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一点儿意思 本章:第一章

    有人说,项目是一场战争,预算是弹药,权力是地图,而我们这些人,就是穿着反光马甲在泥地里爬的兵。没人知道你姓甚名谁,除非哪天你踩到了雷,炸出了响声。那天早上,我正在工地上跟泥浆死磕,结果一个电话打过来,把我从泥坑里拎到了市重点项目指挥部。

    没人告诉我为什么。没人问我愿不愿意。

    1

    调令之外

    我是在早上六点半接到调令的。

    彼时天刚蒙亮,工地上雾气弥漫,钢筋堆上落满了夜露。我刚喝完一口温吞的豆浆,裤脚沾着水泥,还没来得及清醒,就被项目部司机老孙一把拽进车里:上车,换地儿了,你要调走。

    我皱着眉:去哪

    市政重点项目组,调令上写的。他丢给我一份复印件,名字是我的,签字人却是空白。

    我没问为什么,也不敢问。

    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懂规矩。有时候不是你上了位,是位置空了,需要个名字填上。而你这名字,只是顺手写下的一串字。

    我跟着老孙进了项目部大楼,那楼不高,三层灰砖房,远远看像个旧食堂。楼道里铺着掉漆的地砖,墙角堆着几袋水泥和过期的图纸。前台姑娘抬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看一包刚送来的快递。

    哦,新来的去三楼左拐。她语气干巴,像是在说厕所那边。

    三楼会议室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只听见一阵沉默的目光刷地扫过来。

    你就是……那个调来的一个穿着白衬衫、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开口。

    我点头。

    他没说欢迎,也没递手,只低头翻了翻桌上的名单:行,从今天开始你归新桥工程组,先对接前期停摆段。

    我站在门口,像个走错片场的临时演员。没人给我安排座位,也没人解释具体干什么。会议继续,他们开始讨论一堆我听不懂的术语和编号,仿佛我不是来工作的,而是来观摩他们如何开会。

    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不是提拔,也不是转岗。这是某种交换,我只是那个被递出去的人。

    散会后,一个胖乎乎的男人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是王副,你以后有什么事就找我。他顿了顿,又低声补了句,别问太多,先活着。

    我点头,喉咙发紧。

    下午我去了工地,临时工棚里,一块新牌子刚挂上:新桥综合工程指挥部·推进组。工牌是新的,我的名字用黑色马克笔写上,又被人用蓝笔划了一道,看上去像被谁改过。

    施工现场还是一片狼藉,钢筋散落,水坑结泥,连个像样的地基都没打出来。几个工人靠在围栏边抽烟,看见我过来只是点点头,又低头接着滑手机。

    我站了一会儿,风把反光背心吹得啪啪作响。我抬头看着那块刚挂上去的指挥部招牌,觉得它像是一块墓碑,底下埋着我过去三年的努力。

    晚上老孙请我吃饭,饭桌上他说:你知道为啥是你去吗

    我摇头。

    不是你表现好,是你‘适合’。他笑得意味不明,你没后台,也没标签,谁用你都没负担。你做得好,是他们眼光准;你做砸了,锅就是你的。

    我沉默不语。

    临走时他又补了一句:别怕,他们把你扔进去不是想你赢,是等你死。你要是能活下来,就是真本事。

    我回到宿舍,躺在狭小的上下铺下层,看着头顶漆黑的铁床横梁发呆。

    手机还在震动,是旧项目部群里的通知:施工暂停,待命。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才删掉。

    删掉之后,我终于意识到,我已经没地方可回了。

    我不属于过去的工地,也还没被这块新土地接纳。我像一个被调令扔出来的孤岛,漂在系统与制度之间的缝隙里。

    楼下施工队的发电机忽然轰然启动,轰鸣声贯穿整栋宿舍楼。我翻身坐起,看着窗外的夜色,深不见底。

    也许这就是我的机会,也许不是。但我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再等别人告诉我该怎么做。

