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权柄与罪证
在这个王朝,君王的恩宠与密诏是无形的权柄,维系着前朝后宫的平衡。而构陷与背叛,则会滋生出足以倾覆家族的罪证。
正文
内务府的灯火,在深沉如墨的夜色中摇曳,如同深渊里游荡的鬼魅。
烛光挣扎着,将殿中每一个人的影子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拖拽、拉伸。
时而瘦长如鬼,时而臃肿如魔,扭曲变形,仿佛预示着此地主人的最终下场。
我静静地立于这权力中枢的核心,整座大殿死寂得可怕。
唯有殿角那几座一人多高的龙凤纹铜铸烛台上,数十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在燃烧时,偶尔会爆出一声清脆的噼啪轻响。
那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激起微弱的回声,旋即又被更深沉的静谧吞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陈旧的檀香,试图掩盖深藏于梁柱砖瓦缝隙里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那是经年累月的权谋、血腥与绝望沉淀下来的味道,是权力本身的味道。
那盏为掌印太监严沛精心炮制的贡茶,被我用双手稳稳地托在掌心。
茶盏是前朝的官窑白瓷,细腻温润,薄如蝉翼,在烛光下泛着象牙般柔和的光泽。
然而,盏中的茶汤却并非寻常的琥珀或澄黄,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粘稠的殷红。
仿佛凝固了那七桩惊天构陷案中,所有受害者的血与泪,每一滴都承载着一个破碎的家庭和无数冤魂的哀嚎。
白瓷的温润透过指尖丝丝传来,我的心境却是一片冰封了千年的极北之湖。
湖面坚硬如铁,不起丝毫波澜。
2
复仇之毒
复仇的火焰早已在我心底燃烧了两世,如今,它已淬炼成最冷静、最锋利的冰。
他,严沛,就坐在那张象征着内廷至高权柄的紫檀木雕龙太师椅上。
那张椅子油光水滑,扶手上的龙首被他摩挲得几乎看不清鳞片,而他本人却像是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僵尸。
浑浊的眼睛深陷在干瘪的眼窝里,闪烁着贪婪与一丝被岁月和药石掏空后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看到我,看到我手中那盏散发着奇特香气的茶,干瘪得如同两片枯叶的嘴唇费力地咧开。
露出一个自以为和蔼、实则狰狞可怖的笑,牙龈是黑紫色的。
他那只枯槁如鸡爪的手伸了过来,五指微微蜷曲,急切地想要接过那盏能慰藉他干渴灵魂的甘露。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那粗糙、冰凉、带着死气的皮肤,触及温热细腻的白瓷茶盏的瞬间,异变陡生!
他猛地扣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竟完全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更似一只濒死的秃鹫用尽最后的生命力抓紧猎物的铁钳。
那被权欲、药物与岁月彻底掏空的身体里,此刻爆发出的,是野兽在绝境中最后的、疯狂的垂死挣扎。
呃……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他喉间深处挤了出来,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他脸上的笑意像是脆弱的薄胎瓷器,被无形的大手狠狠一捏,瞬间凝固、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痛苦与全然的错愕。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低头看看那盏茶。
似乎无法理解自己精心编织的罗网,为何会反过来将自己缠绕。
这由他亲手炮制、导演了七桩惊天动地的冤案,如今被我用最精妙的药理,将七种彼此相生相克的奇毒,融合了无数怨念,熬制成这世间最烈、最霸道的穿肠之毒。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噬其主。
对于一个毕生靠罗织罪名、踩着他人累累骸骨向上攀爬的人而言,没有比这更熨帖、更讽刺的报应了。
毒性在他体内以摧枯拉朽之势横冲直撞,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冤魂,终于挣脱了地狱的枷锁,化作利刃,正用尖利的指甲在他五脏六腑间疯狂地撕扯、啃噬。
他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枯瘦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的、死人般的颜色,指甲深深嵌入我的皮肉,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3
