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专业记忆清除师,替客户抹去痛苦回忆。
>新客户林晚要求删除所有关于丈夫的记忆,包括他们收养的唐氏女儿。
>手术中,我在她记忆深处发现她丈夫竟是我三年前的客户。
>当时他要求忘记妻女,展开新生活。
>震惊之余,我的记忆屏障突然破裂——童年被母亲遗弃的画面汹涌而至。
>原来我不断清除别人的痛苦,却始终无法清除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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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总是这样。它不似盛夏那般痛快淋漓,倒像是城市上空一块永远拧不干的旧抹布,湿漉漉、灰蒙蒙地悬着,连绵不绝地渗着水气,顽固地浸透每一个角落。水滴在诊所厚重的防弹玻璃窗上蜿蜒爬行,留下模糊不清的泪痕,模糊了窗外同样模糊的车灯与行人。
这间名为忘川的记忆诊所,就沉默地蛰伏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湿冷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洁净感,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冰冷的薄膜,紧紧贴在鼻腔深处。没有喧哗,没有音乐,只有中央空调低沉而单调的嗡鸣,如同某种庞大机器永不疲倦的心跳。偶尔,几声压抑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啜泣,会从紧闭的诊疗室门缝里艰难地挤出,旋即又被那强大的寂静迅速吞噬,不留一丝痕迹。
我,沈砚,是这座遗忘圣殿的执事者。我靠坐在诊疗椅旁那张符合人体工学的转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扶手。深灰色的高领羊绒衫妥帖地包裹着脖颈,袖口一丝不苟地挽起半寸,露出腕骨和一块低调的黑色腕表。我的目光扫过刚结束手术的客户资料,屏幕的冷光映在脸上,勾勒出平静无波的轮廓。下一位预约者,林晚。她的资料简洁得像一张白纸,只留下一个名字和一串联系方式,备注栏里空白一片。这是常有的情形,人们怀抱最沉重的秘密而来,却吝于在表格上留下任何可供窥探的线索。他们需要遗忘,却本能地畏惧被记录。
门无声滑开,助理小张探进半个身子,声音压得极低:沈医生,林女士到了。
请进。我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
林晚走了进来。她没有带伞,深栗色的长卷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略显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边。米白色的风衣下摆颜色深了一块,显然是在雨中匆匆行走过。她大约三十出头,五官原本应是清秀柔和的,但此刻却被一种沉重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悲伤碾得失去了光彩。眼睑下方透着一层青灰,嘴唇紧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她的眼神像受惊的鸟,飞快地扫视了一下这间过分洁净、过分安静的诊疗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最终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审视。
唯一鲜活的,是她怀里紧紧抱着的一小束栀子花。洁白的花瓣上还滚动着细小的水珠,散发出一种浓郁得近乎霸道的甜香,在这消毒水的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突兀却又带着某种绝望的生机。
沈医生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雨后微凉的湿气。
林女士,请坐。我抬手指向那张宽大、舒适得令人不安的诊疗椅,椅背和扶手上嵌着复杂的银色神经接驳接口,闪烁着待机状态的幽蓝微光。
她顺从地坐下,动作有些僵硬,仿佛那张椅子是某种刑具。诊疗椅柔软的记忆海绵无声地包裹住她单薄的身体。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束栀子花放在腿边的小几上,指尖留恋地拂过一片湿润的花瓣。
林女士,请详细说明您需要清除的记忆对象和范围。我拿起桌上的电子病历板,指尖悬在虚拟键盘上方,声音是职业化的温和,也是不容置疑的疏离。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栀子花香似乎给了她一点支撑的力量。她的目光越过我,落在窗外模糊的雨幕上,眼神空洞得可怕。我丈夫,她吐出这三个字,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要清除所有……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所有。
理解。我在病历板上快速输入,包括共同生活的细节、情感经历、相关的地点事件,以及……我略作停顿,目光落在她脸上,所有与他有直接关联的人物。
包括。她打断我,语速突然快了起来,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包括我们的女儿,小满。
我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方悬停了一瞬。空气仿佛凝固了零点几秒,只有中央空调的嗡鸣固执地填充着这片短暂的寂静。清除亲子记忆,这是伦理委员会划定的绝对红线之一。哪怕是非亲生的。
林女士,我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多了一丝不容忽视的审慎,我需要再次确认。您要求清除的,包括您和您丈夫共同抚养的孩子——小满的所有记忆
是的!所有!她猛地转回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火焰,一种混合着巨大痛苦和某种扭曲恨意的火焰,直直地刺向我,她不是我的!是他非要收养的!一个唐氏儿!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累赘!她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块永远洗不干净的污渍!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尖利得有些刺耳,没有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要干干净净地忘记!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歇斯底里的控诉在冰冷的诊疗室里回荡,撞击着墙壁,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那束洁白的栀子花在她腿边,散发着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甜香,与她话语中的怨毒形成尖锐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对比。
我沉默地看着她。那张被痛苦和怨恨扭曲的脸,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在忘川,我见过太多被痛苦逼至绝境的灵魂。但如此明确地要求抹去一个孩子,一个需要依靠她的孩子的存在痕迹,依旧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冷酷。
我理解您的痛苦,林女士。我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冰面般平滑无波,‘忘川’尊重每一位客户的意愿。但清除关联人物记忆,尤其是法定被监护人,涉及复杂的伦理审查流程。我需要您签署一份额外的免责声明和伦理风险告知书,并明确知晓,此项操作一旦完成,不可逆转。
我签!什么都签!她几乎是抢着回答,身体前倾,急切地盯着我,只要能忘记!只要能摆脱这一切!快开始吧!
