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玖半躺在行李上舒展肩膀,轻松地说:“何部啊,很好啊,八年前朝廷拍拍屁股走了,一支兵都没留,只给何庭芳一张任状,要人人没有,要粮粮没有,何庭芳赤手空拳、扯着一张虎皮硬是在关东混壮那是头猛虎啊,无苛政,不摊派,从一穷二白到现在与北境异族铁骑掰手腕,关东人很拥戴他。”
最后他一句定音:“朝廷无能,乱世使何庭芳成名。”
车上的杜为无声地抬起眼睑看向侃侃而谈的顾如玖。
秦善追问:“可我听说何庭芳不是什么好人,他杀了他岳父。”
“哈!”
顾如玖吐出一个夸张的语气词,他笑,歪着头斜睨人:“小英雄,那你说说这年头能混出来的将军,哪个不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
秦善还想追问什么,顾如玖却已将目光移开,朝着另一侧抬抬下巴:“小子,你不是汉人吧?”
这是好敏感的一个问题,纪成陵偏头看他一眼,不吭声。
顾如玖自顾自地问:“再往前一里,那有上万人屠各杂胡部,刚洗劫过宛城,你去吗?”
纪成陵不得不接他的话:“什么意思?”
顾如玖谈笑从容:“我的意思是那里胡寇很多,有人有粮,你可以去。”
空气好像凝滞住了,十几双眼睛都看着这两人。
纪成陵涨红了脸:“我不去!”
顾如玖追问:“可为什么呀?那里才是你的同族。”
纪成陵瞪着眼睛看他。
顾如玖的眼波俊邪无赖,纪成陵无法判断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但他想自己与他有什么仇怨,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他可知道他这话会让他受到加倍的猜防、打压和嫉恨?
好在这个时候四姨开口为他解围:“这位军爷,小纪是从小我们看着长大的,救过我们这群人的命。”
顾如玖来了兴致:“他?”
四姨:“是啊,坞堡攻破,是他冒险闯回来把我们这群女子带出来的。”
顾如玖好奇地看着纪成陵,好像想让他亲口说:“你特意为了救人犯险?”
纪成陵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句:“我是为了救我主人。”
顾如玖:“你主人是汉人?”
纪成陵暴躁道:“对!如果他没有死,他还能见见你呢!”
顾如玖大眼瞪小眼地和他对视片刻,紧接着眼珠一转,蜻蜓点水地笑了,笑得勾人:“哎,闲聊嘛,反倒挑起小兄弟的伤心事了,我道歉还不行吗?”
纪成陵皱着一张脸,敬而远之地快步走开。
顾如玖除了一张大板车身上什么都没有,吃饭也要蹭杜为一行人,看在板车的面子上,四姨安排伙食时给他带了一份,十几个人围在一起闷头吞咽午饭,顾如玖三两口料理完又开了口:“杜兄,兄弟这边给你们个建议,如果只是找一处落脚,未必要走那么远,南行三里的山泽泊我认识他们的大王,你们若是想落脚,我给你写一封书信。”
秦善把嘴里的米喷出来,瞪大眼睛:“你让我们去当强盗?”
顾如玖眼神慵懒:“怎么?不是个出路吗?”
他的话使人惊。
蓝麻子也忍不住追问:“强盗?出路?”
顾如玖有理有据:“现在何庭芳在关东如日中天,很快就要西进洛阳,很多武装都去投奔他,你们就算到了那里也未必混得好,不如就地落草为寇。”
秦善:“那之后呢?”
顾如玖:“什么之后?你去落草,跟着打家劫舍,现下就能吃上饱饭。”
秦善因他的话动了义愤:“那我们和那些烧杀抢掠的胡虏还有什么区别?!”
顾如玖懒洋洋地看他一眼,他身上有令人迷醉的气场,环顾一圈,意味深长地说:“谁说要有区别?真以为只有异族在蹂躏中原吗?同族蹂躏起同族才叫做不客气,反正靳朝已经稀烂,兵荒马乱愈演愈烈,谁能管谁呢?”
他的话使人惊,也使人如梦初醒。
人们的头顶未知前途的担忧和朝不保夕的恐惧还未拨云见日,他直接抛来这样的选择。
一圈人只有杜为冷静,缓缓问:“阁下,你真的是关中兵吗?”
顾如玖笑:“我怎么不是?”
杜为:“关中兵许部的斥候,劝中原百姓去落草为寇?”
顾如玖玩味一笑:“只是帮你们指一条生路而已,谁不是为了在这个混账世道里活下来?”
这个时候邻近的一圈人忽然插过来问顾如玖:“这位军爷,你杀过人吗?”
顾如玖懒懒地侧过身:“杀过啊。”
一柄匕首忽地朝他捅过来!
隔壁那位壮汉大概是听了许久,恨他在这里大放厥词,拿着刀子就向他捅!