诛心之言
他的双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充血,先是几缕血丝,随即蔓延开来,很快变得猩红一片,狰狞的血丝如蛛网般爬满了整个眼球,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
我没有挣扎,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我只是垂下眼帘,冷漠地看着他那只绝望的手,用一种淬了万年寒冰的平静,一字一句地,将我早已在心中演练了千遍万遍的话语,如同一根根烧红的钢钉,狠狠地、精准地,钉入他正在溃散的意识里。
严沛,你回头看看。
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
放眼这偌大的内务府,上至八司掌事,下至洒扫庭除的小监,哪一个,是真心服你
他们怕你,不过是怕你手中那支能生杀予夺的笔,怕你那张能颠倒黑白的嘴。如今你这般模样,你猜,他们心中是何感受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急促,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嘶鸣,抓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似乎想用疼痛让我闭嘴,让我停止这诛心之言。
我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冰冷。
你最引以为傲的那个义子,顾影,你还记得他吗
那个文采风流、为你代笔写了无数构陷奏章,帮你将无数忠良打入深渊的顾影。
只为了你一句空口白牙许下的‘锦绣前程’,他便傻乎乎地替你顶下了私吞西域贡品的弥天大罪。
在慎刑司那终年不见天日的血泊里,他被一杖一杖,活活打断了脊梁,打断了他所有的傲骨与生机。
你知道吗他临死前,还在用微弱的气息,一声声地唤着你,‘义父’……‘义父’……那声音,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他眼中的猩红更盛,瞳孔开始涣散,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那张名贵的紫檀木太师椅也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呻吟。
你的发迹之路,是用什么铺就的是用那些曾经提携过你的恩人的骨血啊。
从一个小小的、在御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随侍太监,到今日权倾内廷、连后宫妃嫔都要看你脸色的掌印。
每一个被你踩在脚下、落得家破人亡、万劫不复的人,都曾真心待你,视你为心腹。
可你天性凉薄,受人点滴之恩,却要涌泉相报以仇。严沛,这就是你的报应,是你亲手为自己一笔一笔写下的判词,是你自己种下的恶果,如今,它终于熟了。
我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地狱里捞出来的,浸透了来自上一世的、焚心蚀骨的恨意。
我缓缓俯下身,让我的脸与他痛苦扭曲的脸,距离不过咫尺,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中倒映出的、我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4
夜钟惊梦
上一世,也是你,我用气声说道,那声音却仿佛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仅凭一道捕风捉影、根本就不存在的所谓密旨,便罗织罪名,构陷我苏家通敌叛国。
我父亲,大胤的镇国将军,戎马一生,为国镇守边疆三十载,令敌寇闻风丧胆。
他于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你这阉人指着鼻子污蔑为叛国贼,一夜白头。
我苏家世代忠烈,满门英魂,皆毁于你这卑劣、阴毒的小人之手。
这一世,我从地狱爬回来了。
这内务府的掌印之位,这把能号令内廷的钥匙,就让我,替你坐一坐吧。
他凸出的眼球几乎要从干瘪的眼眶里迸裂出来,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濒死的嘶鸣。
他想说话,想咒骂,想求饶,可他的舌头已经被毒性彻底麻痹,僵硬如木,再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那只攥紧我的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缓缓地、一寸寸地垂落,无力地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再也没有抬起。
他死了。
死在我面前,死在我亲手奉上的茶下,死在我诛心的言语中。
他死的时候,眼睛还死死地瞪着我,里面凝固着无尽的痛苦、悔恨与不甘。