    哪怕下一步,是跳进泥里,也得先自己迈出去。

    2

    入局者无名

    项目部的门牌挂上去的第三天,我才见到真正意义上的组内会议。

    时间是上午十点半,会议地点在四楼一个改装过的活动室里。地板是贴的临时地胶,会议桌是几张旧折叠桌拼在一起。屋里的人三三两两坐着,有的翘着腿,有的低头看手机,烟雾飘在空气中,像是哪个快散场的麻将局。

    王副一边翻会议材料一边抬头冲我咧嘴笑:坐旁边,听听,今天重点是段内节点重排。

    我点头,拎着笔记本坐到角落,尽量不发出声响。

    先说主干道桥墩段的问题。一个瘦高男人开口,他戴着无框眼镜,西装扣子一直扣到最顶层,看起来像是特地来这场泥地战役里扮成精英的。

    桩基检测报告出来了,编号十四那段没通过,预应力钢筋有问题,原单位已经撤场,现在得重新进人。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我,新来的可以去接手。

    屋里顿时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看向我。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王副笑着补刀:小李以前在施工单位干过,盯个段没问题。

    我明白了。这是明确把我推上去。既不是欢迎也不是认可,只是填一个必须有人干的位置。

    我点头:可以,我去。

    会议继续,话题从桥墩跳到基坑,从审批表跳到预付款拖延,每一项都是问题,每一项都没有解决人选。临近中午,会议草草散场,人陆续离开,只剩我和王副没动。

    他伸了个懒腰:吃个饭吧,顺便让你看看我们真正要面对的是什么。

    饭是在楼下小馆子吃的,店面不大,油烟味重。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点了三个小炒,一瓶二锅头。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会调你过来他边倒酒边说。

    我盯着他,没答话。

    新桥工程是个‘半头项目’,原来的负责人去年年底被提了一级,但项目指标没走完。这个时候要不有人把它扛起来,要不就成‘未完成’档。你懂的,市里要数字好看。

    我点头。这种事情不稀奇。

    那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正式编制。他笑了笑,调你过来不用走太多程序,也没人来问你愿不愿意。而且你有点意思——肯接活,能熬夜,不多话,不闹事。

    他话音刚落,一位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头发花白,穿着皱巴巴的保暖内衣,手里提着一摞资料袋,冲王副点头:借你个会。

    我正准备起身让座,那人忽然把资料拍在我面前桌上:这个审批件的打印头和上次的不一样,连字体都换了。你们组是怎么做流转的

    我怔住,抬头看向他。

    王副笑着打圆场:高工,小李刚来,他还没介入这块,是不是你那边档案看串了

    看串了那人冷笑,谁能串出不同的章这不是流程问题,是底层文件的问题。

    他说完,拿起资料又走了,留下我和王副大眼瞪小眼。

    我低声问:什么情况

    甲方监理组的人,专盯这些细节,你以后会常见。王副放下筷子,语气淡淡,你接的桥墩段,之前出了事,那家施工单位走了,是不是他们走得太快,没留证据,现在不好说。

    我沉默着翻开那份审批件,纸张微黄,边缘卷曲,但章确实是两个不同单位的红印,一个略新,一个微旧,字体也略有差别。

    这不是文件问题,是权责不清,是信息被操作。

    我忽然意识到,我不是被调来搞建设的,我是被推到前线当探针的。

    下午我开始接手项目段,施工围挡内,现场作业人员稀稀落落。设备歇着,人坐着,连吊机都布满灰尘。一位现场负责人领我绕了一圈,最后在一处混凝土浇筑面前停下脚步:这块没人敢动。