她签字的动作快得近乎潦草,笔尖在电子屏上划出尖锐的轨迹。那份冰冷的免责文件,像一张通往彻底虚无的通行证。
请躺好,放松。清除过程需要您完全配合神经引导。我示意她向后靠在椅背上。
她顺从地躺下,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不安的阴影。她紧紧抓着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熟练地将几组带有微凉触感的神经感应贴片精准地贴附在她两侧太阳穴、后颈和手腕的特定穴位上,细密的银色导线如同有生命的藤蔓,另一端无声地接入诊疗椅复杂的接口系统。
系统启动。身份确认:林晚。记忆清除对象:丈夫及其全部关联人物(含养女小满)。深度扫描准备。我对着空气发出指令,诊所的主控系统传来平稳的电子音确认。巨大的弧形光屏在她头顶上方无声亮起,柔和的蓝光笼罩下来。
引导程序注入。目标记忆锚点定位中……我继续发出指令,目光紧紧锁定光屏上开始瀑布般刷新的、代表林晚表层意识活动的神经信号流。斑斓的线条和数据飞速滚动,勾勒出一个混乱而痛苦的思维图景。
我拿起操作台边一支银灰色、造型流畅的神经介入笔。当我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笔身时,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刺痛感,如同静电般从指尖窜上手臂。我微微蹙眉,强压下这点不合时宜的异样感。
意识通道建立。深层记忆海接入许可。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性,林晚,跟随引导。现在,回想你丈夫的脸。回忆你们第一次争吵的地点……
林晚的身体在诊疗椅上猛地绷紧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光屏上,代表痛苦情绪的红光骤然飙升。
深度潜入开始。我屏息凝神,将全部意识集中在那支介入笔上,缓缓地,将自己推入了那片由林晚的记忆构成的、波涛汹涌的深海。
意识沉潜。瞬间的失重感后,我站在了林晚的记忆之海中。这里并非实体空间,而是由无数光影碎片、声音回响和浓烈情绪构成的无形场域。头顶是虚幻的水面,折射着扭曲模糊的现实光影;脚下是深不可测的幽暗,沉淀着久远的岁月。周围漂浮着无数发着微光的记忆碎片,像深海中的水母,随着意识的暗流缓缓飘荡。有些碎片明亮温暖,但更多的,笼罩着灰暗、粘稠的雾霭,散发着痛苦的气息——那正是我需要定位和清除的目标。
林晚的痛苦如同这片记忆海的洋流,强大而混乱。无数关于争吵、冷漠、刻薄言语的碎片像锋利的暗礁,不断冲击着我的意识防护屏障。一个男人模糊的身影时隐时现,轮廓在怨恨的浓雾中扭曲变形。我调动强大的意念力,如同经验丰富的深海潜水员,在湍急的洋流中稳住身形,精准地捕捉那些被怨恨标记的核心记忆碎片——结婚证被撕成两半的画面、空荡的餐桌、摔碎的相框、男人冷漠转身的背影……我用无形的意念之手将它们剥离,投入身后展开的、代表遗忘的虚无旋涡中。
随着这些核心碎片的清除,记忆海的混乱似乎平息了一些,但那股深沉的痛苦并未消失,反而像是退潮后露出的礁石,更加顽固地沉淀在底层。我继续向下潜行,循着那痛苦最浓烈的源头,深入记忆的更深处,那里通常沉淀着最原始的情感创伤。
光线愈发幽暗。漂浮的记忆碎片变得稀少而巨大,像沉没的巨轮残骸。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也变慢了。我感受到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氛围,一种被遗弃的、深入骨髓的悲伤弥漫开来,几乎取代了表层的怨恨。
突然,前方一块巨大的、边缘不断剥落的记忆碎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它散发着异常强烈的痛苦波动,核心处却包裹着一抹极其微弱、几乎熄灭的温暖光芒。碎片表面映出的影像模糊不清,似乎是一个房间的内部,光影晃动。
我谨慎地靠近,将意识探针小心翼翼地触及碎片表面,试图解析其内容。
碎片猛地一震,周围的幽暗如同墨汁般剧烈翻涌起来!一声凄厉、破碎的童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意识空间的死寂:
妈妈——!不要丢下小满——!妈妈——!
