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啥?”韩景妍挠头。
认真的吗?现在大胤应该不是神农尝百草的时代吧?她不姓舍勒,没有舌尝剧毒氢氰酸的癖好;也不姓马歇尔,绝对不愿意为了验证幽门螺杆菌的致病性喝下含有它的培养液。
而且重点是,即使成年人有效,对代谢能力与成人并不相似的儿童未必有多大的参考性,不少药物的治疗窗都很窄,如何确定在成人身上生效的药物剂量不会对儿童有毒?“那就先在成人上试,减半喂给孩子,剩下的再分成十等分,不够再加?”王之贤的方法相当简单粗暴。
韩景妍不由想起自己上学时做动物实验麻兔子,她们组分到的兔子身体健硕,实验室的麻醉药乌拉坦又实在有些劣质,逐渐加到120的剂量兔子都还抽抽。
摇摇头把那个可怕的画面晃出大脑,韩景妍趁热打铁把试药这个重担扔给王之贤,自己则正想问主簿什么的时候,张九显然和她想到一块儿,让主簿把方五儿的母亲叫来,好将孩子的事说与她。
“还有一件事想托县上。
”韩景妍道,“有比较新鲜的尸体吗?”她想要两具尸体练手。
可想而知,太医院这种环境,连针灸科都备受“怎能在皇亲贵胄身上施针”的指责,大型外科手术的施展空间已压缩得不能再压缩,三天不练手生,更不要说还得给小孩子做手术,必得仔细再仔细,不可能直接上阵。
何况她还得为豫南的流疫做准备,必须得迅速培养几个能上手解剖的医生。
“这……”主簿露出为难之色。
韩景妍也不意外,不要说封建道德根深蒂固的胤朝,就是在现代,大多数人也难以接受对尸体的毁伤,主簿犹豫也是情理之中。
“我请示一下知县大人吧。
”他道。
忙完了公事的胡容直接来了牢门这儿,思忖片刻,对太医院众人说,有一个被抓的流寇,上面已批复核准了死刑,今日便处斩,他的尸首可以用,还有便是——“不知道你们介不介意,用那具。
”胡容面露为难之色。
几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此刻女牢榻上那具尸体。
“这……”王之贤等人面露不忍。
韩景妍看着榻上那具尸体,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以。
”韩景妍突然道。
“韩医女,这是否太……”王之贤喃喃道。
“你想说什么?太残忍?还是别的什么?”韩景妍道,“如果说残忍,那残忍的是让她蒙冤、让她死的所有人;如果没有办法在她活着的时候拯救她,或者为她报仇,那对着一具尸体哀悼毫无意义。
”张九微微挑眉,算是默许她做这种对于太医院来说极为出格的事。
王之贤似是有话想说,却化作嗫嚅,韩景妍心微软,想再解释两句,却想起一件事:“等等,你不能去试药,你得看着。
谈医女也是。
”太医院的医疗“偏科”得严重,没几个能干外科解剖的,他和谈潜光是她想带去豫州的帮手,他也是她预想中这次给方五儿一起做手术的助手,当然要一起解剖,怎么能昏着?张九正想说他可试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装作不愿的样子。
“我来试试?”说这话的居然是胡容。
“大人,这万万不可呀——”“这有什么,最多睡一天罢了。
”胡容笑道,“我还挺想试试麻醉完是什么感觉呢。
”韩景妍:那颇具冒险主义精神了。
这个想法倒和以前的她不谋而合,她也一直好奇过全麻手术时是什么感觉,不过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至今都没有这种经历。
于是,张九和王苓开始讨论和熬煮麻醉的方子,韩景妍几人则找了一处空地,叫人搬了桌案来,准备解剖。
女牢里没有特别适合解剖的地方,唯一一间光照好的屋子她想留给五儿姑娘做手术,因此只能来有日光的空地。
考虑到一些事,她叫人还搬来屏风,把四周遮了个严严实实。
“我……也要在场吗?”当韩景妍屏退众人,和谈潜光开始给遗体褪下衣服的时候,王之贤忍不住问。
韩景妍本以为王之贤是觉得男女之别、自己不应该在场,正想解释几句,突然从王之贤的语气里听出几分不对来:他介意的重点似乎不是自己与这个女子男女有别。
他似乎,非常抵触解剖这具尸体。
这与王苓等人口中离经叛道、热衷找尸体看的人设对不上。
随即,她误以为自己想明白了王之贤的反常:不久前自己的病人,变成尸体等待自己的解剖,对一个医生来说确实有点残忍。