    为什么

    他咬着牙签,耸耸肩:谁动,谁担责任。

    我盯着那块泛白的混凝土板面,脚下是水坑,头顶是吊塔,四周冷得出奇。

    我知道他们等我开口,等我背下那个早就没人愿意碰的炸药包。

    我点了点头:从这块开始试探回勘,今晚我写报告,你们把前后流程资料先送来。

    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你确定

    我没回话,低头走进临时办公室,把那份双章资料又看了一遍,然后翻出草稿纸开始起草工程说明。

    晚饭是泡面。

    夜里十一点,办公室只剩我一个人。我盯着手边的复印件,又点开手机通话记录,还是那个调我过来的号码,备注是市投调度室,却从未接过一次我的回拨。

    窗外起风,办公室的卷帘轻轻晃动。

    我写下最后一行:段内节点建议先启动十四号墩基作为破局口,制造现场响应,以倒逼审批。

    然后,我按下打印。

    打印机响起的瞬间,我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被调来的人。

    我是第一个出牌的人了。

    3

    把牌翻开

    十四号桥墩启动的那天,是个阴天。

    现场的吊机还没升起,城管的人就到了。三个人,一身深蓝制服,神情冷静,一进工地就拿着手机拍照,不说话,动作一板一眼,比验收还专业。

    我迎上去,话没出口,对方先亮了执法证:你们这段施工未见报备,现场调度无登记表,存在违规操作嫌疑,按规定立即停工。

    我一时语塞,手里还拿着刚打印出来的节点推进计划。

    他们没等我解释,径直走向混凝土准备区,用手指了指钢筋框架:这部分属于新开段,没有正式复工申请。你是现场负责人

    我点头,刚想辩解,王副急匆匆从临时指挥部赶来,一脸笑意:几位辛苦了,我们这边刚调整,材料还在走流程,您看是不是……

    对方压根没听,挥手:停。

    不到十分钟,现场设备断电,作业人员陆续退场。临时工地像被抽走骨架,一瞬间塌成寂静的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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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一边,看着那份计划书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嘲讽我高估了自己的权力。

    王副过来,递了支烟,语气低着:别往心里去,这是例行敲打,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事先知道他们会来我问。

    他没否认,只是笑着拍拍我肩: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看上面怎么评。

    我盯着他,一句话没说。

    回到办公室,我一口气翻出所有关于十四号桥墩的施工日志,从基础开挖到第一次灌浆,前后拉了两年。资料断层严重,中间竟有三个月没有记录。我皱起眉,开始追查这段消失的记录。

