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年久失修水的龙头水滴声声,在静谧的夜呻吟。
卫弥侧着身子,身后是回南天润潮的墙壁,脊背贴上去滋发出微薄的凉意来,在闷热的夏晚显得如此难得,然这丝慰藉却又很快被燥热的体温驱散了。
空调早已不知在何时停止运作了,机器运作声歇止,闷热如火焰一般在房间中燃烧,封死住整座屋子,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床上的青年却死死捂住嘴,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眸子,看向床前未关紧的门。
门缝间透出的静谧的黑,仿佛藏匿着无数挣扎、尖叫、扭曲的怪物,睁着密密麻麻的眼睛从中窥探自己。
那被拼命压抑的呼吸声微弱,几乎不能在这个狭小的屋中被听见。
只余水滴声还在不休止地作响,一下一下凌迟着人脆弱的神经。
发麻的半侧身体仿若被毒蛇吞食般痛苦,卫弥却还是不敢动作分毫,任留麻痛将自己侵食,湿热的汗水在床单上润染出大片暗影。
时间的流动如潮水,缓缓填充这个空间,将卫弥一寸寸淹没,身体被沉重的水流托起,双脚无法触及地面,只能拼命张仰着脖子,去逃离那追上鼻尖的窒息感。
老旧的书桌上,电子钟忽然尖锐地滴了一声。
【凌晨三点。】
整个房间都好似静止了片刻,几个呼吸间,心悸的水滴声才继续不间断响着。
透露一丝缝隙的房门外,忽然有了“人”缓步行走的声音,它像是踩着不合脚的拖鞋,拖着脚步,啪塔啪塔走近了。
行走在瓷砖上的清脆脚步声,成了丈量危险的尺子。
薄弱的木板门挡不住分毫声响,它似乎在门前停住了,过了许久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房间变为了一片死寂。
卫弥死死闭上了眼睛,不敢去听去看,他呼吸在瞬间变得沉重了,心跳也在飞速震动着,为门外的“人”畏惧收缩,预警着危险靠近,连四肢都逐渐发冷了起来。
门还是被推开了,脚步的声音继续响起,“啪塔啪塔”又在床前站定。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旁微动,卫弥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爬上了床。
周遭的黑暗似乎有了实质,流动着,汇聚着,一丝丝缠绕上了他,缓缓收紧着力度,贪婪地触摸他的全身。
卫弥深刻而绝望地感受到,它在看着他,在床上,撑着身子,离得无比之近。
长久的注视。
阴湿沉默的目光犹如章鱼的触手,裹挟着黏液,一寸一寸将他包裹了,捂住口鼻,制住四肢,让他生出无尽的窒息与恐惧。
【放过我吧…放过我。】
三个月,将近百个夜晚,都是这样。
怪物凌晨在他家出现,悄然爬上床,只是用犹如实质的目光看着他,再没做出任何动作。
仿佛在看货架上心爱的东西,带着好奇和渴求、狂热,还有潜藏的食欲。
【它想吃掉我,它会吃掉我的!】
卫弥无法和任何人诉说这件事,它就像一个世界的禁制,无法开口向人描述,无法揭露它的存在。
它的存在是纸上的浅字,被橡皮点点擦除而去,而只有自己窥探到了那条条残留的痕迹。
也只有自己一个人如此清楚地明白,它是真是存在的。
在这些难熬的夜晚中,卫弥也有情绪爆发的时候。
一周前。
他崩溃地放弃了对它的无视行为,在枕下藏了一柄剁骨刀。
在漫长的黑夜里,近乎麻木地等待着一场希望微渺的抗衡。
但是在他骤然睁开眼,直视那个怪物时,却颤抖得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利器。
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泪夺眶而出,在他面前是一张熟悉的脸,一个早应该死去的人——他的弟弟。
【怎么可能…?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震惊,恐惧,厌恶,都争先恐后地杂糅进了胸腔,爆裂般的情绪快要将人撑破了,面颊悄然滑落的泪带上了喉间的哽咽。
顿时,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侵袭而来,快将自己杀死在这个痛苦的夏夜了。
怪物披着他去世六年弟弟的脸,坐在床边,用赤红带着食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它身后的黑暗中,好似探出无数双狰狞苍白的眼睛,又在瞬息间消散了,成了深沉的暗影,无法再窥见分毫事物,只一眼便升起不可明说的瘆人发麻感。
它没有任何看见卫弥暴起,欲图攻击自己的错愕,只依旧看着卫弥的脸,张开口,说些语调奇怪的词语。
“ke,……”
它的口腔里有着圈圈尖锐密集的利齿,一直蔓延到身体深处。猩红长细的舌隐现着,它苍白泛青的胸口无一丝呼吸的起伏。眼睛并不眨动,瞳孔深处透着怪异的猩红,倒影不出所视的模样。
一切都在明说,这是一只诡异的怪物。
没有多久,它嘴里的词语就越来越清晰标准了,像是终于读通了人类的语言。
惨白的月光透过轻薄的纱窗,为屋内投出死寂的影,反射到了它小巧童真的脸蛋上。
卫弥终于听清那个怪物一直念着的词了,那是———
“哥哥”。
“啊啊啊啊!去死啊去死啊!怪物!”
