替他决定我喜欢谁。

    我没有——

    你有。她打断他,你一直都在替我决定。

    你走,是你替我决定我承受不了离别。

    你回来,是你替我决定我还需要你。

    你小心翼翼地靠近,又不敢真的伸手,全世界都看出来你想留下,可你自己却还在犹豫。

    你以为你退,是保护我。其实你只是怕你一旦向前,我不会选你。

    她说完这句,整个人都像是松了口气。

    像是憋了太久,终于把心口的刺拔了出来。

    沈遇站在她面前,手指微微收紧,像是所有伪装被剥开,最后只剩下最赤裸的真心。

    我怕的从来不是你不选我。

    他抬眼,声音低哑:我怕你选了我之后后悔。

    林雾看着他,眼圈红了一下,却笑了:

    那你选我,行不行

    沈遇没说话。

    他只是一步步靠近,在她站立的位置停下,伸手,轻轻抱住了她。

    行。

    我选你。

    林雾鼻子一酸,抱住他,像是把这三年所有的委屈都埋进了他怀里。

    别再走了。

    不会了。

    你敢走,我就……

    沈遇轻轻一笑:我不走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埋得更深,像是怕他不再答应第二次。

    门外,风吹过窗缝,带起几张纸谱轻轻翻了一页。

    空气终于松了一口气。

    —

    【第九章】

    他们没在一起的那三年,像是一场长梦。

    醒了之后,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也好像一切都变了。

    —

    第二天傍晚,林雾照常去了琴房。

    她推开门时,沈遇正坐在凳子上看谱,眼镜压得低低的,光打在他侧脸上,线条分明得像从旧照片里剪出来的。

    你来的早。

    等你。

    她走过去,从包里抽出自己的谱本,坐在他旁边:我今天想练这段过门,老弹不好。

    沈遇接过谱看了看,眉头微皱:你这两个八度换得太急了,左手没控住。

    我知道,可是慢了又赶不上下句旋律。

    你不是赶不上,是不肯慢。

    林雾偏头看他:你骂我

    我教你。

    你骂我。

    他笑了一下,低头在谱上圈了一个音:这个地方,你以前也是这样犯错。

    你还记得啊

    你每次错的地方我都记得。

    她没说话了,只把谱推回去,重新摆好手型。

    一遍,两遍,三遍。

    终于弹顺了。

    沈遇没说话,只是坐在她身后,看着她肩膀因为用力而微微颤着。

    林雾收指的时候,指节有些发红。

    你是不是对每个学生都这么认真

    不是。

    那你以前也这么改我练习

    以前不敢。他说,怕你生气。

    现在不怕了

    现在……他顿了顿,现在就算你气,我也不会走。

    林雾听了这句,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里泛起一点轻轻的笑。

    你以为你说两句好听的我就原谅你啊

    沈遇靠近一点,声音低下去:不是两句,是要一辈子。

    林雾轻咳了一声,掩饰住耳根的泛红:正经点。弹琴。

    沈遇嗯了一声,却没有坐回去,而是站在她身后,像以前林教授教她时那样,伸手轻按住她肩:放松。别绷得太紧。

    她肩膀顿了一下,但没拒绝。

    他的手指不动,只是轻轻施力,让她放松下来。

    然后说:弹吧。

    她弹了。

    这次比刚才流畅多了。

    —

    练到晚上,琴房外的走廊灯灭了一排。

    沈遇合上琴盖:不练了,太晚。

    你送我

    你求我。

    林雾看他一眼,挑眉:你想多了。

    他说:我乐意。

    她站起来,穿上外套,走到门口时忽然顿住:你今晚有空吗

    有。

    想不想听个秘密

    沈遇嗯了一声。

    她转过头,看着他,眼神干净坦白。

    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我。

    很早以前。

    只是那时候,我还不太确定我是不是值得你喜欢。

    所以我故意不看你,不跟你说话,不让你靠近。

    现在呢

    她笑了,转身推门而出。

    现在我确定了。

    沈遇没动。

    可他嘴角的那点笑,怎么都压不住。

    【第九章】

    学院的春季音乐周如期筹备中。

    走廊的公告板贴满了演出时间表与名单,几乎所有琴房都被排练声塞满。

    林雾的名字出现在第三天晚上——《四季·六月》双钢琴协奏,搭档:沈遇。

    她看见那张名单时,怔了三秒。

    你报的她问他。

    嗯。

    你怎么不和我说

    你要是提前知道,会答应吗

    林雾没接话,只盯着那张白纸上的黑字,一笔一划,都像把她钉在某种被围观的位置上。

    沈遇没劝,只说了一句:你可以不去。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有选择权。

    林雾皱眉:你是不是觉得我弹不好

    我觉得你如果不是为自己上台,就弹不出你该有的声音。

    她沉默下来,眼神开始变得有些凌乱。

    你是不是觉得我胆小

    我觉得你害怕自己不够好。

    她被这句话击中,像是所有伪装在那一刻都碎了。

    她想了很多。

    从小时候第一次登台,到父亲去世后避开一切公开表演的这些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沉淀、只是等待、只是专注技艺。