    两小时后,查到一份视频资料。

    视频拍摄时间是两年前冬天,一个灰扑扑的下午,镜头里,施工现场有人围着桥墩口打桩,却没有监理人员在场。镜头晃动中,一串声音划过:先干着,文书后补,先赶进度。

    声音熟悉。

    我回放了三遍,确认那是现任甲方技术组组长的声音。

    我坐在椅子上,点了支烟,盯着屏幕发呆。那一刻我明白,所谓违规操作并不是违规,是那段没人愿意留下痕迹的黑洞。

    我不是被查的那一个,我是被拿来转移注意力的靶子。

    晚上,我独自走进老旧的档案间,关掉灯,只亮了台灯,翻开甲方审批记录。很快,在一份编号为E-014的会议纪要下,我找到了那串曾被打码的字迹。

    会议纪要末尾,用笔手工写了五个字:责任后续确认。

    没有签名,也没有盖章。

    这就是他们的退路。他们从来没想过有人来补这个口子,他们只是把这段留下,用来随时找个合适的人接手。

    我拿出手机,拍下了那张纸,然后默默关掉台灯,锁好资料柜,走回办公室。

    我开始写申报资料。

    一份节点重启申请报告,一份前期事故回溯记录说明,一份施工日志补录说明。

    三份材料写到凌晨三点,我的手已经麻了,咖啡也凉了。我站起身,靠着门,望着窗外的夜色,恍然发现,项目的楼刚挂上去那天,好像也是这种沉沉的天。

    第二天,我带着材料直接去了审批中心窗口。

    那是我第一次正式以项目推进组责任人的身份提交文件。

    窗口的工作人员一开始冷漠应对,但当她看到我提交的那张责任后续确认手写纪要时,眉头动了一下。

    这是谁给你的

    我看着她,平静地说:资料调阅权限内获取。

    她看了我几秒,没再说话,把文件收起,盖了章:结果会在三天后公示。

    我点头,转身离开。

    回到项目部,整个办公室安静得有些过分。我刚坐下,手机响了,是王副。

    你是不是把东西提交上去了

    我嗯了一声。

    他沉默半晌,叹气:你胆子是真不小。

    这事早晚要有人干。我答。

    可不一定是你。

    我没回话,挂断电话,重新打开电脑。

    页面上的那个倒计时小组件,还在跳动。

    验收节点,剩下52天。

    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我已经没法退了。

    我的名字已经出现在流程记录上,系统已经识别我这个人。

    不管愿不愿意,我的牌已经翻开,没人能替我收场了。

    4

    换线重排

    工地恢复动静的那天,没人来庆祝。

    十四号桥墩段被允许恢复作业,是审批中心在公示名单上,低调追加了一行:节点阶段性复核通过,予以临时启动。没有会议,也没有文件通知,一切都悄无声息,就像那段最初沉默启动的岁月,只是换了个人提笔。

    但这次,我是写字的那个人。

    我没让人敲锣打鼓,只是在早班会上一句:可以动了,便算交代。工人们比我还淡定,有人接了电锤,有人去支模,仿佛前几天的停摆只是工地惯常的喘息,没人真在意中间发生了什么。

    我明白他们不问,不是因为不想知道,而是因为他们比我更清楚,在这个项目里,知道太多不值钱。

    中午吃饭时,王副把我叫到一边,点了份鱼香肉丝,不说话,只一边剥着一次性筷子的塑料包装,一边盯着我。

    你真是动了他们那块疤。

    我低头吃饭,没接话。

    他低声道:今天早上,甲方技术部那边打了电话,说要重新调整责任分工。项目二期审批由原来的副组长接手,你那段先不归谁管。

    我抬头: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现在谁都不归,项目正在走‘流程梳理’。

    我咀嚼的动作停顿了几秒,咽下去,语气平稳:我是被清空了。

    王副苦笑,摊手:你写的那份材料太实,连字迹都能戳出人名。上面人没想到你敢这么快补线。他们还没准备好转盘,就被你把桌子掀了。

    我没回话,只是继续夹饭。

    外面风吹得餐馆门帘哗啦啦响,像是某种不甘或者无声抗议。我吃到一半,手机屏幕亮起,是审批办督导处的邮件提醒:

