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江湖人策马狂奔,以极为嚣张的姿态闯进了镇子。
他们闯上街头,骑在马上用睥睨的目光环顾着顽石镇百姓。
这些人脸上写满了狠戾,唯独打头那人露着阴鸷的笑容,他朝四周拱手:“我等兄弟初来宝地,就在隔壁山头落脚,今日来给诸位打个照面,日后也好说话办事。”
周围的乡亲们无人吱声,大气都不敢出。
打头那人眉尖一翘:“怎么都不说话?我等兄弟都是讲规矩的江湖人,虽然干的是刀头舔血的活,但诸位放心,只要大家相互都讲规矩,我这帮弟兄保证不动你们分毫。”
说话间,有一人拨转马头,来到肉摊前,他抽刀刺起一条猪腿,朝摊主狞笑:“第一次见,收点见面礼没关系吧?”
肉摊摊主吓得连退两步,一屁股摔在地上,连连摆头:“壮,壮士拿去便是……”
“识趣!”那大汉哈哈大笑,将猪腿挂在马鞍上。
有了这前车之鉴,打头者朝众匪使了个眼色,众匪轰然散开,或抢蔬菜水果,或抢猪肉羊肉,众乡亲退到街旁,无人敢言。
雪家酒铺前,一匪抬头看见招牌,顿时眼前一亮,翻身下马就走上门。
门外,雪沏茗躺在椅子上酣睡,仿佛之前那般喧闹都未吵醒他。铺子里,雪娘正在给坛子装酒。
那山匪嫌雪沏茗挡路,一脚踹在雪沏茗腿上,雪沏茗却连晃都没晃一下,依旧呼噜震天。
山匪愣了一下,骂骂咧咧走进了铺子。
“倒要看看有无什么好酒……”山匪话刚说一半,一抬头就看到雪娘,顿时一愣,“乖乖,好一个水灵灵的小娘子!”
雪娘瞥他一眼,并未理会,继续手上忙活。
山匪腆着脸凑过来,伸手要去摸雪娘的手:“小娘子在忙活什么?相公来帮你……”
“砰——!”
一个身影从酒铺倒飞出来,直接撞进了街对面的油铺。
这番动静惊动了众山匪,纷纷围了过来。
打头的山匪头子越众而出,先是看了看油铺里昏死过去的手下,然后才把目光投向酒铺。
酒铺门外,那醉汉依旧未醒,铺子里,水灵灵的老板娘小心翼翼盛酒,生怕洒出一滴——淡定得仿佛任何事都没有发生。
山匪头子冷笑道:“没想到还有硬茬子。”
他一挥手,顿时数人下马抽刀。
雪娘抬头看过来,山匪头子注意到雪娘目光,狞笑着指向睡死的雪沏茗:“剁了他。”
雪娘翻了个白眼,低头继续忙活去了。
一众山匪上前,围住雪沏茗举刀。
“噹噹噹噹噹噹噹!”
一阵乱响后,众山匪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来,互相对视。
躺椅上,雪沏茗咂摸着嘴翻了个身。
山匪头子瞧得真切,连忙将手下唤回,目光瞧瞧雪沏茗,又瞧瞧铺子里若无其事的雪娘,他神色有些慌张起来,片刻翻身上马,挥手呼道:“风紧——扯呼!”
山匪们匆匆离去,留下一地狼藉。
之前乡亲们都不敢靠近,反倒没人看见发生了什么。待山匪走了,这才渐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闹开了。
吵闹声中,雪沏茗打着哈欠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凌乱的街道:“嗯……?”
一只酒坛从后面飞来,“啪”的一声砸碎在雪沏茗头上。
雪沏茗茫然回头,雪娘噘着嘴,没好气道:“有人占我便宜!你管不管?”
“谁?”雪沏茗问。
雪娘指了指镇子外的山头。
……
当晚,月明星稀。
早早睡下的顽石镇百姓,在连绵不绝的震动中惊醒。
有人衣服都来不及穿就跑上了街,有人在高喊山神发怒了,也有人喊是地龙翻身了。
镇外山林中,野兽的哀嚎足足持续了一整夜,其中依稀夹杂着骇人的惨叫声。
第二日一早,有镇中奋勇者拉了队伍,小心翼翼摸上山探查。
于半山腰处发现了一处才搭起不久的寨子,只是此时那寨子已经倒塌成了废墟,大门处整齐吊着一排排尸首,有人认出了那笑容阴鸷的山匪头子。
此时那山匪头子,就像是被拧干了的抹布,从头到脚被巨大的力道扭曲成了骇人的形状,吊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没人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半个月后,又有数名江湖人来到了顽石镇。这几个人很识礼数,三言两语就和乡亲们打成了一片,介绍自己说是来自名门正派,替什么窥天盟办事。
一番打听后,他们找到了雪家酒铺。
铺子后的小院里。
“前辈。”为首的是一名剃着青瓜皮的年轻壮汉,他朝正在烧火造饭的雪沏茗拱手,“可算是找到你了。”
雪沏茗斜着眼睛看过去:“你哪位?咱俩认识?”