想到自己刚刚愤懑之下质问他空对一具尸体哀悼有何意义的迁怒,她有些歉意:以前医院里工作时,她最讨厌的不是写病历,不是手术台拉钩,而是颐指气使将生活不如意的事都发泄在小医生身上的“上级医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风气,现在好像她也成了自己以前讨厌的迁怒于人的领导一般。
“方才的事,也是我不对,一时情急之下才那样说,并没有怪你的意思。
抱歉。
”“韩御医言重了,在下惶恐……”韩景妍却无心再听他说了什么,因为她看见了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缓缓掀开那女子遗体的脚上缠成袜子一样的麻布,素净的、缠了数圈的布下是一种腐臭的、混合了咸腥味的怪味,入眼是折断的脚掌跖骨和挂在上面的腐肉,脚趾扭曲地盘在足底。
她在问,但她已经知道答案。
传说,前朝的一个皇帝与皇后鹣鲽情深,皇后呢,是与他一起马上得天下的,战乱所迫,没有时间缠脚,因而生得一双比男人小、但在男人眼里依旧太大了的天足。
民间市井暗地里嘲笑,皇帝当然勃然大怒,把这样说的人抄家灭户。
世人都道帝王真是爱惨了皇后。
然后这位爱惨了皇后的帝王要求民间继续缠足、而且要严加缠足,不要有遗漏,不要让女人们“失了规矩”。
那位没有缠足的、马上纵横一生、史书里说异常受宠的皇后被三妻四妾的他在皇宫里困了一生。
那位皇后没有留下名字。
她以前没有见过缠足的人。
京城里除了季秋兰那样的方外之人与她这样不拘一格的医女,外面很少看见有女子,即使有,也坐在深深的轿子里,看不见鞋;太医院的医女往往又是从小习得这个手艺,自幼不缠足的,她自然也没有见过。
“她叫什么?”韩景妍突然问。
王之贤愣了片刻,道:“……我不太清楚。
只知道姓杨,嫁的村东赵家。
”胤朝女人的闺名是独属于父家与夫家的战利品,视为私隐,别人无从得知,即使是狱医也一样。
对于民家女子来说,她的名字永远是某氏;即使坐上凤位,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史书上写的也是某氏。
韩景妍默然。
杀死一个女人最快的方式,从抹掉她的名字开始。
她心里有点闷,很不舒服,不过还是尽量带着谈潜光、王之贤二人和太医院随行的另一个小医士阎立过一遍腹盆腔的脏器、腰臀的肌肉、腰骶部与下肢的神经,以备给方五儿的手术。
王之贤自己带着工具器械,因而切割皮肤时,韩景妍都是任他用自己的刀,又把自己备用的刀借给谈潜光与太医院小医士阎立,让他俩试试下刀的质感和深度。
主要的工作还是落在韩景妍、王之贤二人身上,毕竟他俩才是待会儿手术的主力军。
韩景妍没想到王之贤虽然显而易见有些手术与解剖动物的经验,却在人的遗体面前经验不足,或者说,不规范,胤朝没有解剖学家,他的反应还是从手术刀口开始切。
行吧,好歹比那种糟践尸体气得她想以侮辱尸体罪把人送进去的强,至少没有乱切。
于是乎还得她亲自上手,从下肢开始,分成整块儿的皮瓣,只开三面,顺着这具遗体并不丰富的脂肪层逐渐划开,暴露出肌肉,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将肌肉游离出来,待周围三人都看了,便隔开肌腱,用手分离出下面的神经。
“这是……羽纱?”谈潜光小声道。
王之贤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但谈潜光久在宫中,认出这手套的材料是献给宫中的贡品,不同于他们戴的布手套和皮革手套。
王之贤与阎立两人闻言,不由对韩景妍的财力产生了美妙的误会。
韩景妍没从三人的表情上想到他们居然对她这个穷光蛋有不切实际的猜测,只是将皮瓣如同书页一样合上,让王之贤与阎立将尸体翻身,又用同样的方法切开皮瓣、暴露背部和下肢背面的神经。
“真是奇思妙想……”王之贤喃喃道,他自然看得出来这样解剖最大程度保留了遗体的完整性,不过多破坏这具身体就能充分暴露身体深层。
韩景妍心想,这也不算她的奇思妙想,她拾人牙慧、当知识的搬运工罢了。
一边想,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将左背、左腿的主要血管、神经分离并指出后,又切好右侧皮瓣,让王之贤上手在右边试试。
待一会儿术中需要处理的结构认得七七八八了,韩景妍道:“好了,可以开始准备手术了。
我修复尸体,你们去准备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