    因信息流程存在未核备环节,请协助补充材料。

    我看了一眼,手指顿住。那封邮件,抄送了市政投、甲方集团、监理单位所有责任人。

    很清楚,这是反应过来了,要处理我这个动手太快的人。

    我回办公室,第一时间打出补充资料,把所有责任分工用事实归因处理逻辑表述:哪段节点、哪条流程、哪份记录,所有时间、地点、操作人一一列清。

    再打印一份备份,送进王副手里。

    他接过文件,看了我一眼,声音低下去:你知道你动的是谁的东西吗

    我点头:我也知道,不动,就永远是我的。

    他没说话,只点了支烟,轻轻吐出第一口烟雾后说:你从今天开始,身份在灰区。

    能不能留下来,就看你能不能再走一步了。

    那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去现场巡查。

    十四号桥墩段混凝土灌浆开始准备,钢筋桁架刚绑好,有位新调来的年轻人,背着包,手里提着全新测距仪,站在一边观察。我走过去,客气地点了点头:你是

    他笑笑:监理单位派过来的,说是上面新下指令,要实地双岗并行监督。

    我点点头:好,有问题你可以直接说。

    他却没动,只在我背后低声道了一句:小李,我记得你。去年你申请调岗,没批。

    我一愣,转头看他。他摘下帽子,露出熟悉的面孔。

    是贺思齐,市投办办公室那边的老熟人,当年我递交转岗材料时他是窗口人之一。

    我没想到你还在这儿。他说,更没想到你会走这一步。

    我看着他,一时间无话可说。

    他拍拍我肩:听着,有人不高兴了,现在要你出个结果。不是让你下台,是想让你自己往下走。

    他们打算怎么做

    放空你。他说,你现在不是负责人,也不是申请人,名字还在花名册里,但文件不提你,流程不抄你,你在现场干的每一件事,从明天起都是‘个人行为’。

    我点点头,没说话。

    他接着说:不过你要是能让下一阶段干出动作,上头也不好意思再拖。现在你得选,要么彻底退出,要么硬着头皮把这个段做到别人下不来台。

    我笑了:这就是留给我的机会

    他看着我,认真点头:是唯一的机会。

    夜里十一点,我站在桥墩段边缘,头顶是还未通电的塔灯,脚下是半干的混凝土。远处一辆搅拌车正在慢慢倒车,发出间歇的报警声,像什么动物垂死的低吼。

    我掏出手机,翻到一个很久没联系的人。

    那个号码,是老项目部的前主管,我的第一个上级,早就调离,但我知道他手里还有老图纸,还有人。

    我犹豫了一下,拨了出去。

    电话接通,响了三声。

    喂

    老周,我是小李。

    哟,你小子还活着。

    我现在缺一张老图,十四号墩段基础结构,14B和14C交汇线。你那还有存档么

    对面静了两秒:你要干嘛

    我站在风里,声音坚定:我要把这一段做出来。

    你疯了吧,那谁还敢接你电话

    你接了。

    那头笑了一声:行,你等我,我给你翻。

    我挂了电话,抬头看了一眼塔吊尖端,空无一物。

    我的身份已经在文件里被抹除,但只要我还在现场,操作在继续,搅拌车在转,就没人能说我退出了项目。

    只要这段桥墩成型了,就算流程里没我,他们也得回来找我。

    他们不想让我出牌,我就偏要把整副牌摊在桌上。哪怕没人应牌,我也要让他们看见,牌还在,人在,工地在。

    风吹过现场,一块临时标语牌啪地被吹翻,露出底下泛黄的旧字迹:

    项目成败,责任到人。

    我看着那行字,忽然意识到,这一局,不是谁让我接盘,而是我要让他们——必须出手接我这一盘。

    5

    入夜前后

    项目部变冷,是从打印机停了开始的。

    早上八点半,我照常打开办公室门,像往常一样泡了杯廉价速溶,把昨天写了一半的节点进度更新打开准备补充。文档里,十四号段已进入第十六项流程。再往后走,就要进入材料结算和阶段预算申请。