这哭声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意识核心!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思维。画面猛地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布置得温馨可爱的儿童房,地上散落着彩色的积木和一个破旧的兔子玩偶。一个穿着粉色小裙子、梳着歪歪扭扭小辫的女孩,正背对着镜头,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对着紧闭的房门哭喊。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唐氏综合症患者特有的那种笨拙的发音,却蕴含着足以撕碎人心的恐惧和绝望。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褪色的布娃娃,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视角在晃动,显然是林晚的视角。她躲在门后,手死死地捂着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巨大的痛苦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自我厌恶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将我的意识防护冲垮。门外,孩子无助的哭喊一声声撞击着门板,也撞击着林晚摇摇欲坠的理智。
小满……林晚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声在我意识里响起,充满了自我鞭挞的痛楚,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是坏人…妈妈撑不住了…
她不是恨这个孩子,她是恨那个无法承受、想要逃离的自己!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模糊不清的男人身影,在记忆碎片的光影晃动中,忽然变得清晰了一瞬!他的侧脸,在门厅昏暗的光线下,被记忆的镜头定格——高挺的鼻梁,紧抿的、显得有些薄情的唇线,还有左耳垂上一颗小小的、深褐色的痣。
时间在记忆的深渊里仿佛凝固了。我的意识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思维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清晰无比的侧脸和那颗耳垂上的痣在疯狂闪烁、放大,与我脑海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档案影像,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陈默!
三年前那个冬夜,那个眼神空洞、语气却异常平静的男人!他坐在同一张诊疗椅上,声音像结了冰:清除所有关于我妻子林晚,还有……那个孩子的记忆。她们的存在,是我人生的错误。请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那份档案里,附着他清晰的证件照和身份信息,包括林晚的名字,以及他们收养的唐氏女儿小满的信息!他当时要求清除的,正是眼前的林晚和门外哭喊的小满!
惊骇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冻结了我的意识。手中的神经介入笔在现实操作台上剧烈地嗡鸣起来,几乎要脱手飞出!光屏上监测林晚脑波的曲线疯狂跳动,警报红灯无声地闪烁。三年前我亲手为陈默执行了清除手术,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彻底抹去,如同擦掉黑板上的粉笔字。如今,他的妻子,林晚,竟坐在我面前,要求将那个遗忘她们的男人,连同那个无辜的孩子,也从她自己的生命中彻底抹除!一个残酷的闭环,一个由遗忘筑成的无间地狱!我成了那个递刀的人,两次!
他忘了我们…他怎么能忘了我们…像垃圾一样…
林晚绝望的呓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意识,将我拖向更深的混乱旋涡。陈默彻底遗忘后轻松的新生,与林晚此刻被遗忘者深入骨髓的痛楚,形成最残忍的对比。我当年那句职业化的、冰冷的清除后,您将拥有全新的人生,此刻在耳边隆隆作响,如同最恶毒的嘲讽。
就在这时,一股远超林晚记忆痛苦的、源自于我自身意识最深处的狂暴力量,毫无征兆地、彻底地冲垮了我精心构筑多年的记忆堤坝!
轰——!
不再是涓涓细流,不再是模糊的碎片。是海啸!是山崩!
眼前林晚记忆碎片中那扇紧闭的、门外孩子哭喊的房门,瞬间扭曲、变形,覆盖上了另一扇门——一扇老旧、深褐色的、带着斑驳油漆的木门!刺鼻的廉价香水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粗暴地取代了栀子花的甜香!
一个尖锐刻薄的女声,带着浓重的市井腔调,穿透了时空的壁垒,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带着你就是个拖油瓶!晦气!滚开!
这不是林晚的声音!这是我自己的!是我童年记忆里那个被无数次诅咒的声音!