殿内的烛火依旧在跳动,将他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我静静地站了片刻,感受着那股缠绕了我两世的、几乎将我灵魂都烧成灰烬的仇恨,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然后缓缓沉淀。
是的,我恨皇后,也恨淑妃。
但她们的恨,是源于深宫妇人的嫉妒与争宠,是摆在明面上的刀光剑影,尚有迹可循。
而严沛的恶,是阴沟里滋生的、纯粹的、无由来的、以吞噬他人的良善与忠诚为乐的恶。
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执掌象征着宫廷法度的司印。
子夜时分,宫中紧急的通告钟声划破了皇城上空的死寂。
那钟声并非平日报时的清亮,而是沉闷而悠长,一声,又一声,仿佛一柄巨大的铁锤,不紧不慢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钟声穿透了厚重的宫墙,传遍了东西六宫的每一个角落,惊醒了无数睡梦中的人。
妃嫔们从锦被中惊坐而起,宫女太监们则瑟缩在被褥里,侧耳倾听,猜测着究竟是哪一位天潢贵胄,在这深夜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5
司印女官
第二日,天光微亮,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刺破笼罩京城的薄雾,如同金色的利剑,洒在这片延绵不绝的琉璃瓦上时,紫禁城的内廷,已然换了人间。
内务府总管李德全,一个向来以圆滑世故著称的老太监,亲自捧着一卷灿然夺目的明黄圣旨,站在内务府正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
他身后,是内务府八司四处的掌事太监,身前,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的管事太监和宫女。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李德全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尖细却因灌注了内力而显得格外洪亮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宣读了君王的旨意。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在众人耳边轰然炸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浣衣局宫女苏落梅,性行淑均,克娴于礼,柔嘉维则,聪慧敏达,特擢拔为内务府司印女官,暂代掌印太监一职,总领内务府诸般事宜。原内务府总管李德全,从旁辅佐,不得有误。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人群中先是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凝固了。
随即,是此起彼伏、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震惊、迷茫和恐惧的眼神,望向站在李德全身边,那个身着普通宫女服饰,却神情淡漠、身姿挺拔的女子。
这道旨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后宫这潭深水,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无论于理于情,一个浣衣局出身的、年仅十七、名不见经传的宫女,一夜之间骤然登顶,执掌内廷中枢,都显得荒谬绝伦,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那些平日里最爱搬弄是非、煽风点火的嫔妃们,在我派人将几封精心炮制的、附着着她们与前朝外臣私相授受罪证的信函,不动声色地放到她们各自的梳妆台、压在最心爱的首饰盒下之后,便立刻噤若寒蝉,面如土色。
她们看着那些笔迹足以乱真的信,看着那些仿佛记录了她们最隐秘心思的诗句,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于是,再无人敢有异议。
这潭被搅动的浑水,以一种诡异的速度,迅速恢复了平静,只是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我,苏落梅,成了大胤朝开国三百年来,第一位以宫女之身执掌内务府的司印女官。
内务府的交接事务,在李总管和各司公公们心悦诚服的辅佐下,进行得异常顺利。
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轻视,或是无动于衷的怜悯,而是充满了敬畏、探究与深深的恐惧。
他们从我身上,看到了比严沛更深沉的夜,更锋利的刀。
刚散了晨会,我将新拟定的宫规交予侍从,命其即刻誊抄颁行六宫。
6
旧仇新恨