    那是项目里最敏感的地方。

    可我刚点下打印,机器卡住了。白纸只吐出来三分之一,之后哼了一声死机。随后电话响起,是行政那边的通知:打印配额超标,本月暂不补充。

    我没说话,合上笔记本。

    这不是设备出问题,这是手被按住了。

    我抬头看窗外,天阴得厉害,像要下雨。临时会议室门敞开着,走廊没人走动,连食堂方向也听不见锅碗声响。整个项目部像在故意避开我。

    中午王副没来,一整天没露面。我打电话没人接,发消息不回。隔壁办公室的人也不看我,连平常玩笑话最多的材料员小陈,都只是低头匆匆擦身而过。

    沉默是最好的表态。没人敢靠近一块即将爆炸的雷。

    下午三点半,甲方监理部门贴出一份内部通报:项目阶段性信息资料存在核验异议,暂停信息外发权限,待核查完成后恢复。

    我名下的操作权限全部锁定。

    与此同时,调度系统里,我的登录名被清空。账号还在,但没有职能。

    我没有被辞退,没有被责令退出,也没有任何书面处理。只是在系统里,变成了一个空壳,一个不具备任何流程权的虚位。

    这种处置方式,不动声色,却比解职更彻底。

    我坐在办公室,喝着已经凉透的速溶咖啡,窗外雨终于下来了,豆大的水珠砸在阳台地砖上,像是给什么东西扣上句号。

    我拨通了贺思齐的电话。

    现在都锁了

    嗯,你已经是‘无效行为人’。

    我点点头:接下来是什么

    让你耗,耗到你自己申请调离。他顿了顿,他们不会直接动你,动你就意味着承认这段流程曾经归你,他们宁可你自愿退出,这样历史可以写得干净些。

    我没有应声。

    但你干得太快,太准。你留下的节点流程痕迹太完整,删也删不掉,所以只能封你。

    我知道。我说,所以我必须补完。

    你手上还有什么

    我打开抽屉,抽出那张老周找来的十四号段基础图纸,纸边已经卷起,图上用铅笔标记过的数字还留着些许手写压痕。

    还有一场硬仗。我说。

    那天晚上,整个项目部都空了。常驻的几位都被临时调去学习培训,办公室灯只亮了我这间,像一盏被遗漏的值班灯。

    我坐在电脑前,敲下邮件:

    因系统权限锁定,无法提交节点资料,现拟通过线下形式继续推进十四号段最后一项结构收口,请协助人员同步调配材料。

    邮件发出,没有回复。

    但第二天早上,工地门口放下了五桶灌浆料,未贴标签,也无签收单。

    我知道,这是有人看见了。

    工程推进,不总需要文件,它更看重人。

    下午施工时,我换上了反光衣和安全帽,站到浇筑一线,手持对讲亲自调度。这一幕,被工人拍了下来,传进了项目微信群。

    很快,有人开始议论:他不是被停了吗

    怎么还在干

    这不是顶着干吗

    那天晚上,我加了班,一直干到凌晨。十四号段最后一块交接面完成初灌,我在水泥还没凝固前拍了照片,附上时间、位置、经纬度、水印,打印出来两份,一份交工程日志,一份贴在工地会议板上。

    没有盖章,也没有存档编号。

    但每一个在现场的人都知道,那段活,是我带着人亲手干的。

    凌晨两点,我站在灌浆板边上,看着一车车施工车辆驶离,地面被水冲得发亮。雨已经停了,空气潮湿,嗅着都是新泥和钢筋味道。

    我靠在防护栏边,手还捏着最后一张施工图片。

    贺思齐发来一条短信:你这一手,算是把自己的名字钉进节点上了。

    我笑了笑,回复:他们删不掉我。

    他没再回。

    我收起手机,准备下楼,刚推开楼梯间的门,撞见王副。他站在楼梯转角,脸色疲惫,头发还滴着水。

    我们对视了几秒。

    你还在

    我还活着。

    他叹了口气,扯出一句: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

    是什么

    一颗卡在喉咙里的刺。

    我看着他,没有笑。

    卡得久了,就必须有人把它咽下去。

    我答:或者有人,被它卡死。

    他摇头,声音低了:你赌得太大了,小李。

    我点头,语气平稳:但我已经没退路了。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把整个项目部照亮了一瞬间。我看到远处塔吊顶端还挂着那串没取下来的横幅。

    保进度、保交付、保底线。

    字是红的,灯是冷的,而我站在这之间,像个走错剧本却没台词可退的替角。

    可谁规定了,替角就不能成为主角只要我不下场,他们谁都没法关灯谢幕。

    6

    节点之前

    项目的夜从来不静,尤其当它即将转向时。

    十四号段浇筑完工那晚,我连续写了三份简报材料,分别针对进度节点、材料变更和结构闭合逻辑,写完后全数封装成纸质,连夜交给督导办那位一直没现过身的联系人。

    我知道,任何电子流程都可能被技术性暂缓,但一旦纸质文档流通入档,就留下了痕迹。哪怕对方不接招,也得有人来给这个痕迹一份解释。

    凌晨三点,天还未亮,我独自从项目部走出来,风裹着湿气,像一层无形的墙。街道空荡,施工区警示灯闪着红光,一闪一闪,像心跳压低的呼吸。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电话。