年轻壮汉摸了摸头皮,憨厚笑道:“晚辈撼岳门郭小阙,此番是奉了唐盟主的令,来寻前辈出山。”
“又是唐匠人给我搞事……”雪沏茗揉了把脸,“他什么意思?”
郭小阙态度恭敬,答道:“前辈有所不知,我们窥天盟如今遍布中原,可苗人素来排外,以至于苗疆地界一直未能设立分盟,所以唐盟主的意思是,这事想交给前辈来办。这分盟的头把交椅,也由前辈来坐。”
“办不来办不来。”雪沏茗连连摆手,“我哪是当官的人,回去转告唐匠人,叫他莫再来烦我。”
“这……”郭小阙犹豫了一下,“唐盟主料到前辈会这般说,所以他还说了,若是前辈不答应,便亲自来……”
“来做甚?”雪沏茗顿时瞪眼,“来找打吗?”
郭小阙的视线游移到雪沏茗脚边的丑葫芦上,他指了指葫芦:“唐盟主说,有样东西他想了好多年了,但一直被前辈看得死死的……若前辈不答应,他就亲自来取。”
雪沏茗提起葫芦,噌地站起身来,气得直瞪眼:“你让他来!看我把不把他脑袋拧下来!”
郭小阙连忙赔笑劝道:“前辈莫生气,我们只是带话的……我们如何不知前辈与唐盟主是至交?这番话向来也是开玩笑的。话说回来,若是当上着分盟盟主,对前辈来说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他不会去的。”
声音从屋子里传来,众人看去,雪娘从屋里出来,扶着门框站着。
“别白费力气了,请回罢。”
雪沏茗点头,得意洋洋地指了指雪娘:“听见没?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郭小阙看了看雪沏茗,然后朝雪娘拱手:“敢问姑……呃,夫人?何出此言?”
雪娘淡淡开口,语惊四座。
“……我有身孕了。”
“咚!!”
葫芦落地,砸出一个深坑。
67第八五七章——窥天(shukeba.)
第八五七章——窥天
大闰二百二十年,唐锦年入主不归岛,改其名,曰窥天岛,设窥天总盟。
其年,窥天势力已遍布中原,窥天大名已不仅为江湖人所知,就连民间老幼亦皆有听闻。
窥天借朝廷大势崛起,一年中拔除中原境内鬼见愁残根,清扫力度之大,鬼见愁残部几乎死伤殆尽,或横跨大荒远窜北羌,或遁入瓦刺深山。
至此,窥天势力将中原江湖一拳在握,纳名门正派,驱邪魔外道,就连悬锋谷和伽蓝寺两大武林圣地都派下门人坐镇,更有朝廷在其后撑腰。
窥天势头一时无两,甚多江湖人更以窥天门下身份而自得。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有人不忿窥天势大,亦有人唾其为朝廷走狗。但这些也都是少数,自不必提。
窥天坐镇中原,驱逐鬼见愁之后,便将重心放在了打压江湖邪派,惩邪诛恶上。一时之间,官面上有朝廷派出官兵杀匪,江湖中有窥天正道行侠仗义,中原各地山匪马贼哀起四野,各处奔命,只得尽量往朝廷窥天都管不到的地方逃窜——诸如顽石镇之类的地方。
大闰二百二十一年春,伽蓝寺活佛自感大限将至,唐锦年于信中得知,以弟子身份回寺侍奉。
伽蓝寺,积雪终年不化。
依旧是那曾囚禁唐锦年整整三年的断崖边,活佛在崖边打坐,并未回头,却已知来者何人。
“一个人来的?”
唐锦年走到活佛身后,他望着山下的佛国,微微点头:“嗯。”
“呵……”活佛轻笑,“好歹也是叱咤江湖的窥天盟主了,出行也无个随行的人。”
“你不也是喜欢独来独往么?”唐锦年回过头去,不远处的轿辇旁静静站着四个身穿黑色僧袍的僧人,一言不发。
唐锦年指了指那四名僧人:“每日与这些连话都不会说的死物为伴,哪来的资格说我。”
活佛笑而不语,唐锦年停顿了许久,在活佛身边坐下来,小声说道:“……我们差不多。”
活佛却摇了摇头:“你已经找到归宿,何来跟我差不多?西天佛国在召唤我了,我也将去往我该去的地方。”
唐锦年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又松开,他笑道:“我观你没病没灾,说话中气十足,哪里像是大限将至的样子。莫不是想见我了,故意这般说,把我框来伽蓝寺,又想囚我三年?”
活佛笑着摇头:“你这不饶人的牙口倒是没变。”
唐锦年不耐烦地偏过头去。
活佛轻笑。
二人并肩坐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活佛小声开口:“你明明能看出我现在的情况,却还说些无稽之言。人与机关其实没什么两样,机拓久用,自会磨损,出了问题可以修,但总会有用不了的那天。看似无病无灾,却是机能到了极限,纵使有精妙无双的武功,鬼斧神工的技艺,却终究敌不过天理循环。”
唐锦年闻言,微微抬头:“你现在说人与机关无异,那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这天也是机器?”