可顾如玖连起身都没有身,面不改色地让了那人半尺,捏住他的手腕,赤手拍掉了刀子!
壮汉“啊”地叫了一声,顾如玖两指捏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捞住他的刀子,将刀柄文质彬彬地递过去,说:“这位壮士,顾某无恶意,兵刃请收好。”
他早已嗅到此人对他的敌意,但他仍然保持微笑,这整个过程快如闪电,纪成陵默默地看着那战斗开始又瞬息结束,人群的另一团已经换了称呼,喊着问:“顾爷,杀人是什么感觉?”
顾如玖混不吝地喊:“像拉屎。痛快!”
一个惊愕连着一个惊愕。
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这是数日来这群难民第一次发出这般集体的笑声。
顾如玖是个莫名的人,但他又实在是个受欢迎的人,外围开始起哄:“顾爷,你跟咱们说说你们军营里的事儿呗!”
顾如玖:“军营的事儿那可多了!说点最近最惹人注目的申本还朝?”
申本是靳朝将军,比起当初一纸任命惨淡经营的何庭芳不同,他在靳朝崩溃前就已位居刺史,秦家堡中另一半人南下渡江便是在追随他。
顾如玖:“现在关中军营里最常说的就是咱们干错了,早就应该在八年前刚刚大乱的时候去投诚胡人,当年多少人毁家纾难,顽强抵抗,现在支撑不下去了,只能变节,倒不如早早倒向了胡人,落草为寇,跟着那群畜生一起烧杀抢掠,把自己的家底混出来,等有了筹码再投回朝廷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你看申本可不就是个明白人?他当初可是平阳刺史啊,北临并州,南临洛阳,中原枢纽他站着要地,靳朝南逃他在北方跳了多少次?今日塞北打过来那就是天无二日,乌孙是唯一的太阳,明天屠各打过来,那就是箪食壶浆,喜迎王师,左右逢源整整八年,跟着不同的爹烧杀抢掠,混了个兵强马壮,现在和朝廷重新勾兑起来,他立刻来个改邪归正,朝廷照样许他高官厚禄迎其归朝!这个畜生,若是有天老天都要厌恶他的无耻!”
这个人,纪成陵抬起头的瞬间知道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去他妈的!”
有人义愤填膺,控诉道:“这还没有公平正义了,这种人还能混出来!”
“咱们也去落草去!胡人杀咱们也是杀,咱们杀也是杀!还有什么不同!”
顾如玖含笑静静地听着众人的反应。
外围许多身强体壮的汉子没有说话,他们听出滋味,低下头猛吃饭。
纪成陵侧头看着顾如玖,忽然感觉到可怕。
这个男人在让人愤怒,他翻开了一本禁书,讲述从未有人讲述的内容,纪成陵无法理解,就算他是斥候知道很多内幕,但这样的人难道不该运作冥冥之中吗?他为什么要对他们讲这个,为什么要朝着一群可怜的、狼狈不堪的人开这个窍?他是关中兵,按照道理,他除了除胡寇,就是剿匪,可他展示另一条聪明人占背信弃义、占尽便宜、处处得意又升官发财的路,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到底希望他们变成什么样的人?
饭毕,难民要重新启程,有人稀稀落落的离开队伍。
顾如玖来问杜为的心意:“如何?先生考虑好了吗?”
纪成陵看向杜为,杜为温和地拒绝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们还是按原路东行。”
顾如玖点点头,没有丝毫失落:“行,那咱们东行。”然后毫不客气地跳上马车。
纪成陵跟在后面,无来由地想到了蛇,眼前人或许就是那种可以将恶人变得更恶,善人变得更善的人,他好像可以让毒蛇繁殖,让它们越快越密的生长、出现、爬行而出,等到将毒蛇全部引出,洞穴里便能找到那一颗颗被留下的珍珠。
后来纪成陵收到南方的传闻,申本刺史还朝时遭遇风浪,心腹亲信全部葬身大江,聪明人占尽便宜,处处得意,可最后还是未等回朝、一败涂地,顾如玖说的竟然是对的,“老天已厌恶透了他的无耻”。
“师相,何庭芳已至洛阳城外,很快能发动总攻。”
“好,传令北方各地祇,山神、水神、土地灵、树木、花卉、鸟雀、碑灵,为杜为开路。”
涪西驱逐未遂
当夜,五十余人昏黑时到达一处荒废的农舍落脚,此地名叫涪西,没有足够容纳所有人的房子,一行人便草草分成几组,各找住处,准备入睡时顾如玖走进来,对杜为一行人道:“先别睡,中午离开的那十几个人今夜会杀个回马枪,让姑娘们赶紧起来。”
他不笑,氛围就是凛肃的,眼中充满缜密谋划。
纪成陵心头一惊,想问你怎么知道?