    请在下午三点参加阶段推进协调会。

    发出邀请的是市投资办项目督导科,会议地址不在原单位,而是在政府二号楼后侧的办公附楼——那个只处理非正式但关键事务的地点。

    我知道,真正的表态要来了。

    下午两点五十分,我穿着最普通的工作服站在附楼门口,手里握着那份节点进度文件复印版,纸张还带着昨晚压签器的印痕。

    会议室内坐了七人,市投办两人、审计处一人、甲方代表两人、技术委员会秘书、还有一位临时列席的法律顾问。

    我一进门,众人停下交谈,所有目光刷地落在我身上。

    李工。坐主位的中年男人看着我,我们看了你提交的那份节点材料,有些问题需要澄清。

    我点头:我带了文件原稿,有需要可以立即出示。

    先不急。他缓了缓,你能否确认,在十四号段施工推进中,你所进行的流程操作,没有任何超出项目权限边界的行为

    没有。我答得很肯定,所有操作均在项目既定权限和实际现场条件范围内实施,每一项都有对应记录、影像资料与责任备忘。

    他点点头,手指轻敲桌面:你知道你这种行为,从制度层面看,是非授权操作。

    我没急着回答,而是从手边文件夹里抽出一份资料,摊开放在桌面上。

    这是十四号段节点审批中存在的原始断档资料,包含了2021年第四季度至2022年一季度之间缺失记录。

    这是后续‘责任后续确认’笔迹原件复印件。

    这是浇筑施工完整影像链条。

    还有这一份,是工人个人签字与口头记录证明,当时施工是我带队,是我承担技术责任。

    那位中年男人拿起文件,一页页翻看,最后抬起头,语气不再锋利。

    你知道你这么做,会动很多人的旧账。

    我看着他:我知道,但如果不做,这个项目的账就永远没人敢碰了。

    他沉默了几秒。

    法律顾问接过话头:我们初步判定,李工行为属于‘紧急处理权限下的临时主责代行’,在项目目标强关联前提下,若无行政纪律明确界定为违规操作,其后果归于项目整体责任内,可不追究。

    我点头:所以我请求继续推进十四号段全流程归档,恢复项目账号权限。

    申请我们会转交。市投那人看着我,声音缓了些,但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次过了,你也就彻底站到台面上了。

    我从来不怕站上来。我平静地答,我怕的是,我站在项目里,却永远没人看得见。

    会议结束后,走廊里,市投那个年轻干部拉住我,低声问: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看你吗

    怎么看

    你是个搅局的人。

    我笑:局不是我搅的,是他们一直让局烂着。

    那天傍晚,我回到项目部,系统权限还没恢复,但有一份纸质文件静静地放在我桌上——上面写着:

    十四号节点段责任推进人:李程

    签字的是甲方分管副总。

    没人通知,也没仪式。但这张纸,代表我从灰区,重新站进流程。

    晚上施工队再次进场,我换上反光衣走到桥墩边,看着那块完成闭合的模板板面,心里前所未有地平静。

    第二阶段即将开始,审批将转入预算核查和物料清点。那才是博弈真正密集的地方。

    我刚走回办公室,门就被敲响。

    进来的是贺思齐,手里拿着一张新的调令。

    他看着我,把纸放在桌上,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市里决定,新成立‘北环路改扩建工作组’,你调任负责人。

    我怔了一下。

    什么意思

    意思是,调你出去。

    我看着他不说话。

    你赢了十四号段,但上头不想让你在原项目继续生根。你这个身份,已经带了故事。

    我低头,看着那张纸上的字。

    调令上写得干净、平整,却又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只有方向。

    如果我不走呢

    贺思齐盯着我看了几秒,语气低了下来:那你可能连这条路都走不下去了。

    我握着那张调令,站起身。

    我走,但我走得明白。

    十四号段我收好交清,再走。

    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被请走的,我是——走完的。

    7

    一纸归档

    我在十四号桥墩段最后一次签名,是在验收现场那天。

    时间是上午十点整,天蓝得异常,像是特意给这场通过搭的背景。工地大门处挂着横幅,印着十四号段结构交付顺利完成,字体是标准通稿腔,不出错也不动情。现场来了七拨人,市政、甲方、监理、审计、投资、督导、宣传,每个单位都有代表,话不多,流程也不长。

