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城县在兖州西南腹地,水明草茂,此时正是冬小麦收割的时节,田垄上的喜悦还未被豫地的灾情所波及。
苏清及詹事府忧心豫州的旱情和即将到来的可能到来的煌灾,预备先行上路,在任城等地征筹良方、募集名医的任务就落到了张九与丫头上。
苏清想着便利他们行事,走之前先托詹事府的人带着太医院众谒见任城的知县、主薄、县丞、典史诸人。
县衙恰巧有治讼之事,知县脱不开身,便请太医院一众人等先在厅堂等候。
领队的张九喝了口茶,笑对韩景妍道:“这位胡知县还是韩御医的熟人呢。
”韩景妍一愣。
谁?我吗?她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位熟人了?难道是这具身体原身的旧故?这可怎么办?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会露馅儿的。
在惴惴不安和躺平等死地等待之间,韩景妍选择了折中——既惴惴不安又躺平等死地等待这位胡知县。
“抱歉让诸位大人久等了,在下任城知县,胡容。
”韩景妍微微诧异地看着他。
还真是个熟人。
去年秋闱时中暑景倒的一个考生。
“胡容,今年的榜眼,”张九低声对韩景妍道,“你当时救的那个生员。
可不是熟人么?”“榜眼啊,那就是第二名,”韩景妍道,“居然来当知县了,知县多少品来着?”她还以为进士三甲这种全国考生里的佼佼者起步就是高官呢。
“知县,正七品。
”张九道。
“啧,”韩景妍想起穿越前小时候乡里唱的戏词,“原来是个七品芝麻官。
”张九无话可说地睇了她一眼。
喂,两个八品的御医蛐蛐别人是七品芝麻官,有点扎心了吧。
然而韩景妍证明了只要没心没肺就不会被扎心,一边蛐蛐对方一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位卑而禄薄。
两人的窃窃私语倒没有引起对方的不快,毕竟秦晓霜已先一步站起与胡知县交谈。
——说来也好笑,太医院名头大,官品却几乎没有高的,胡容的话又是“大人”又是“在下”,实则谦辞为主,在场担得起知县一句“大人”的竟只有随行而来的詹事府左春坊主官,左庶子秦晓霜。
秦晓霜向来擅长应对这些场面,因而韩景妍、张九等人也乐得清闲,心安理得地在队伍后面摸鱼。
胡容和秦晓霜的对话很快结束,韩景妍还没来得及回复张九刚刚与她说的话,胡容便走过来道:“多谢韩御医当初相救。
”“啊,不用不用,举手之劳而已。
”韩景妍摆摆手道。
韩景妍:不擅长和(前)患者交流qwq,谁来救我。
还好胡容没有聊太多,很快说起为众人召任城县名医的事:“县上有位王大夫,原先是武举人,捐了个武职,后来弃官去了太医院,前几年从太医院回来,在县上当郎中,偶尔也来衙上帮忙……”听到这儿,张九已是神情微变。
胡容继续道:“……他现在就在监狱……”“监狱?!”张九惊呼。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胡容抱歉道,“我是说,他在当狱医。
”韩景妍:……禁止说话大喘气。
“我让县里的主簿带你们去见他吧。
”任城县的监狱像所有的县狱一样条件差,只称得上勉强能住人。
当然,也能住蛇,住蚁,住蟑螂,住老鼠,冬冷夏热,少见阳光。
胡容去忙县里财赋的事,詹事府的人拜谒后也急着踏上赴豫的路程,只有县主簿带着太医院的人在男牢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人,喃喃道,难道去了女牢?诸人又随他前去女牢。
女牢在县衙另一处,规模稍小,狱中人也少,环境倒是一样恶劣,虽是初夏,已足够闷热,隐隐有霉腐味。
其中一间牢房门开着,床前站着一人摆弄着些器械,想来就是胡容所说的王医师了。
“王大夫!”主簿喊道。
“我在忙,没有急事不要叫我。
”那人头也不回道。
张九等人却听出这个已几年没听到过的声音。
“王之贤!”张九喊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喊,这一声里的情绪是惋惜还是愤怒为主,反正他这么喊了。
王之贤转头看向众人,微愣。