殿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跛着脚,一瘸一拐地挪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最下等杂役的粗布衣,上面满是污迹和破洞,头发散乱如枯草,上面还沾着些许秽物,整个人像是刚从泥水里捞出来的,散发着一股酸臭味。
他跪在地上,因为恐惧和虚弱,全身都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他将一份新入宫奴的名册用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呈了上来。
他的头颅深深地埋在胸前,仿佛多看一眼这殿内的富丽堂皇,都是一种亵渎,会灼伤他那双空洞的眼睛。
我接过名册,目光却并未停留在纸上,而是落在他身上,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夹杂着残忍快意的笑意。
这不是老熟人么
严沛生前最疼爱的义子,那个曾经白衣胜雪、俊雅不凡、自命清高的顾影。
我缓缓起身,脚上那双新换上的、用金线绣着祥云图案的上好云锦宫鞋,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悄无声息,如同一只优雅而致命的猫儿,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在他身前蹲下,凑到他耳边,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柔声细语,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又似毒蛇吐信时发出的嘶嘶声。
顾影,别怕。你还活着,是不是很惊喜
他跪在地上的身体猛地一僵,抖得更厉害了,像是寒风中最后一片枯萎的残叶,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
那日慎刑司的血地里,是我,早早安排了人,在你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用一味吊命的奇药,给你换了命,把你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拖了回来。你说,我是不是你的大恩人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小兽,其中夹杂着的、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的、微弱的呜咽。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他的舌头早就被他那位好义父下令拔了,他又哪里能开口求饶呢
真是可惜。
我伸出手指,用那留着精致蔻丹的指甲,轻轻划过他脏污不堪、满是伤痕的脸颊,感受着他皮肤的剧烈战栗,继续用那温柔得令人发指的语调说:
我知你写得一手好字,誊抄卷宗的本事更是无人能及,当年你替严沛伪造的那些奏章,连御前大学士都分辨不出真伪。
所以啊,我便大发慈悲,直接把你送去了最需要你这种人才的地方——边境的‘军纪处’。
听说,你那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模样,很得那些在沙场上舔血过活、不知女人滋味为何物的老兵痞们的喜欢呢。
他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清高孤傲、总是带着几分轻蔑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绝望,像是两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
可惜呀,我惋惜地叹了口气,用帕子擦了擦刚刚碰过他脸颊的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你这人就是这么不惜福。那么好的地方,你竟然还想着要跑。
他们告诉我,你每跑一次,就被他们用上了刺的军棍生生打断一次腿。
最后,他们玩腻了,差点把你像撕一条破麻袋一样撕碎。你看,又是我,又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地把你从他们手中救了回来。我是不是你的再生父母
我的指尖从他的脸颊,缓缓移到他那双曾经握笔如飞、风流不羁的手上。
那双手,如今却扭曲变形,指骨尽碎,像两只被踩烂的爪子,软绵绵地耷拉着。
如今,我让人废了你这双最会写字的手,又大费周章地安排你入我司内当差。你看,我待你多好这可是旁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福气呀。
我顿了顿,满意地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的灵魂,已经被我一寸寸地凌迟。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记得,净身房里有位老公公,姓钱,无儿无女,一直孤苦伶仃。
他前几日还和我提过,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能有个伴儿,尤其就好你这口俊俏又识文断墨的白面书生。