他在沉默中尖叫着。
卫弥心中的紧绷的弦断了,恨意夹杂着惧,在他脑海中霹雳爆炸,肾上腺素飙升,在极致的压抑中,他双手重举起硕大的剁骨刀。
月被云雾遮掩,光黯淡了许多,却仍直白反射在挥动的刃上,闪出刺眼的刀光。
一刀一刀,他疯了般发狠地向“弟弟”砍去,碎肉与鲜血横飞在他的面上,混杂着滚烫的泪一起落下。
“砰,砰。”
是剁开骨头的声响。
高挂的月彻底被遮掩了,黑暗伴随着寂静,又重新笼罩了。
待他清醒些时,怪物被肢解砍碎的躯块已经溅到了房间各处,红色的血还有着灼手的余温,喷涌的血甚至溅到了天花板上。
整个房间都已被染红,像是一场被囚禁在此处的血雨落下了。卫弥的身上全是粘稠的血,层层叠叠,浓得显现出不详的黑来。
这是一场屠宰,却更加惨烈。
剁骨刀的刀刃都卷了一道,在这场恨意的宣泄中,“弟弟”全程没有丝毫反抗,只是被压在了冰凉的地砖上,张着大而漂亮的眼睛,静静注视卫弥如何将自己泄愤砍碎,没有再开口喊自己一声哥哥。
在满地残骸里,卫弥依稀能看出它残碎的面上,那从始至终的笑意。
角落滚落的眼珠,仿佛依旧凝视着血色中心的卫弥,带着无机制的光彩。
“我又杀了人?不对,那是怪物……”
“……那是怪物吗?”
卫弥捂着脸,颤抖蜷缩的手指在面上不受控制地抓出血痂。他神经质地低喃着,双眸泛着赤色,不敢再去看那些尸块一眼。
【可它为什么披着自己死去多年弟弟的皮?为什么要喊自己哥哥?为什么要找上他?为什么那些残肢上12岁孩子的模样!】
怪物的血还余温在他的指间,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萦绕在鼻腔。
卫弥在痛苦的绝望中,只能确认一件事,这个冒充他弟弟的怪物,被自己杀死了。
他在房间里坐了一整天,初夏气温已经高了起来,碎尸没多久就散发出尸臭味,招来些许蝇虫,在屋里环绕,嗡嗡作响。
铺天盖地的血已经干透了,无法察觉出分毫热度,在各处生根。
卫弥在其中,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眼中的麻木与死寂快要溢出,而本身成了中空的管子,一切情绪事物都穿过了身躯,堆杂在偌小的空间,压在无知觉的躯壳,将自己杀死。
“滴——”
昭示着凌晨三点的电子钟声又响起了。
时间恍若重溯了,屋子在瞬间便变回了昨晚相同时间的样子,只有卫弥身上依然没变,布满血和伤。
无尽的黑暗又在缓缓搅动扭曲着,用带着阴毒的触手裹挟自己。
卫弥的眼里浮起一抹光亮。
像是被扭动齿轮的玩具,他僵硬转头看向未关紧的房门,清脆的脚步声一如从前几十个夜晚,渐渐往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