活佛颔首:“记得,但那又如何,对天地我们需要敬畏,区区凡人,若执意去探究那些不可知的东西,只会害了自己。”
“探究?”唐锦年摇了摇头,“我已经试着探究过了,确实非人力所能及,但我也不会对天地有敬畏,如今既然我没有思路再继续探究他,但亦想试试,能否以一人之力撬动他,哪怕只掀起一角,也此生无憾。”
活佛叹了口气:“你又要做什么?”
唐锦年从后腰拿出烟杆,取下那颗点睛石:“我以辨生死入天人境,凡人生死由天定,但我想看看,天人的生死可否不由天主宰。”
活佛微微皱眉:“何出此言?”
“天人境明悟得道,贯通灵气全身,融于天地一体,既然如此,那为何不能与天地同生?”唐锦年的神色变得很认真,“两颗点睛石救死人,一颗点睛石救活人。趁着你还没死,何不试试?”
活佛苦笑道:“想些什么,又魔障了?我又不是生病中毒,是大限到了,点睛石安能救得?”
“不试试怎么知道?”唐锦年反问。
“你想怎么试?”活佛无奈地看了唐锦年一眼。
唐锦年把点睛石递过去:“吃了它,全力施展,纳天地灵气入体,滋补生机,激发点睛石药性。”
活佛苦笑道:“我现在这身子,可扛不住天罚。”
唐锦年从怀里掏出唤雷令牌,不屑道:“天罚?我有办法对付。”
见活佛还在犹豫,唐锦年又道:“反正你都是将死之人,还怕帮我这一次?”
活佛大笑:“哈哈哈——好一番大逆不道的话!”
唐锦年冷笑:“我连天都敢逆,还怕大逆不道?”
……
“轰隆隆——!!!”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道天罚,断崖边,活佛的身影已经摇摇欲坠。
天边乌云蔓延百里,入眼处连一丝晴空都见不到。
远处,唐锦年望着活佛自言自语:“每个天人都是池子里的缺口,天人境死后,代表着缺口合拢,无法再使用属于天地的无主灵气,那如果通过别的办法不让缺口合拢……”
说到此处,唐锦年抬头望天:“……你要怎么办?”
“区区死物……”唐锦年咬了咬牙,“只要强行增加变数,改变你的运行规则……”
就在这时,情况突然出现了改变。
天空中,黑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散,天罚也不再落下。
唐锦年眼前一亮:“成功了?!”
话音未落,忽然狂风大作,晴空中雷鸣阵阵却不见闪电从何而起。
唐锦年抬起手,任由风从指缝间吹过,他能清晰感知到天地间灵气倒流,正在飞快消散。
他转头看去,活佛盘膝坐在断崖便,垂首已无声息。
唐锦年神情大变:“这……怎么可能……”
他抬头望天,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生气了?生气了就代表你输了!”
“我无所谓!有本事你便把这天地灵气全部收回去!世间从此再无灵气,再无人可修炼内力——但与我何干?!天人境与天地一体,你还不是拿我没有办法!?”
“收啊!收啊!把灵气全部收回去!下次我还来找你!”
唐锦年站在崖上歇斯底里地朝天空大喊大叫,状若疯魔。
就在此时,唐锦年突然顿住,望向东边。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凌厉锋芒横跨天地掠来,自东向西转瞬即逝。
漫天的狂风被锋芒一斩即消,眨眼间重归风平浪静。
这一刀似乎是贴着苍穹的顶斩过,大地上灵气倒涌的势头也被一斩截断,将还未来得及被收回的灵气尽数留在了世间。
唐锦年颓然坐倒,喃喃自语:“也好……自此以后,天是天,地是地……”
半晌后,唐锦年缓缓站起,朝山下走去。
“老天……我还会来找你的。”
……
大闰二百二十三年。
中原江湖迎来了久违的平静,这得益于窥天与朝廷双管齐下,一起把控。
东海,窥天岛上。
唐锦年坐在屋里,捣鼓着桌上的东西,面前的窗户外就是大海。
饶霜推门进来,看见唐锦年背对着自己。
“你找我?”
唐锦年没有回头,专心对付着手里的东西:“下面人汇报上来,说是找到那蛮子了。”
饶霜笑道:“他也真是铁了心要离开江湖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去,这么多年,也不说来封信。”
唐锦年点头道:“我本打算让他去对付苗疆,苗人虽现在认了朝廷,但终究还是排外,以他的身份去坐镇分盟,本最合适不过,不过他拒绝了。”
“猜也猜得到。”饶霜耸了耸肩,“以他的性子,答应了你才是怪事。”
“雪娘怀孕了。”唐锦年淡淡说道。
饶霜怔了一下,随即惊喜道:“当真?这是好事啊!我们多久去拜会他们?”
“不急。”唐锦年摇了摇头,“还有件事。”
“什么事?”饶霜问。
唐锦年停顿片刻:“这副盟主的位置你也坐得够久了……让出来吧,我需要找个更会办事的人来坐,也好堵住一些风言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