我已经专门把他调到我身边当差了,他会好好待你的。往后,你就跟着他,与他做个伴儿吧。
话音刚落,我身旁侍立着的一位形容猥琐、满脸褶皱、嘴唇总是油腻腻的老太监立刻心领神会。
他那双黄豆般的小眼睛里迸发出贪婪而炽热的光芒,扑通一声跪下,用一种令人作呕的、谄媚到极点的声调谢恩:
老奴叩谢司印大人天大的恩典!老奴一定……一定好好‘疼爱’他!绝不辜负大人的一片苦心!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了。
那钱老公公便如获至宝,一个饿虎扑食,一把抓住顾影的衣领,像是拖一条死狗一样,毫不费力地将他拖出了大殿。
顾影没有反抗,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灵魂去反抗了,只是任由自己的身体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留下一道屈辱的、肮脏的痕迹。
7
权力之裘
很快,殿外不远处的下人房里,骤然响起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那声音穿透了宫墙的阻隔,尖锐得仿佛要撕裂人的耳膜,惊得檐上几只正在啄食的麻雀扑棱棱地振翅飞走了。
我回到案前,端起那盏新进的贡茶,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
茶是君山银针,汤色清亮,香气氤氲,在舌尖盘旋,缭绕鼻尖。
我随手拔下头上那支亮晶晶的、君上新赏的梅花金簪,赏给了身旁因那声惨叫而吓得脸色发白的小宫女。
今天的茶,滋味格外香甜。
执掌内务府的日子,平淡而充实,权力像一件温暖的裘衣,包裹着我冰冷的灵魂。
我将苏家沉寂多年的宗祠牌位,从蒙尘的角落里,悄悄请入了我在宫外的一处秘密宅邸。
每个清晨,我都会在袅袅的茶香与清雅的檀香中,为牌位点上一炷清香,而后回到宫中,开始批阅六宫山一样的用度奏报,处理那些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陈年旧案。
那些曾经对我颐指气使、作威作福的管事太监们,如今在我面前,一个个比兔子还要恭顺。
他们递上文书时,腰弯得比谁都低,连头都不敢抬,生怕与我的目光有片刻接触,会看到自己卑微的倒影。
偶尔有伶俐的宫女前来禀报宫中琐事,言语间总会小心翼翼地、用一种既害怕又兴奋的语调,夹带着对净身房那位钱老公公的窃窃私语,以及从那个阴暗角落里若有若无、时断时续传来的、顾影那已经不成调的凄惨叫声。
每当此时,我都能从她们眼中看到交织在一起的恐惧与一丝隐秘的、感同身受的快意。
宫里的人,受的欺压多了,见得多了,心肠便也硬了,甚至会从他人的苦难中,品尝出扭曲的甘甜。
我只是淡淡一笑,问她们:御膳房新制的玫瑰酥,可还合口味
对于那些曾经构陷过苏家,或是在苏家落难时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人来说,这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这每日都能听见的、来自活地狱的哀嚎,才是最绵长、最磨人的惩罚。
它比一刀毙命要残忍得多,它像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切割着他们的神经,让他们时时刻刻活在恐惧之中,等待着那只看不见的手,下一个就伸向自己。
8
深宫秘闻
然而,权力带来的并非全然的平静。
它像一头被唤醒的巨兽,在吞噬了仇恨这道开胃菜之后,露出了更深邃、更庞大的饥渴。
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巡查至养心殿附近,总能从君上深夜饮用的安神汤药的气味中,嗅到一丝若有若无、却无比熟悉的味道。
那气味,苦涩中带着一丝奇特的辛香,像草木,又像矿石,隐匿在浓郁的茯苓与酸枣仁的气味之下,极难察觉。
起初我并未在意,以为只是太医院新换的方子。
直到有一夜,我路过御药房,那气味格外浓郁,猛地撞入了我的记忆深处,将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轰然撞开。
它与父亲当年征战沙场时,军医为他调配的、用来治疗旧伤复发时钻心疼痛的伤药,竟有七分相似!
那味药,名为乌机草,能镇痛活血,但若与几种特定的药材同服,久而久之,便会侵蚀心脉,使人精神萎靡,心力衰竭。
这个发现让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这不再是无端的猜忌。
这气味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线,带着某种不祥的共鸣,隐隐指向某个被我长久忽略的、尘封已久的源头。
我回到内务府,端详着书案上君上今日新赏赐下来的一支梅花金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瞬间清醒。
指尖轻抚过那精致得毫无瑕疵的花蕊,这金簪,是苏家忠骨的见证,也是君王恩宠的象征。
但这恩宠,并非凭空而来。
我忆起数日前,借浣衣局进献新制香帕之机,将一枚藏有蜡丸的香扣夹杂其中。