    可她心里最清楚——她在逃。

    她怕失败,怕别人的目光,怕那些林教授的女儿的期待。

    沈遇坐在她身边,安安静静地等她说话。

    好一会儿,林雾轻声:我怕我站上去,他们看见的不是我。

    那你就站得再靠前一点。他说,让他们必须看见你。

    林雾抬眼,盯着他。

    我不想你是为了鼓励我才说这些。

    我不是。沈遇声音低下来,我是因为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

    她眼里浮上一层雾气。

    你不要在这个时候退。

    我不会。

    那就别看我。

    好。

    别等我。

    我等你。他顿了顿,但不是现在。

    林雾扭头,压着情绪点了点头。

    她知道,他在把选择权还给她。

    就像她父亲说的——她不是为了谁学琴,是为了自己。

    这一回,她必须为自己走上去一次。

    哪怕会错,哪怕会怕。

    哪怕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在听。

    她还是要弹。

    —

    音乐会前夜,沈遇站在琴房里,一遍遍地回忆他们合奏的配合节奏,怕自己哪一拍慢了,跟不上她。

    她会来吗

    他不知道。

    可他知道,他不能不在。

    第二天下午六点,后台。

    林雾穿着黑色长裙出现在门口,手里握着那本旧谱。

    她一出现,全场像是轻轻松了一口气。

    沈遇迎上去,什么也没说。

    她笑了一下,把谱递给他:你不会临场退缩吧

    沈遇回以那句熟悉的话:

    你放心不下的那个人,不是我。

    她眼睛红了一下,却没有掉泪。

    —

    音乐会那晚,他们并肩坐在琴前,舞台灯亮起。

    所有观众看到的,是两个人在光下安静如湖的背影。

    而她的第一音,清澈、坚定、不容置疑。

    这一次,不是为了父亲,不是为了证明,也不是为了谁的期待。

    是为了她自己。

    —

    【第十章

    终章】

    演出结束的那一刻,掌声很响。

    但林雾坐在琴前,只听见自己的呼吸。

    指尖还有点发麻,像刚刚打完一场没有硝烟的仗。

    她没回头,不敢。

    她怕自己一转头,就哭出来。

    沈遇没有说话。

    他也没起身。

    他只是把手从琴键上移开,然后轻轻覆上她的手背。

    那一下很轻。

    却足够她定住所有晃动的情绪。

    —

    后台混乱,人来人往,老师、学生、嘉宾挤在一起,谁都在恭喜谁。

    林雾站在角落,肩背还紧着。

    沈遇递了瓶水给她,她接过来时,手还抖了一下。

    他看着她,不笑。

    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你做到了。

    她嗯了一声。

    没再说话。

    —

    晚风吹过教学楼的走廊,灯光拉出两道安静的影子。

    他们并肩走着,没有牵手,也没有谁先开口。

    只是偶尔脚步同时停下,谁都不走快。

    快到琴房的时候,林雾忽然说:其实刚才在台上,我很怕。

    怕哪里错了,怕他们听出我还是会紧张。

    怕我又回到那个蹲在幕布后面哭的小姑娘。

    沈遇停下脚步。

    可你没哭。

    没。她说,我不是那个小孩了。

    我知道。他轻声说,可就算你还是,我也会走过去抱你。

    她转头看他。

    以前你为什么不抱

    他看着她,眼神温柔,却不躲避。

    因为你没哭给我看。

    林雾盯着他看了很久,眼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

    那我以后都哭给你看,好不好

    沈遇点头:你可以一直哭,也可以一直笑。

    你要是笑累了,我就替你撑着。

    你要是走不动了,我就走慢一点。

    但你要记住一件事。

    他声音很轻,却一句句打进她心底:

    我不是要走在你前面替你挡风。

    我也不是要走在你身后等你停。

    我是要和你一起走。

    她咬了咬唇,眼圈慢慢泛红。

    沈遇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那一下很紧,不再试探。

    林雾没推开。

    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

    沈遇。

    嗯

    你别先放开我。

    我不会。

    —

    多年以后,学院新琴房落成。

    老琴房被封存改建,木门重新刷漆,墙面整修,所有的过去都被留在旧光影里。

    有人说,那年春季音乐周,有两个曾经分别、最终牵手的身影在舞台上弹了一整首《六月》。

    那一场演出,没有返场。

    也没有人敢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场不是表演,是告别。

    也是开始。

    —

    林雾后来再也没问过沈遇:你为什么回来

    也没再说:你别走。

    他们之间再也不需要问这些话。

    因为他们从那天起,就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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