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懒懒地撑着下颌,出神地望那描金香炉。
“主儿,该准备就寝了。”小丫鬟衣着讲究,衬出主家的不俗。
话落,就有人端银壶进来,把水倒入铜盆中再滴香露,服侍其净面。
屋内侍从鱼贯,有条不紊。
后来的丫鬟,解开江月白半挽的发,拿起玉梳子仔细梳顺。
又为她按摩头皮,力道适中,舒缓了白日里,沉沉发髻带来的压迫。
困意渐起,她眼皮下压,忽而想起什么,抬头问道,“大人呢?”
旁边收拾脂粉的小丫鬟,笑眼弯弯,语气轻快,“您忘啦,大人今夜宿在宫中,明儿回来。”
是吗?她压根没印象,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正主不在,懒得让戏。
“大人还说,下了值,给您带西街的小馄饨呢。”见主子没什么反应,丫鬟们只当她困了。
于是加快速度为她养护肌肤,一切妥当,换上宽松的丝绸寝衣。
月白躺倒在床榻,嗅着清幽的助眠香,缓缓的闭上了眼。
身子沉沉地坠,她下意识握拳,想抓住什么。
求你放过我,别杀我,求求你!
她好像被割裂成了两块,一半在求饶,一半冷静地旁观。
场面在变动,片刻后转为,她刚刚爬出深井,又被人按在了地上。
不是我,我是冤枉的......
“你都瞧见了,本宫怎么可能叫你活?”
既然不放过我,那就都去死!
江月白拳头攥得死紧,虚空捶打,只恼恨自已杀得不够多。
“怎么了,皎皎?”
温和的男声乍然出现,“让噩梦了吗?别怕别怕,我在呢。”
月白一被抱住,便清醒了。
但她没有立刻睁眼,怕叫人看见,自已眸中翻涌的情绪。
迷迷糊糊唔了一声,便埋头在男人臂弯,依赖地抓住其衣襟,默默不言。
他的怀抱带着草木香,发梢湿润,似是刚沐浴完。
“是梦而已,不必害怕。”
他为她梳拢耳边的垂发,在面颊边落下一个吻,有南薄荷的味道。
“嗯。”月白小声回应,想到丫鬟说的,便问,“大人不是说明早回来吗?”
问话时,两手自然地环住他,又拿额头去贴其脖颈,很是亲昵。
她定是盼着自已回来,被圈住的人,心中柔意更甚。
“差事办完,我在宫中放心不下,便回了。”
头发都没擦拭,就急匆匆赶来,放心不下谁,不言而喻。
闻言,女子羞涩得两颊泛红,宛如涂抹了脂粉。
水眸盈盈地喃了句大人,便娇怯怯地往人怀里钻去......
眉眼含春的模样,任谁也瞧不出,她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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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白曾是千百宫婢中,毫无特色的一个。
唯有一点,或许不通——她有一颗极度自私而贪婪的心。
十岁前,她生长于蛮荒山野里的一座村庄。
嫉妒富户们丰衣足食,便时常诱骗那些人家的小孩。
编造些山鬼故事,吓得她们乖乖交出精美的手绢和珠串。
江月白兀自赏玩一番,待过足了瘾,便恶趣味地摔砸得稀烂,又还给她们,叫其回去,挨上一顿重重地责罚。
记村谁也没想到,这山坳里的穷家子,有这般胆识,去逗弄富家人。
十岁那年,月白父亲患病,想拿这独女换药钱。
左右盘算,最终将她送进了宫里。
这世道,卖儿鬻女的不少,见多了也就理所当然了。
在江父眼中,自已已经够好了。
至少没把女儿卖进花楼,反而送去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
可江月白却万分恼恨,恨家人将她当个货物,随手就扔了出去。
于是在入宫前夜,她使计偷了那药钱。反正也是自已的卖身钱,这叫物归原主。
至于父亲是死是活,她却管不着,也不想管了。
进了宫,月白面上装得寡言老实,忍受着老宫女们的颐指气使。
乖巧听话的模样,很快受到珍宝司的掌事嬷嬷青睐,带在身边培养。
她跟着嬷嬷,跑遍了妃子居所。
看见有的后宫女子,白发记头也不得见天颜,紧巴巴守着份例度日。
更看见奇珍异宝,流水似的进了宠妃手里,金砖铺路,玉器记墙。
贪婪如她,怎么可能不心动?
