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无论楚雁回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楚王都未曾在明面上撕破脸。
如今看来，当真是气急了。
无羁跪地垂首，惴惴不安。
一来是怕楚王降罪，二来是怕楚雁回那个暴脾气一怒之下把皇宫给拆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期间，缄默良久的楚王猛地呵斥道：“你简直胆大妄为！”
“上次齐翰林的弹劾还不够吗？！”
“如此把人命当做儿戏，是料定朕不会拿你怎样？！还是那沈妄没把你教好？！”
没料到楚王发火的缘由是这个，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楚雁回顿时炸了锅：“我干出来的事，提我师父干什么！”
“你要是敢打他的主意，别怪我到时候翻脸无情，一把火烧了你的金銮殿！”
此话重重砸落，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
当年楚雁回初上沙场，平乱有功，被赐皇姓，纯粹就是看在沈妄苦口婆心的劝说上，才勉为其难称楚王一句“父王”。
两人对此心知肚明，楚王碍于颜面没有戳破，多年来一直都是表面父女，在沈妄死后才彻底闹僵。
但不管何时，楚雁回行事向来全凭一己好恶，她既然那么说了，便是敢那么做的。
御书房烛影摇动，火光炽烈，却如冰窖一般，冻结了活人的生气。
楚王站于上位桌案旁，脸色沉得像块黑炭，抄起手边的青瓷茶杯再度掷下。
“哐”的一响，砸碎满地。
“从今日起，罢免楚雁回将军之职，赤华军将另派他人统领，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听命于她！违者立斩！”
“听清楚了就给朕滚出去！”
楚王声势涛天，几近震碎屋瓦。
无羁一行人跪在地上，惊诧不已，就连江泽文都再难绷住脸色。
凭楚雁回的骄横，以及楚王历来对她的放纵，原以为还会像之前一样随意训斥她几句了事。
岂料竟罢免了她的职位……
那往日里平白因她而死的式者，和无故遭受她斩杀的宦官，又算什么？
陪衬吗？
猜不透楚王的打算，江泽文像是缠身进一张织网，四面八方都寻不到正确出路。
他瞥眼偷偷瞧向另外两人，见他二人神情低迷，便知他们也有着同样心思。
楚雁回杵在原地默了许久，所有人都以为这块爆炭是在酝酿怒火，房中却乍起“噗嗤”一笑。
“罢免将军之职？还要将我逐出赤华军？”
楚雁回将楚王的话言简意赅又重复了一遍，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压根儿不当一回事。
紧跟着她又哈哈大笑了几声，从胸口掏出兵符砸了过去：“我倒要看看余下的那群家伙，能不能替你击退边关那蠢蠢欲动的一百万妖魔大军！”
说完，她振袂转身，决绝离去。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而楚雁回口中的“一百万妖魔大军”，便是赤华军历时五年剿灭——此次班师凯旋的那场战役中的无数亡魂。
之于楚王，这根本不算什么威胁。
就像御书房的安神香，已失效用的东西，终究会被换掉。
无羁：“……”
后颈一阵酥麻，豁然清明的思绪在无羁脑中翻涌，周身所感寒气逼人。
半晌，楚王沉声道：“好了，江棘卿留下，你二人自行退下吧。”
待无羁他们走后，楚王直视着桌上兵符，双手垂在桌下隐蔽地抖了抖，忽然如泰山崩倾似的瘫坐在太师椅上。
江泽文慌乱上前：“陛下！”
“无碍。”楚王抬手阻止，语气低沉，肉眼可见沧桑了几分。
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叫板，饶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也心有余悸。
此刻他只恨自己不是鸮兵……
江泽文踟蹰着停在原处，拿不准楚王的态度，不敢轻举妄动。
寂然片刻，楚王叹了口气，轻声道：“朕能给你的交代只能如此了。”
其声颓丧，尽带行将就木之色。
江泽文心下微颤，如梦初醒，忙不迭道：“陛下之厚爱，臣没齿难忘。”
楚王抿嘴揣度，眸光幽深，适时出声：“朕知你向来和楚雁回不对付，但她并不好惹，这些年死于她之手的人数不胜数，发起狠来更是六亲不认。”
“你若要与她相争，定得多留几个心眼，不然当心落得个和那六人一样的下场。”
此话颇有深意，江泽文两只眼皮跳了跳，眉头深拧，脸色臭得仿佛吃了只死苍蝇。
——那年大明宫最后遴选之际，所有鸮兵被分为两两一组，以“击杀对方”为获胜条件，展开殊死搏斗。
而楚雁回因其能力太过骇人，上面担心她会随时狂化暴走，则勒令禁止她残杀鸮兵，在对战中只能点到即止。
偏偏不巧，在楚雁回仅对上的六人当中，无一全都是当初的熟人。
从初入大明宫，到彼此许下承诺要一起活着走出去……他们共同历经了九年时光，朝昔相伴，同甘共苦，与亲人无异。
就是这样的几个人，她竟生生取走了他们的性命，连一具全尸都没有留下！
江泽文至今还记得决斗场上血流成河的场面
——过度使用能力的楚雁回濒临狂化，像只失去理智的嗜血凶兽，残忍撕咬同类。
凡是活人，必逃不过她的杀戮，最后眼也不眨地杀了一千人，堆成了尸山血海。
若非沈妄冒死为她疏导，只怕没人能活着走出大明宫。
江泽文想不通，同为鸮兵，为何她意志力如此之差，总在狂化边缘徘徊。
在她眼中，究竟有没有把彼此当做……
想到这里，江泽文胸中怨气丛生，眼神凌厉，俯身拱手道：“多谢陛下提点，臣定当铭记在心。”
楚王察言观色，知目的已然达到，脸侧垂肉细微颤动了几次，问道：“当年你爹娘的事，你可怪我？”
不知这话是不是有心试探，江泽文猛然僵住，两手蜷作一团，在掌心掐出红痕复又松开，恭恭敬敬朝上一拜。
“臣家中祖祖辈辈都秉奉为国尽忠之道，臣也必定按照世代祖训，誓死守住这片江山！为楚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江泽文言辞激烈，说得义愤填膺，句句不提是非，却句句都是是非。
对错在二人心里各成定数。
楚王就此敛了眼色，与他暗自较劲。
这江家子……
还真是个小白眼儿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