    签完字,我站在工程正中那块干透的混凝土板上,四周人声嘈杂,耳边却一阵发空。

    我记得一年前,这块地还什么都没有;六个月前,它是个被绕开的雷区;两个月前,它成了我头顶上的刀口。现在,它被盖上一个红章,一个验收编号,成为市重点项目图纸上,最不起眼的一块灰色填充。

    可我知道,它不是灰色的。

    它是我用掉三个月生命,顶着身份空缺、权限冻结、流程锁死,硬生生撬开的一个活口。

    验收会结束,项目组拍照留存,我站在边角位置,没人招呼,也没人打断。我没凑上去,也没退后。就站着,看着相机快门咔的一声,像什么东西封了箱。

    会后,我回到办公室,桌上是那张调令,依旧摊着。旁边多了一份新文件,是项目交接工作清单,盖了投资办章。落款是今天,意味着从现在开始,我已经不是这个项目的任何责任人。

    我坐下,花了一个小时把所有相关资料清点归档,按节点、按责任、按阶段分成四类,打包放进档案盒。每一页都签字,每一页都打孔,每一页都在流程里,哪怕它曾经不认我。

    做完这些,我拿出那块工地通行证,反光层已经磨花,边角裂了纹。

    那是我来这个项目的第一天挂上的工牌,一直到现在,从未换过。上面写着李程,下面那一行职务一开始是施工助理,后来被划掉,改成临时调配,再后来空白了。没人再写什么,我也没再改过。

    我把工牌放进文件袋,贴上封条,放入最后一份交接资料的最底部。然后合上档案盒,盖章,入柜。

    整个流程,没有一行跳步,没有一项延误。也正是这样,我终于明白,我从不是他们计划里的一枚棋,而是我自己写下的流程,一刀一笔,逆着走完。

    那天下午,我没有像别人那样去吃散伙饭。

    我一个人绕到工地后排,那条还没封闭的便道边,有块小块空地,最初是泥浆池,后来硬化成车道,再后来被种上了几株草。现在草长高了些,风吹过会左右晃。

    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贺思齐发了条消息。

    我交完了。

    他很快回了四个字:你可以走了。

    我没回,关掉手机,把它装进口袋。

    傍晚六点半,公交站的天桥上映着金黄的夕光,我站在站牌前,等那辆去江北方向的环线车。

    远处传来发动机轰鸣,熟悉的项目部大门缓缓关闭,灯牌被人关掉,外面的灯箱还亮着,投影到马路上,落下一行字:

    项目交付完成。

    我回头看了一眼,没人送我,也没人拦我。我就像我来的那天一样,自己拎着包,走过泥地和雨痕,坐上车。

    车开动时,背后夕阳照得整片车窗金灿灿的,像涂了层厚重的回光。

    我靠着椅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到车窗反光里自己的脸。

    跟刚来时不一样了。

    那时候我是个没人知道姓什么的底层助理,三天两头跑材料、写日报,办公室没人叫我开会,工地没人听我说话。

    现在,我什么都没说,可流程上全是我写的字。

    在这个系统里,我靠做成一段工程,给自己刻了个存在名额。

    下车时,天黑了,江北的新项目部远远亮着灯。

    我走到大门口,门卫大爷问我,你找谁

    我答:我报到。

    他翻了翻名单,找到了我的名字,指了指东侧那栋楼:去那边登记,三楼。

    我点头,走进去。

    走过门厅那一刻,我忽然回头,看见门卫在低头整理名单。

    我开口叫住他:喂。

    他抬头。

    下次如果有人问我是谁——

    我顿了顿,笑了笑,你就说,我是来做项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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