视野剧烈摇晃、旋转、下坠。冰冷的木地板粗糙的纹理猛地贴近我的脸。我以一个孩童的、极度卑微的视角,看到了一双擦得锃亮的红色高跟鞋,鞋跟细得像能戳穿人心。那双脚的主人,正粗暴地推开一只紧紧抓住她裤脚的小手。那只手,那么小,那么脏,布满泪痕。
妈妈…别走…小砚会乖…
一个幼童嘶哑、破碎、充满无尽恐惧的哭求声,从我自己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里的绝望,与小满的哭喊声诡异地重叠、共鸣,震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视角猛地被拉高,又重重摔下。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掼进一个黑暗狭小的空间。是衣柜!散发着樟脑丸和潮湿木头味道的衣柜!门缝外,那双红色的高跟鞋决绝地移动着,伴随着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单调而冷酷的隆隆声。那声音每响一下,都像碾过我的心。
滚!别再叫我妈!就当你从来没生过!我也没生过你!
女人最后一句恶毒的诅咒,和行李箱出门时砰的一声震响,成了记忆中永恒的、摧毁一切的休止符。
狭小衣柜里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那是一种比林晚记忆海洋更深沉、更绝望、更冰冷的黑暗。被至亲之人像丢弃垃圾一样彻底抹去的冰冷,深入骨髓。衣柜的木板紧紧挤压着我幼小的身体,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门外,行李箱轮子的声音彻底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我自己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心跳,和泪水无声滑过冰冷脸颊的触感。那死寂,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崩溃。
不——!
现实诊疗室中,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我猛地睁开双眼,身体从操作椅上弹起,又重重跌坐回去,冷汗瞬间浸透了深灰色的羊绒衫,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手中的神经介入笔哐当一声掉落在金属操作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眼前的光屏一片刺目的血红!代表林晚脑波稳定性的曲线彻底崩溃,变成一团疯狂跳动的乱麻,刺耳的生理指标警报声尖锐地响起!她躺在诊疗椅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在疯狂转动,泪水汹涌地溢出,顺着苍白的脸颊肆意流淌。她不再是安静地等待清除,而是陷入了意识崩溃的风暴中心!
沈医生!沈医生!林女士生命体征极度不稳!脑波过载!强制唤醒程序失效!助理小张惊恐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
镇定剂!快!最大安全剂量!我对着麦克风吼道,声音嘶哑变形,双手撑在冰冷的操作台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眼前林晚痛苦抽搐的身影,与记忆衣柜中那个绝望哭泣的幼童身影疯狂地重叠、闪烁。那扇深褐色的老旧木门,和儿童房紧闭的门,交替出现。小满嘶哑的哭喊和我自己童年那破碎的哀求声,在耳中形成令人发疯的二重奏。
妈妈——!不要丢下小满——!
妈妈…别走…小砚会乖…
助理小张脸色煞白,动作却快如闪电。她迅速取出一支预充好的强效神经镇定剂,精准地注入林晚手臂的静脉通路。几秒钟后,林晚剧烈的抽搐终于缓缓平息下来,身体瘫软在诊疗椅上,只剩下急促而微弱的呼吸和脸上未干的泪痕。光屏上疯狂跳动的曲线也逐渐趋向平缓,虽然依旧紊乱,但暂时脱离了即刻崩溃的危险区域。刺耳的警报声停了下来,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嗡鸣,衬托得诊疗室里的死寂更加沉重。
我像一尊被抽掉骨头的泥塑,重重地跌坐回转椅里。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冰凉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我死死地盯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这双曾经稳定、精准,被誉为业内黄金之手的手,此刻却在无法抑制地颤抖。指尖冰凉,仿佛还残留着童年衣柜里木板的粗糙触感,以及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寒意。
沈医生您…您还好吗小张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她从未见过我如此失态。
我无法回答。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助理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下传来,模糊不清。我的意识仿佛被粗暴地撕成了两半:一半还停留在冰冷的诊疗室,警报的红光在视野边缘闪烁;另一半,则被死死地钉在那个散发着樟脑丸和霉味的童年衣柜里,听着红色高跟鞋远去的声音,感受着世界崩塌的死寂。
小张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迅速而专业地处理着后续。她检查了林晚的生命体征,调整了输液速度,低声对着通讯器汇报情况。她拿起林晚带来的那束栀子花,似乎想把它移开,避免浓郁的花香干扰病人休息。就在她手指触碰到花茎的瞬间——
别动它!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而尖锐,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小张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地看着我。
那束洁白的栀子花,花瓣边缘已经有些失水卷曲,却依然固执地散发着浓烈的甜香。这香气……这香气像一把无形的钩子,猛地钩住了我意识深处某个刚刚被撕裂、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
深褐色的、紧闭的衣柜门缝外……那股廉价刺鼻的香水味之下……似乎……似乎也曾有过一缕极其极其微弱、几乎被掩盖的……甜香是什么是洗衣皂的味道还是……记忆的碎片疯狂翻搅,试图抓住那一闪而过的气息。
就在这时,诊疗椅上昏迷的林晚,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呓语。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哀伤:
花……他买的花……
林晚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仪器声淹没,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击穿了我混乱的意识屏障!