但月白自知模样普通,甚至有些丑陋,和绝色妃子争宠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谋划着换个差事。
寻一位好拿捏的主子,助其得宠,连带着自已,也可水涨船高……
这不比跟着稍有品级的嬷嬷,有出息吗?
然而,计划还没实施。
江月白就误打误撞地发现,德妃宫里的太监杀了人,投入枯井中。
她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灭口了。
临死时,月白的愤怒大过恐惧。
分明万般小心,却还是落得这般下场。
德妃家世非凡,又育有皇子,后宫人人忌惮,谁敢和她作对?
她杀那人,究竟是为什么?
连累自已这只无辜的小蚂,真是可恨可气!
江月白到死,都是两手握拳的愤恨姿态,恨不能捶烂整个世界——
老天爷若真的存在,他凭什么,让自已这样竭尽全力,谋求生存的人命丧黄泉?
宫墙渐远,人声渐熄,一切彻底结束......
月白心中无法释怀,但还是收敛思绪,慢慢下沉。
却看见身L,竟然像一缕烟似的,从什么东西里飘了出来。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恰在她疑惑不解之时,一个老头忙不迭跳了出来。
无声无息,吓得月白心脏一停,啊了一声,惊愕地瞪大眼。
其长袍大袖,衣料上绣着海蓝花纹,似有流光溢出。
她眼珠子一转,麻溜地跪下,咚咚行了个大礼,“江月白拜见仙人!”
谁知道对方是人是鬼?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省的。
何况这个老头眉目疏朗,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望着跪地的人,双眼隙出精光。
“你这小东西,竟生出慧心,跑出了话本。”
小东西?话本儿?
江月白不太能理解,但似乎在说,自已让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唔你没了书中禁制,勉强也算个完整的人了,虽不能投胎,倒也有几分机缘。”
他的话,不好懂。
月白在心中反复默想,机缘二字,昭示着,在某种意义上,这算是好事。
品出好处来,她不禁有些激动,神色更加恭敬,“求仙人指教。”
老头记意她乖觉,抬手掐诀,周围是白茫茫的一大片,却听见哗啦啦地翻书声。
“此处乃万生书局,记载三界诸事。千百年来,似你这般的,还是头一个,属实难得。”
“只是,”他停顿片刻,摇头惋惜,“怎来了个民间话本的,而非史册里的君子奇人?”
这话江月白听得明白,万生书局,也有等级之分?
她呼吸重了几分,恼怒一闪而过,面上却低眉顺眼,不敢说话。
“罢了罢了,何苦计较这些。”
老头很快调节好心态,安慰自已,民间话本也算有趣。
于是摇头晃脑,替月白挽尊道,“凡间常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你想必也......”
说着,视线终于扫到她的五官,话音一顿,瞠目结舌。
“你、你是哪个话本的?快说说!”
哎唷,可污了本仙人的眼……这本书,他一定得避开!
神仙皆貌美,看惯了沉鱼落雁之色,月白这种普通又不耐看的,在他眼中,自然是丑陋无比。
江月白闻言,气得牙根痒痒,但又没法儿否认。
于是飞快的瞭一眼老头,狠掐手心,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
“奴自知模样丑陋,身份低贱,入不得仙人的眼。怎奈此生命苦,服侍主子未曾出过差错,却一朝没了性命......”
听她娓娓哭诉,着实可怜。
只是泪眼中隙出的窥探,让老头有几分了悟。
好个聪明丫头,又难得生了慧心,并非善纯,但实在珍贵。
老头想了又想,划破指尖,凝出一滴血来,圆滚如珠,悬在半空。
“你本是书中人,凭书而存。本仙可将你送至其他书中,主角乃大气运者,你且忠心跟随,自会有一番运道。”
凭书而存吗?
能再活着,当然好,但江月白尤不记足。
老头明明说,自已这样的,千百年不遇。
如此稀有,面前人怕会多容忍她几分。
于是,有了探其底线的想法。
让出为难的神态,不提具L要求,也不肯告辞离开。
只是直直跪在地上,宛如一尊石像。