他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很快,像没听到一样转身回去。
太医院的人都露出叹惋之情。
韩景妍除外。
韩景妍:发生甚么事了?怎么感觉自己被孤立?她戳戳身边的冠带医女王苓,王苓回过神,低声道:“他是……太医院以前的御医,王之贤,后来被申斥,赶出来了。
”韩景妍细细观察王苓的表情,看出她如周围其他人一样,对这位前同事态度复杂,叹息、痛心、不解、同情、避之不及乃至微微的不悦、愤怒兼而有之,数种不但不同甚至还有些互斥的情感出现在他们脸上。
韩景妍好奇,想问,但是又不敢问,抓心抓肺地好奇,却也生怕这是个一问就触发作者几万字汪洋大海般的插叙、倒叙等水文大法的巨型副本。
监狱里的气压都被这种奇怪的沉默搞得有些低。
王之贤没有回张九的话,张九也没有继续说的意思。
王之贤所站的位置是那间牢房的榻前。
说来也怪,胤朝的监牢里多只铺些干草和旧褥子就了事,这里却放了架床榻,上面铺的软褥谈不上华贵,只是素棉混麻织的而已,却干净整洁,和阴暗潮shi的牢房格格不入,而裹在干净被子里的女人衣衫褴褛,肤色被伤口渗出的脓血所污,看着让人惊心。
韩景妍看得很不舒服,不是因为害怕脓液或者污血——这些东西临床上见得太多,而是想到这里可能发生过的事,就感到一阵恶寒。
“主簿大人,这是?”韩景妍问。
“惶恐,惶恐,小人怎担得起御医大人如此称呼,”主簿谄笑道,顺着韩景妍所指看过去,露出为难之色,“她……这是上一位知县时的事了,去年秋末,她相公突然暴毙,全身发黑,肢体肿胀,没有别的刀剑伤,仵作验出是中毒,当时知县认为是妻子与人私通,投毒杀夫……”“所以逼供画押?”韩景妍扫了一眼,冷声道。
主簿垂头。
即使基层县衙对这种事心照不宣的,也毕竟是丑事。
那种想吐的感觉又笼罩了她。
司法机制不完善的年代,一县的主官有太多独断专横的权力,用他丑陋的思想决定一县黎庶的命运。
她完全可以想到,当初那个知县从仵作那里知晓男人死于中毒时,是如何沾沾自喜地臆想女子如何与人私通,如何投毒杀夫,并且用和他自己一样丑陋的手段逼她承认不存在的罪行,就像胤朝市井最爱的话本子里写的那样。
主簿刻意回避了韩景妍的问话,继续支支吾吾说着:“……当时已判了死罪,复核时,上官对此有疑,命再复核,王大夫与谈仙姑开棺再验,找到尸体大腿内侧有蛇咬痕,此案才定。
前知县以失入革职……”他只需要革职就可以谢罪,现在躺在牢房里的人很有可能永远好不起来,想到这一点韩景妍感到无比烦躁,没有心情再听主簿的话,上前看那女子的伤势,尽管如此,她还是隔着距离,以免碍着王之贤。
王之贤倒了些酒在脓肿外的表皮拭过,将平刃刀与一个刀柄样的物事在油灯上燎了,待烧过的器具都冷却下来,将浅表的积脓用刀刮下,更深一些的脓肿用刀垂直刺开,然后以那个刀柄样的东西伸进脓腔里面把脓腔之间的间隔钝性扩开,将脓液挖出。
“你不换刀?”韩景妍冷不丁道。
王之贤抬头看了她一眼,微怔,没有回答,不过显然听见了她的话,将刀刃重新烧过一遍。
“给她用过麻醉的汤药吗?”韩景妍又问。
王之贤抬头,顿了一会儿,道:“……用不上了。
她醒不过来。
”尽管王之贤的意思并不是她已经死去,而是指的她一直高热昏迷不醒,一股伤感的沉默还是蔓延开来。
没有抗生素、退烧药也相当原始的年代,光是高热就可以要命,更不要说,从她身上继发于刑伤多发脓肿来看,很有可能已有脓毒血症。
她像一个严苛盯着进修医士的巡回护士一样盯着王之贤的操作。
心中对他的评价也和巡回护士最初对她自己的评价相差无几:有点无菌意识,但不多。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无论是胤朝的医疗水平,还是牢房的环境,都实在和“无菌”二字关系不大。
好在床褥还算干净,不然榻上女子的情况还会更差。
这间牢房里按理没有床榻,但主簿说王大夫的妻子谈仙姑判断这女子身体状况再不能挪动,于是自己出资,有找乡中几个金兰姊妹筹措,添置了干净的床席、枕褥在此。
听见主簿口中的那个名字,王苓终于抑制不住心里的痛苦、怨忿,对榻前站着那人喝道:“王之贤,我问你,谈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