花……他买的花……
深褐色老旧衣柜的门缝外,那股被廉价香水掩盖的、极其微弱的甜香……猛地清晰起来!不是洗衣皂!是……是栀子花!是那种廉价的、街边小贩用报纸裹着的栀子花!那个即将抛弃我的女人,她出门前的那个早上,破天荒地,在掉了漆的五斗橱上,插了一小束沾着晨露的栀子花!那束花,和她红色的高跟鞋一样,成了我童年终结仪式上最刺目、最讽刺的点缀!花香混合着劣质香水味,成了被遗弃最深刻的气味烙印!
我猛地抬手捂住口鼻,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浓烈的栀子花香此刻不再是林晚的慰藉,它变成了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童年的衣柜,林晚的诊疗椅,小满哭喊的儿童房……时空彻底扭曲、崩解。被遗忘的冰冷,遗忘者的痛苦,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呃……一声痛苦的闷哼从我齿缝间挤出。我再也无法支撑,身体蜷缩起来,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操作台边缘。金属的寒意透过皮肤直刺颅骨,却丝毫无法缓解灵魂深处那场滔天烈焰的焚烧。遗忘我替别人精心修剪着记忆的荆棘,却在自己心灵的最深处,养出了一片吞噬一切的荒芜。清除别人的痛苦多么可笑!我不过是在无数个他人的遗忘仪式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着自己被彻底抹去的冰冷瞬间!
沈医生!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冲过来试图扶我。
出去。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濒临崩溃边缘的狂暴,出去!关掉所有监控!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许进来!
小张被我从未有过的可怕眼神吓住了,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诊疗室。厚重的隔音门无声地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死寂。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林晚微弱而痛苦的呼吸声,还有那束栀子花,依旧固执地散发着它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香。
我瘫坐在椅子里,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操作台冰凉的金属表面。眼前的光屏上,林晚的脑波曲线依旧紊乱,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我死死地盯着那条曲线,意识却沉入了更深的黑暗。清除我连自己记忆迷宫的第一道门都打不开,有什么资格挥舞着所谓精准的手术刀,去切割别人的人生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冰冷的金属触感从额头传来,稍稍拉回了我一丝溃散的意识。
就在这时,诊疗椅上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动静。
林晚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她并未完全醒来,意识似乎还沉浮在药物和记忆风暴的余波里。她的眉头紧紧蹙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这一次,那微弱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中,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迷茫和……难以言喻的悲伤:
……门……开了……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猛地抬头看向她。
……他……回来了吗
泪水再次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渗入鬓角,……还是……你……一直都在……衣柜里……没走
衣柜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意识深处!童年那深褐色、散发着霉味的衣柜影像瞬间无比清晰,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嗡——!
我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眼前的一切开始疯狂旋转、扭曲、溶解。冰冷的诊疗室墙壁如同融化的蜡像般流淌下来,滴落在地板上,发出无声的黏腻声响。头顶柔和的无影灯,光芒诡异地扭曲、拉伸,变成一条条惨白的光带,如同深海怪物的触手,在虚空中狂乱舞动。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气味、栀子花香、还有童年衣柜里的樟脑丸和劣质香水味……所有这些气味猛地混合、爆炸,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足以摧毁所有感官的混沌风暴!
我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我是沈砚,坐在忘川诊所的操作台前
还是那个被锁在童年衣柜里、名叫小砚的绝望孩子
亦或是……一个被困在林晚那扇紧闭的儿童房门外、名叫小满的唐氏女孩
妈妈——!
妈妈…别走…
两个凄厉的童声在我颅腔里疯狂共振、撕裂、最终彻底融合成一个绝望到极致的、非人般的尖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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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作台上,那支掉落的神经介入笔,笔身上代表系统激活的幽蓝指示灯,不知何时,悄然熄灭。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截冰冷的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