杜为阅历深,立刻想通里面的关节,悚然应:“晓得了!”转头进屋去喊姑娘们起身。
顾如玖看向纪成陵,干脆利落地嘱咐:“你的马他们一定会抢,你暂且把马和车全牵走,村西头有处树林,你们先躲到那里去。”
顾如玖算得分毫不差,月上中天的时候,一伙人蒙着脸呼啸而来,他们应该是看出涪西这村子有晚间开火的痕迹,连夜急行追上他们,踢开所有关着的门板半夜三更闯进去又打又砸。
少女们躲在丛林中,眼见着那伙人疯了一般打砸抢上,她们觉得荒诞,这一路险峻跨过一道道险滩,她们幸运还未正式遭到过胡人的抢掠,第一个想对他们动手的竟然是同行人:就当是没有同舟共济的恩情罢,这也不至于要劫掠他们啊!
有人小声的颤抖地问:“为什么?”
杜先生搂住几个孩子的肩膀:“他们已经决定落草为寇,当然会先找熟悉的人先练手。”
好在顾如玖算准了今夜有这一遭,他是老江湖,自然会让歹人的算盘落空,不仅落空,他还早通知了人打下埋伏,指东打西,杀得人措手不及,杜为和四姨带着孩子、姑娘藏起来,能打的则早早潜在最大的一户农舍中,打算好好教训这群中山狼一顿。
纪成陵没有参与这一仗,同行的秦善、蓝麻子倒是参与了,听他们说整场反击打得极为漂亮,来者死了三个,其余的卸了武器干粮全部落荒而逃,一群人中打头的叫屠三爷,亦是那位刺顾如玖一刀被他拿住的人,以一敌三,魁梧威风。
深夜一番折腾,男人们情绪激越后没有了睡意,不知在哪个地窖中挖出酒来,就地在那最大的农家里围上篝火喝起酒来,四姨则领着姑娘们去休息,杜为领着纪成陵,一瘸一拐地拖着不灵便的左腿去向人道谢。
这一仗打得痛快,从坐的方位就能看出谁出力最多,屠三爷和顾如玖坐在上首,山村里的小院,夜色中四周皆黑,只有这火、这酒、这群刚刚打过一场的同袍显得亲切,杜为带着纪成陵敬酒道谢,然?楓后知趣地在一角坐下,听他们说话捧场,男人们自逃亡来窝囊了太多时日,今夜一吐胸怀,难免豪情万丈,他们从刚刚的瓮中捉鳖、说到屠三爷和顾如玖的身手,直到喝得熏熏然,他们开始大声骂娘,骂这地狱一样的世道,好人转眼成土匪!
屠三爷咬牙切齿地骂着那个逃跑的靳朝,若不是朝里一群王爷们骨肉相残,怎么会把家底打得干干净净,胡人入侵也没有丝毫办法?蔡丞相、于欢喜、鲍将军没有一个好东西!
其余人纷纷附和,且是越骂越起劲儿,纪成陵默默地听着,头一次领教了这些人对自家朝廷的仇恨,并不比被异族欺凌的少,可等到他们说起要投奔哪里,他们还是都选择投奔“朝廷的自己人”。
顾如玖适时地接话,说:“现在北方还拎得起来的将军,只有何庭芳了。”
一群人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讨论结果是:那何庭芳的确是个人物!
“听说他要拿下洛阳了!”
“还没打!也可能拿不下!”
“不管拿不拿得下,他肯定是用人之际,咱们一起去投奔他吧!”
纪成陵是乐见这个局面的,有这群能打能战的同行,他们东进也将安全许多,只是转念一想,这群人愿不愿意和他们这群孩子、残废、女人同行呢?
他忧虑地拨动起篝火,火星小小的翻动起来,就在此时他感受到一道注视,他本能抬头,隔着火光,他看到了顾如玖,火焰中的他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火光里,变幻莫测,像一张展开的诡秘画卷,顾如玖与他对视片刻,随后移开目光,看向杜为,客气问:“杜先生之前是在哪位将军的帐下效力吗?顾某看过您的山川图。”
这一句非同小可,所有闲聊的声音戛然而止,十几道目光纷纷转向杜为。
杜为一怔,紧接着谦逊说:“顾爷好眼力,杜某年轻时曾在塞北做过参将幕僚,没混能出什么明堂,惭愧。”
顾如玖笑了:“先生过谦了。”
他的笑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好像他早知杜为此人,清楚他的成色、亦清楚他的底细,知道他的人生曾经大起大落,上见庙堂之高,下见江湖之远,如果他愿意告诉别人他的过去,他的存在本身便可以鼓励很多跌倒在地的人重新站起来。
只是可惜,杜为看透这世情人性,他不愿意。
纪成陵看着杜先生,就在刚刚,杜为悄悄对纪成陵说,要小心顾如玖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