那蜡丸内,便是我模仿严沛心腹笔迹所写的,他与后族安国公府暗中往来的数条罪证。
君王多疑,见此物,必会起心。
擢我上位,既是为查证,亦是一场试探。
父亲曾用一生去践行他的忠诚,却最终因此身陨。
如今,掌控着内务府的我,却从这金簪的冰冷中,嗅到了一场更深层次的对弈。
它比复仇更遥远,比掌权更宏大。
茶香仍在,只是今夜,我再无丝毫困意。
在尝尽复仇的甘甜之后,人,总要为未来,寻觅一局新的棋。
而这棋盘,远比我想象的要大。
9
清君侧谋
先帝的起居注,以及历代内务府的机密卷宗,在皇城最深处的档案库中沉睡。
那是一个禁地中的禁地,除了君王和掌印太监,无人能够进入。
当夜,我屏退了所有人,只提着一盏孤灯,在李总管略显忧虑的目光中,用那枚象征着内府最高权柄的司印金牌,打开了那扇沉重的、落满了灰尘的铜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悲鸣,仿佛惊醒了沉睡百年的亡魂。
一股混合着霉变、陈墨与时光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曾浸润着一个王朝最核心的秘密与心血。
我的指尖划过冰冷坚硬的书架,烛火在密密麻麻的卷宗封皮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将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扭曲着投在书架的尽头,像一个潜入圣地的鬼魅。
我的目光在触及那些陈旧记录的瞬间,不再仅仅是回溯往昔的仇恨,而是在窥探这王朝法度运转背后,更深层的、冰冷的规矩。
那些近来不断在朝堂上涌现的、弹劾当今君上沉迷丹药,疏于朝政的奏章,我原以为是朝臣的进谏,此刻看来,却并非无根之萍。
它们带着某种破碎而诡异的律动,像是在合奏一首不详的乐曲,试图重塑一段被强行撕裂的朝堂格局。
而这乐曲的源头,那若隐若现的、挥舞着指挥棒的手,赫然指向了深居简出、常年礼佛、看似不问政事的太后。
在一堆无人问津的、关于边防军务的兵书夹缝中,我找到了几页父亲的手稿。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苍劲有力的笔迹,但此刻却显得潦草而急切,有的地方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划破了纸张。
纸上反复提及四个字:清君侧!
他似乎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在疯狂地追寻着一个能够铲除外戚干政的契机,或者说,是在寻找某种能够匡正朝堂失序的雷霆之力。
这一刻,所有线索在我脑中轰然串联。
我幡然醒悟。
严沛,那个我恨之入骨的阉人,他罗织的那些罪名,他自以为是的构陷,并非仅仅是个人恩怨的倾轧。
他更像是一把被递出去的、用完即弃的刀。
他在疯狂地抽取着维系这个王朝平衡的基石——那些忠于君王的将领与臣子。
他以为是在巩固自己的地位,实则,他只是在为某个更庞大的阴谋铺路,在助长一股无法逆转的大势。
而君上汤药里的那味药,恐怕也并非安神,而是……慢性地,夺走他生命与权力的毒。
我不敢再想下去。
10
天下棋盘
传令下去。
我合上手中的卷宗,对着门外黑暗中肃立等候的侍从吩咐。
我的声音在空寂的藏书阁中回荡,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调动‘蛛网’所有眼线,即刻起,搜集京中近期所有与后族,特别是太后母家——安国公府往来过密的官员资料,事无巨细,一概上报。
包括他们每日见了什么人,谈了什么话,收了什么礼,哪怕是府中一只看门狗换了主人,也要给我记下来。
那个侍从的身影在门框的阴影里躬身应是,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敬畏与兴奋的光芒。
我知道,他们,以及整个内务府,都在揣测我的目的,甚至可能在怀疑,我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严沛。
但我早已看透。
严沛只知构陷,却不懂利用。
他以为的权势,不过是将混乱的碎片纳入己身,最终引火烧身,被罪孽反噬。
而我,要做的,是重整。
我信步走到雕花木窗前,推开一丝缝隙。
紫禁之巅的月色清冷如水,带着寒意的夜风扑面而来,让我沸腾的思绪稍稍冷静。
远方,几缕黑影在层层叠叠的宫墙上若隐若现,他们不再是单独巡逻的侍卫。
在我眼中,他们模糊地聚集成某种窥探的图案,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又像是一种来自权力顶端的、按捺不住的试探。
我嘴角的笑意,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愈发深邃。
是的,严沛。
你死了,但你给我留下的,是一个更庞大的,也更令人心动的棋局。
而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成为我的棋子。
我要让这整个天下,都成为我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